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亲水爱水,鲁迅则亲火爱火,没想到这竟然预示了两人后来的“水火不相容”。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梦里西溪
在《自传》中,林语堂回忆自己小时候在家乡的群山中经常想象怎样走出大山。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下面图片上这条钟灵毓秀的西溪水里面。小学毕业后,林语堂就是沿着这条溪流走出家乡到厦门求学,进而一步步走向世界的。据说从西溪乘坐竹篷船,三天时间才能够抵达漳州,再从漳州改乘汽船去厦门,大约需要一天半的时间。何其缓慢的节奏!似乎冥冥之中缓慢的溪流要和大师的人生节拍汇合交流。
从老家到鼓浪屿去的路上要分两段走。坂仔这一段的溪流虽有急流激湍,但水浅,仅能通行浅底小舟。每次航行至此急流时,船夫及其女儿就会将裤腿卷起来,跳入水中,将小舟扛在肩上越过激流向前走。而到了两条河的交汇处,水流变宽,大家就会换到一种“家房船”上继续前行。这样的“家房船”很像周作人笔下的乌篷船,可以听船夫讲述那些古老的故事。有时,还可以听见别的船上飘来的幽怨悦耳的箫声。“音乐在水上,上帝在天宫”,林语堂感叹这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而西溪旅途梦幻般的景色,更是让他难以忘怀。后来,已到中年的林语堂在应美国某书局之邀而写的《自传》中这样描述道:
有一夜,我在西溪船上,方由坂仔(宝鼎)至漳州。两岸看不绝山景、禾田,与村落农家。我们的船是泊在岸边竹林之下,船逼近竹树,竹叶飘飘打在船篷上。我躺在船上,盖着一条毯子,竹叶摇曳,只离我头上五六尺。那船家经过一天的劳苦,在那凉夜之中坐在船尾放心休息,口衔烟管,吞吐自如。其时沉沉夜色,远景晦冥,隐若可辨,宛是一幅绝美绝妙的图画。(《林语堂自传》)
即使到了林语堂的暮年,他对西溪之行的印象仍然宛如昨日;
船蜿蜒前行,两岸群山或高或低,当时光景,至今犹在目前,与华北之童山濯濯,大为不同,树木葱茏青翠,多果实,田园间农人牛畜耕作,荔枝,龙眼,朱栾等果树,处处可见,巨榕枝柯伸展,浓阴如盖,正好供人在下乘凉之用,冬季,橘树开花,山间朱红处处,争鲜斗艳。(《八十自叙》)
满街都流淌着欲望的河流,而那条纯净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像梦境一样的西溪,就成了人世的孤岛,永远在记忆中鲜活的存在着。林语堂给自己的心灵营造了一个“精神乌托邦”,宛如世外桃源一般的西溪一直执著地在他内心占据着不可动摇的位置,这也成了他抵抗外界诱惑,保持一颗纯真的赤子之心的利器。随着时间的推移,林语堂已成了西溪,西溪也成了林语堂,心如明镜,身若止水,庄周化蝶,是耶非耶?
从这一点来看,林语堂的西溪和沈从文的边城又何其相似!
钓鱼的哲学
成年以后,随着岁月的脚步,林语堂与西溪的距离越来越远,但这丝毫未妨碍他对水的热爱和追逐。而后,他采取了一种更务实的方式来亲近水,那就是钓鱼。
林语堂对钓鱼的热爱完全可以用“痴”字来形容,早在大学时代,众人还在为即将到来的考试苦读时,他就提着一根钓竿到苏州河钓鱼。而林语堂到了美国之后,远离了国内纷乱的政局,六根清净,更是纵情于他的钓鱼之乐。住在纽约的时候,林语堂一得闲就和亲人朋友们一起坐着渔艇出海垂钓,有一次,他和小女儿相如一起在海上钓回了两条洋伞一般大小的蓝鱼,把廖翠凤吓了一跳,他对此深以为豪。
在海外,林语堂钓鱼的足迹遍及法国、瑞士、奥地利、阿根廷等许多国家,他每次出行,事先都要先打听这个地方有无钓鱼之便。有一次,林语堂和妻子一起前往阿根廷巴利洛遮(Bariloche)湖钓鱼,他用充满诗意的笔调描述了这里的环境和钓鱼的经过:
此地钓鱼,多用汽船慢行拖钓方法,名为Trolling。船慢慢开行,钓丝拖在船后一百余尺以外。钩用汤匙形,随波旋转,闪烁引鱼注意,所以不需用饵。我与内人乘舟而往,渔竿插在舷上,鱼上钩时,自可见竿摇动。这样一路流光照碧,寒声隐地寻芳洲,船行过时惊起宿雁飞落芦深处。夕阳返照,乱红无数,仰天长啸,响彻云霄,不复知是天上,是人间。(《谈海外钓鱼之乐》)
钓鱼到了此等境界,所钓的已不止在鱼本身,更是一种超凡脱俗的人生,林语堂这样解释他热爱钓鱼的理由:“钓鱼常在湖山胜地,林泉溪涧之间,可以摒开俗务,怡然自得,归复大自然,得身心之益。足球棒球之类,还是太近城市罢。还是人与人之斗争。”(《记纽约钓鱼》
另外,钓鱼还是一种绝妙的养生之道。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被蒋介石软禁。从叱咤风云的少帅到阶下囚,张学良刚开始也抑郁不乐,每天唯以钓鱼来消磨时间。蒋介石知道后,送给张学良一根美国特制的钓鱼竿,它能长能短,能屈能伸,其用意昭然若揭,张学良气得当场将钓鱼竿折为几段。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少帅的锐气渐渐被消磨殆尽,在那样一种环境之中,张学良不仅没有像曹植一样英年早逝,反而长命百岁,活得比老蒋还长,钓鱼竿的精神功不可没。
如果无法改变外在的环境,那就改变我们的内心。
其实,真正会钓鱼的人都是抱着“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精神而往的,他们在乎的是“渔”而不是“鱼”,在那样一种自然的环境下,动静结合、张弛有度,神游天地之间,不亦快哉!同时又活络了筋骨,疏通了血脉,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功效。如果你暂时没有出去钓鱼的条件,繁忙工作之余,静下心来禅坐一会儿,也会有同样的功效,切勿把自己当成不需要休息的机器。
林语堂甚至把钓鱼和他随身携带的烟斗放在一起,从而对人生进行了睿智的思考:“钓鱼与烟斗的妙用,差不多相同,在静逸的环境中口含烟斗,手拿钓竿,涤尽烦琐,与自然景色相对,此种环境,可以发人深省,追究人生意味,恍然人世之熙熙,是是非非,舍本逐末,轻重颠倒,未尝可了,未尝不欲了,而终不可了。”
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对于老子的这段话,林语堂是这样翻译的:“合乎道体的人,好比水,水是善利万物又最不会与物相争的。他们乐于停留在大家所厌恶的卑下地方,所以最接近道。他乐于与卑下的人相处,心境十分沉静,交友真诚相爱,言语信实可靠,为政国泰民安,行事必能尽其所长,举动必能符合时宜,这是因为他不争,所以才无错失。”(《老子的智慧》)
林语堂认为“在老子看来,水便是柔弱者的力量的象征——轻轻地滴下来,能在石头上穿一个洞;水有道家最伟大的智慧,向最低下的地方去求它的水平线。”他还进一步借助庄子来加强自己的观点:“老子的不争,正是庄子口中的寂静、保守,及透过平和以维持精神均衡的超然力量;老子认为水是‘万物之至柔’和‘寻向低处’的智慧象征,庄子则坚信水是心灵平静和精神澄澈的征象,是保存‘无为’的巨力。”
水的澄澈明净,与世无争,顺势而为都蕴含了至为深刻的哲理,林语堂亲水爱水,终成其快乐长寿之道。
而相比林语堂之爱水,鲁迅则酷爱火,在《〈野草〉题辞》中他写道:“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在《死火》中,这种感情表现的更加淋漓尽致:“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
鲁迅热爱火,歌颂火,他的性格和为人也像熊熊燃烧的烈火。火的炙热与猛烈都让人们敬畏,但是比起水的长流不衰,其长久性终究难以比拟,从中医学上来讲,这叫阴阳失和。我想,这也是鲁迅无法“仁者寿”的重要原因吧。
林语堂在美国作家中尤为钟情爱默生和梭罗师徒,屡屡提起他们。1844年的秋天,爱默生在瓦尔登湖上买了一块地。第二年,28岁的梭罗征得老师的同意,来到了瓦尔登湖边的森林里,靠着一把斧子砍伐树木建造了一座小木屋,并在美国独立日那天完成工程住了进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梭罗远离美国的工业文明和尘世的喧嚣,独自在小木屋里生活了两年多,这期间他每天面对着湖水,观察自然,思考人生,并写出了伟大的著作《瓦尔登湖》。而后,这本书成为了无数人的精神家园,梭罗也因此成其伟大与不朽。
《瓦尔登湖》的中文译者徐迟在序言里评价梭罗:“他不是消极的,是积极的;他不是逃避人生,是走向人生。”这大概就是艺术家范曾所谓的“阴柔的进取”精神吧,这也正是“上善若水”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