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十自叙》中,林语堂将自己定义为“一捆矛盾”,乍看令人莞尔,细想又充满哲理。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一捆矛盾”,只不过我们很少有人能正视矛盾罢了,而林语堂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正视矛盾,更在于他还能戳破矛盾、享受矛盾。
矛盾人生
英国作家史蒂文生曾经写了一本轰动一时的小说《化身博士》,故事主角杰基尔博士是个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家财万贯的医生,人们对他充满景仰之情。然而,杰基尔医生却因抵挡不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邪恶因子,发明了一种药水,一旦喝下药水,即摇身一变,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丑恶男子——海德。同样一个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如此说来,林语堂在许多方面还真有点“化身博士”的感觉。林语堂的头发经常不理,以至于太长而又脏又乱,他却对此心安理得,因为他觉得头发太整洁了就不像一个作家,他的妻子廖翠凤不得不连哄带骗让他上理发店去。然而,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林语堂对自己的脚却极其在意,他每次散步回家都要洗一次脚,以至于每天竟要洗脚多达三四次,他还振振有词:“我的脚是世界上最清洁的,有谁的脚,能够像我一样的清洁?罗斯福总统,希特勒,墨索里尼,谁都比不上我!我不相信他们能像我一样,每天要洗三四次脚的。”
林语堂反对不食人间烟火,热爱油烟味,为了使书房也遍布油烟味他甚至突发奇想要在书房的屋顶挂一盏长明灯。然而,他的烟斗却要每天清洁一次,因为上面的烟油味让他难以忍受,他觉得跟苦汁一样。有一次,林语堂不小心碰到了烟斗上的烟油,结果躲到街边无人的角落吐了一地。
为人处世上,林语堂更是充满了矛盾。林语堂是一个天生乐观的人,女儿们记述他常常看到一些不是很有趣的事都会开怀大笑起来,他那种大笑的样子已经申请专利,谁都学不了。他也时常把一些有趣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这些故事他不知道已经讲过多少次了,但是众人还是百听不厌,大概是因为他那种乐观的情绪感染了大家。但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自己说“见湖边垂柳浓阴幽僻之处,则兴感伤怀”。有一次,他和廖翠凤一起去看电影《孤星泪》,出来时廖翠凤惊奇地看着他那红肿的眼睛,他说:“看了这种影片而不哭,还算有人心吗?”林语堂对看电影流泪还形成了一套理论:“非木石,焉能无情?当故事中人,床头金尽,壮士气短,我们不该挥几点同情之泪吗?或是孤儿遭后母凌虐,或是卖火柴女冻死路上,或是闵子拉车,赵五娘食糠,我们能不心为所动吗?或是夕阳西照,飞鸟归林,云霞夺目,江天一色,我们能不咋叹宇宙之美不由眼泪夺眶而出吗?”(《论看电影流泪》)
在信仰上,林语堂也是矛盾重重,“他把自己描写成为一个异教徒,其实他在内心却是个基督徒。”(《八十自叙》)有时他像一个历尽人世沧桑的哲人一样郑重地告诫我们:“尘世到底是真实的,天堂终究是飘渺的,人类生在这个真实的尘世和飘渺的天堂之间是多么的幸运啊!”然而,暗地里,他却狡猾的替自己安排好了上天堂的路,他说如果像自己这样的人不上天堂,那这个世界就要完蛋了。
享受矛盾
两个人结伴到山里去露营。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人问另一个人:“你看到了什么?”
另一个人回答:“我看到满天的星星,深深的感觉到宇宙的浩瀚,造物主的伟大,我们的生命是多么的渺小和短暂……对了,你又看到了什么?”
那个先开口说话的人冷冷的道:“我看见我们的帐篷不见了,应该是被人偷走了。”
我想,如果林语堂在这个故事中,他毫无疑问是那个丟了帐篷后看星星的乐观主义者。尽管黑格尔说“存在就是合理的”,但是这个世界的确有太多不合理乃至无情的一面,或者说,矛盾本身就是世界存在的一种必然形式。从这个层面上说,林语堂的“一捆矛盾”以其自身的矛盾抵御世界的矛盾,以毒攻毒,何尝不是一个有效的方法。更难得的是,在这样的矛盾中,他还能发现快乐,感受快乐,这就有点了不起了。既然帐篷已经找不回来了,木已成舟,那就好好享受这美丽的星空,总比一味在荒山野岭谩骂和诅咒强的多。
林语堂说:“生活是一场大闹剧,个人不过是其中的玩偶。如果一个人总是严肃的对待人生,老老实实的按照阅览室规章办事,或者仅仅因为一块木牌上写着‘勿踏草坪’就真的不去践踏草坪,那么他总会被人视为傻瓜。”领悟了人生是一场“闹剧”的真谛,林语堂也就学会了对很多东西不再那么在意,看得很开,并且可以从容的加入闹剧中来。
林语堂不仅看开矛盾,对很多生活中的矛盾,他往往还能四两拨千斤,变废为宝,别人为矛盾所困,他却能做到享受矛盾。
在林语堂的《来台后二十四快事》一开始就是这样两则:“华氏表九十五度,赤膊赤脚,关起门来,学顾千里裸体读经,不亦快哉!”“初回祖国,赁居山上,听见隔壁妇人以不干不净的闽南语骂小孩,北方人不懂,我却懂。不亦快哉。”台湾的夏天热气袭人,一般人难以忍耐,如果又夹着泼妇骂街,这样的环境很容易让人血压升高,心浮气躁。而林语堂却以能够裸体读经和闻听乡音为乐,真是让我们叹为观止。
看过这样一个报道。葡萄牙小伙罗萨,从住处到公司只有几公里,但频繁的堵车让他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多达4小时。后来他研究了地图,发现一条小河连接了住处和公司,而后,他买了一条小船每天从河里摇过对岸,这已成为当地一景。当众人在汽车里如热锅上的蚂蚁时,罗萨却欣赏着美景,悠闲地划着小艇。每个人都会抱怨现实,而只有懂得在矛盾中另辟蹊径才是智者。
美国作家谢尔?希尔弗斯坦曾经写了一个叫做《缺失的一角》的寓言。寓言的主角是一个圆,它缺了一角,每天为此闷闷不乐。后来,它动身去寻找那失落的一角,想让自己恢复完整。它唱着歌向前滚动,因为缺了一角,不能滚得太快,有时候它会停下来跟毛毛虫聊天,或者闻闻花香,充分享受温暖而慵懒的午后阳光。它渡过大洋,穿过森林和沼泽,找到很多失落的一角,可惜都不适合它。后来它终于找到完全适合自己的一角,它高兴的快发疯了,因为从现在开始它是一个完整的圆了。它滚得很快,从来也没有这么快,快得停不下来,以至于不能跟毛毛虫聊天了,快得蝴蝶也不能在它身上落脚了……当它意识到这一切时,它毅然把历尽千辛万苦找到的一角丢在路旁,又慢慢的,磕磕碰碰地向前滚去了……
大女儿如斯自杀后,林语堂精神承受了巨大的打击,他的身体也因此江河日下。有一天,他的二女儿林太乙开车载他出去兜风,在汽车的后视镜里她看到了形容憔悴的父亲,于是她问父亲:“活着有什么意思?”林语堂听了之后,不假思索的答道:“活着,就是为了享受人生。”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关于法国印象派大画家雷诺阿的故事:
画家亨利?马蒂斯年轻的时候,经常会到雷诺阿的画室去拜访他。雷诺阿晚年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全身关节都难以动弹,以至于绘画时只能坐在轮椅上。他的画架也是特制的,上面有活动的轴以便控制画布升降和移动。由于两手的关节都已变形,无法拿笔,他就将画笔绑在手上。马蒂斯看到雷诺阿作画如此痛苦,实在忍不住,问他为何不放弃这一自我折磨的举动。雷诺阿听了之后,淡然回答:“痛苦总会过去,美会留下来。”他至死都没有放下自己的画笔。
将近百年的时光荏苒而过,时至今日,提起雷诺阿,我们眼前仍然会浮现出包厢里少妇乌黑的大眼睛,磨坊中欢快起舞的人群,孩子纯真无邪的容颜,阳光下女子丰实健美的胴体……尽管生命历经沉重,但他的作品中却只有轻灵和美的存在。
“痛苦总会过去,美会留下来。”这种于矛盾和痛苦中发现美的精神是雷诺阿和林语堂这些大师们留给我们的一笔巨大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