在离去的时候林语堂给自己选择了一种特别的方式——赤裸裸地平躺在床上,身上只盖着一条白色的被单,他真正做到了赤条条的来到这个世界上,又赤条条的离开,无牵无挂,自由自在。
最后的日子
1975年的圣诞节,林语堂的生命已进入不到一百日的倒计时之中,为了更好地照顾他,二女儿林太乙在早些时候已经把他接到自己位于香港的家中。
这一天,林太乙为了使父亲开心,带他去永安公司购物,商店里琳琅满目的圣诞礼品和悠扬悦耳的圣诞颂歌使来来往往的人们沉浸在过节的气氛中。而林语堂却突然做出了一个大煞风景的举动,只见他在柜台上抓起一串假珍珠链子,泣不成声……
商店的店员们带着不可思议的眼光瞧着这位老头,怀疑他如果不是从疯人院被解放出来那一定是刚遭歹徒洗劫。只有一旁的林太乙懂得父亲哭泣的真正原因:他是觉得这个世界太美好,太美丽了,舍不得离开。
就像一辆曾经纵横驰骋但却已到了使用年限而行将报废的汽车一样,林语堂此时身体里面的每一个“零件”都已达到了它的极限,随时有可能罢工。圣诞节过后,林语堂的身体更是江河日下,每一次普通的伤风和感冒都是他和死神对话的机会。很快,林语堂的双腿再也走不动了,他不得不坐上轮椅,这对一辈子以散步为乐趣的他来说已经是失去了半个生命。这段日子,他常看着来去自如的女儿,对她说:“我真羡慕你,想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
此时的林语堂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一个人的时候,他常常坐在轮椅上呆望着外面的天空,一朵云彩的变幻,一只飞鸟的掠翅,一声孩童的啼哭,都会让他感慨万千,或许他这时已经领悟到了弘一法师所谓的“悲欣交集”的境界了吧。
该来的还是来了,1976年3月23日,林语堂因大量胃出血被送进医院急救。三天后病情恶化,在经历了九次心脏停搏之后,1976年3月26日晚上10时10分,林语堂那颗不屈的心终于恋恋不舍地彻底地安静了。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逝者总是会尽可能地穿上生前最好的衣服体面地离去,有的人为了这样一套衣服甚至提前很多年就开始准备了。而林语堂恰恰相反,他在离去的时候给自己选择了一种特别的方式——赤裸裸地平躺在床上,身上只盖着一条白色的被单,他真正做到了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又赤条条地离开,无牵无挂,自由自在。
归隐阳明山
在人生的最后日子里,林语堂表现出了对生命的极度依恋,但这绝对不是意味着他畏惧死亡,相反,他一直在生死的问题上表现出了从容与大度。
林语堂认为对一个中国人来说,晚年是人生中最令人向往的时期,“他非但不会畏惧老年,而且反将希望这个时期早点来临,当它是一个最美好最快乐的时期,而时常先预备去享受它。”(《生活的艺术》)林语堂把老年比作四季中的秋天,在他的笔下,秋天风情万种,充满活力,“我最爱秋天,它虽然略带忧伤,但是宁静、成熟、丰富。翠绿与金黄相混,悲伤与喜悦相杂,希望与回忆相间。”(《林语堂自传》)
秋天,意味着在收获之后享受丰盈而悠闲的生活,这需要心态与环境的完美配合。林语堂固然有这样的心态,但美国在他眼里却不是理想的养老之地。虽然美国有全世界最完善的养老体系,但美国人对于老年的畏惧和躲避态度让林语堂不以为然,他认为在美国的街上找不到一个白须老者是一种莫大的遗憾。这一点张大千或者于右任可以做形象代言人。美国的老头,往往人老心却不服老,但林语堂对此竟然颇有“怨言”:
一个人绝不能不老,凡自己以为不老的人,都是在那里自欺。人类不能和大自然相对抗,则何不安于由此而老呢?生命的交响曲,其终点处应是伟大的和平晴朗,物质舒适和精神上的满足,而不是破锣破鼓的刺耳响。(《乐享余年》)
我想,大概这才是林语堂从美国归来的最重要原因,思乡反而在其次。林语堂自己也把回到台湾称为“归隐”,而台北的阳明山恰恰就是这样一个归隐的佳境。1966年,林语堂在台湾当局赠予自己的阳明山的一块土地上亲手设计盖起了一座中西合璧的别墅,林家背靠阳明山,面对淡水河,这也是林语堂选择这里定居的关键,因为它像极了自己已经回不去的家乡坂仔的风光——“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几十年一个轮回,林语堂终于再次“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林家的整体格局以中式的四合院架构搭配西班牙的建筑风格,白色的粉墙与蓝色的琉璃瓦混搭,中间镶嵌着深紫色的圆角窗棂。一见门,你就可以看到一个透天的中庭,这是中国式四合院的标志,象征着天人合一的境界,按照林语堂自己的说法,“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院,院有树,树上有天,天上有月”。院内,翠竹与奇石交相辉映,竹是苏东坡的至爱,石是米芾的至爱,两者都是林语堂崇拜的人物。
而最具画龙点睛效果的是庭院内用竹、蕨、藤等斑斓各异的植物营造烘托出一个山石环绕的小鱼池,池内鱼儿悠然自得地穿潜于奇石萍藻之间,令观鱼者也随之心旷神怡。当年庄子与惠子在濠上针对鱼之乐展开了一个著名的辩论,时至今日仍为人们津津乐道,其中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更是让后人为之唏嘘不已。
生死之悟
林语堂把人生看成一场航行,我们就像船上的旅客一样,坐在船上,沿着永恒的时间之河向前驶去,在某一个地方上船,在另外一个地方上岸,好让在其他地方的河边等待的旅客上船。
这应该是指中国人的人生旅程,如果是美国人,那得换成地铁。坐船没有乘地铁的准确性,坐地铁也没有乘船的随意性。乘船时,也许你在某处看到风景很美就可以在这做长时的流连,甚至,就此“上岸”也说不定。
在对待生死的问题上,我最佩服瞿秋白。1935年6月18日,一队国民党士兵押着瞿秋白走到福建长汀罗汉岭下,他的生命将在此终结。这天早上,瞿秋白已有预感,他写了一首《偶成》:“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本想重新誊写,时间却来不及了。在狱中,瞿秋白曾写有言志之句“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而今这一时刻终于来临了。
崔秋白嘴里叼着香烟,微笑着走在罗汉岭的路上,突然他发现有个地方芳草萋萋、景色秀丽,便一屁股坐了下来,对身旁的士兵说:“此地甚好。”于是枪声响起,他从容就义。
这个世界上,能够从容看待生死的只是小部分人,而能把死亡当作风景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当然,探讨生死的哲学其最大的意义并不在于死亡本身,而在其对活着的启迪意义,能把死亡当作喜剧的人,其生存绝对不会成为悲剧,生命中一个个常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片段往往都能让他们视为最好的景色,林语堂就是其中之一,他在《人生的归宿》中写道:
在很大程度上,人生仅仅是一场闹剧,有时最好站在一旁,观之笑之,这比一味介入要残得多。同一个刚刚走出梦境的睡梦者一样,我们看待人生用的是一种清醒的眼光,而不是带着昨日梦境中的浪漫色彩,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放弃那些捉摸不定、富有魅力却又难以达到的目标,同时紧紧抓住仅有的几件我们清楚会给自己带来幸福的东西。我们常常喜欢回归自然,以之为一切美和幸福的永恒源泉。尽管丧失了进步与国力,我们还是能够敞开窗户欣赏金蝉的鸣声和秋天的落叶,呼吸菊花的芬芳。秋月朗照之下,我们感到心满意足。(《吾国吾民》)
1996年,德国拳王马斯克准备金盆洗手,为了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他费尽苦心地邀请了著名的美国歌手莎拉?布莱曼来参加他的告别拳赛,并演唱她的传世之作《TIME TO SAY GOODBYE》,而后自己在歌声中圆满谢幕。
不料,告别赛上马斯克的对手很不识趣,又或者太投入了,竟然把马斯克打败了。在场马斯克无数的粉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斯克心中更是无比的落寞。此时,《TIME TO SAY GOODBYE》那悲怆的声音也随之响起,穿越在场每一个人脆弱的的心灵,马斯克哭了,在场的观众也潸然泪下……
其实,众人未免都有点神经过敏,既然是告别赛,又何必在乎输赢。只要心地坦然自在,无论什么性质的告别,我们都应该微笑的对待,正如普希金说的:“悲伤总会成为过去,而过去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弘一法师临终前给好友夏丏尊写了封信,信中有二偈曰:“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最后四句诗的意思是:问我将到哪里去安身呢,前路广阔,我无言以对。但只见春满花开,皓月当空,一片宁静安详,那就是我的归处啊。“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也是林语堂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