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书生,却穷其半生精力执著于中文打字机的发明上,对林语堂这一疯狂的举动,人们历来褒贬不一。而我想说的是,请不要过多地把目光放在发明这个字眼身上,发明背后的内容才是真正耐人寻味的。
不仅仅是打字机
不仅仅是打字机,事实上,林语堂对发明的热爱以及他在这方面的天赋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就如胎儿6个月大的时候在子宫里喜欢用哪只手抠鼻子就已经决定了他以后是不是左撇子了。
童年时,林语堂对中草药治疗外伤的疗效感到很神奇,为此他上山采了很多草药来研究,并且还真的鼓捣出了一种“好四散”。林语堂对它的疗效深信不疑,只是姐姐们常拿这件事来嘲笑他。
林语堂在小学里学到了缸吸管的原理后,花了几个月时间在自家菜园内思考改良水井的吸水管设备,想发明一套自流灌溉系统,使井水自动流到园内,这个“工程”的失败使林语堂几十年后仍然耿耿于怀。
林语堂说:“自从小孩子的时候,我一见机器便非常的开心,似被迷惑。”在乘轮船去厦门上学的途中,他常常一动不动定睛凝视那些船上的机械,那个时候他还深信自己未来的职业将与发明有关。
此时的林语堂像极了《别闹了,我是费曼》中那个未来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小费曼。如果林语堂不是在圣约翰大学偶然选中了文科,中国的历史上也许就要少一个文学家而多一个科学家了。直到40岁,林语堂仍然在幻想自己50岁时,“从事文学工作的六七年计划完成之后”,要进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当学生。
而在美国,除了打字机之外,林语堂还绘制了“自动牙刷”手绘草稿、“自动门锁”草图和自动打桥牌机等,还为廖翠凤设计出符合人体力学的舒适座椅,涉及范围相当的广泛。
一个人要从小到老保持对一种事物的热诚这本身就是非常难得的。而在林语堂热爱发明的背后,更难得的是他自始至终不变的好奇心。林太乙在其日记《吾家》中向我们展示了成名后林语堂心目中的自己:“在美国,父亲开始写《生活的价值》(即《生活的艺术》)一书,这是他最著名的书,成了1938年美国的畅销书,被译成12种文字发行。但成功并没改变我父亲,他说:‘我仍是孩子,一个睁着一双眼睛注视着这个奇异世界的孩子。’”
的确,林语堂就是这么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在他的眼睛里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是神奇莫测的,这也促使他以永恒不变的好奇心去探索这个世界,而发明就是他与未知世界沟通的一个工具。我们经常看到小孩子摆弄一件毫无意义的东西时兴奋不已,我们在年幼的时候可能也是这样做的。可是当我们长大了,对于各种事物变得司空见惯甚至麻木不仁后,于是这种与生俱来的看待世界的幸福感也就在我们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不幸的地方,也正是林语堂幸运的地方。哪怕他已功成名就,热爱世界,喜欢观察世界的眼光却始终没有改变。
1936年,林语堂举家赴美之初,由于环境陌生没有雇佣人,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一阶段,林语堂对擦皮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不时要去街上看黑人小童怎样把皮鞋擦得油光发亮,然后回家如获至宝地给孩子们传授此道。
明快中文打字机
有人说,林语堂发明了第一架中文打字机。实际上,应该是第二架,这也恰巧符合了林语堂喜欢追求第二的精神。
第一架中文打字机是在1919年商务印书馆制造的,以其制造者之名命名为“舒震东式华文打字机”。这个打字机的特点是笨重而又复杂,它以康熙字典检字法分类排列,机上配备了一个容纳2500个印刷铅字的常用字盘,打字员至少要经过为期3个多月的针对性训练方能上岗,而其打字的效率估计比现在的联合国开会好不了多少。
这样的打字机,可以说既不“明”,也不“快”,因此林语堂尽管是第二个吃螃蟹的人,但他的“明快中文打字机”仍然体现出了其高度的智慧与良苦的用心。
早在1916年,林语堂发明中文打字机的前奏就已经鸣响了。那时,他在上海买了《机械手册》以及各种型号的外文打字机,边拆边研究,愣是把自己的家变成一个修理厂。而在打字机问世前的两三年内,林语堂更是废寝忘食,女儿们说他“就像着了魔似的”。
穷三十余年的心血,终于在1947年5月22日,林语堂的中文打字机宣告成功了。“明快中文打字机”采用了先进的上下形检字法技术,据说类似于我们现在的五笔字型打字法。打字员无须经过复杂的训练,简单而又实用,最多可以打出约9万个繁体汉字。林语堂在新闻发布会上意气风发地指着样机对记者们说:“这是我送给中国人的礼物!”
但这样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由于当时中国内战正炽,逐利的商家们谁也不愿意冒险投产这项发明,林语堂的“礼物”竟然没有机会送到国人的手上。而此时,林语堂为了发明打字机不仅花费了一生的积蓄,而且负债累累,可以说物质上和精神上遇到双重的致命打击,就像一个炒股倾家荡产的人。换成一般人,基本上可以考虑哪种死法比较适合自己了。
王小波谈到中国知识分子榜样时,举出了陈寅恪、冯友兰这样的大教授。而对陈寅恪,最让王小波感慨的是,其穷毕生经历考据了一篇很不重要的话本《来生缘》。王小波说,想到这件事,他并不感到有多振奋,反而有些伤感。从这一点来看,林语堂穷其半生精力研究出一个一出生就夭折的打字机,两者颇有可比性。
在困境的时候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本色,尽管打字机给林语堂带来了致命的损失,但他却从未因此后悔过,他以一句“人要有梦想,才会有进步”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化解,始终坦然自得。而此时,他的妻子廖翠凤却因为这件事情屡次以泪洗面。
在发明中文打字机的过程中还有很多细节足以说明林语堂的性情。有一次,林语堂向女儿林太乙炫耀自己的成就,认为自己在打字机方面最大的贡献是创造了上下形检字法的键盘。林太乙提醒他:“你当时可以把汉字照上下形检字法分类,弄个纸型键盘,不就可以向别人推销了吗?而且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风险。”林语堂若有所思,说:“也许你说得对,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制造一部真正地打字机,可以真正地把字打出来。当然,我没想到要花那么多钱。”
其实,女儿的想法林语堂何尝不知道,然而其发明打字机真正的乐趣在于过程,而不在于结果。如果按照林太乙的方案,固然可以规避风险,但这件事对林语堂来说也就失去了意义。这三十余年来专注于发明打字机的快乐在林语堂看来足以抵消破产的损失,“千金散尽还复来”,只有快乐是买不回来的,这也是人生的真谛。
林语堂发明的“明快打字机”在“入土”之前还有一段“回光返照”的花絮。1948年美国摩根索拉排字机公司以两万美元买下“明快打字机”的永久专利权,准备择机生产和向市场推广。这两万美元比起林语堂发明打字机所耗费的金钱和心血,只能说是杯水车薪,但林语堂签约后却手舞足蹈,高兴地说:“我的发明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可惜,终因成本太高,摩根索拉公司放弃了生产中文打字机的念头。而后几十年,这台打字机一直放在该公司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无人问津,只有尘土与它为伴,直到公司搬家时被当成垃圾处理掉。
而现在,在台北阳明山麓紧挨着林语堂墓地的故居里,也摆着这样的一个“明快打字机”的模型,善良的人们相信林语堂“魂兮归来”,回到家里,看到这个打字机一定会万分高兴。
周国平说过这样一段话,也许可以用来概括林语堂发明打字机的心路历程:
一个人不论伟大还是平凡,只要他顺应自己的天性,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并且一心把自己喜欢做的事做得尽善尽美,他在这世界上就有了牢不可破的家园。于是,他不但会有足够的勇气去承受外界的压力,而且会有足够的清醒来面对形形色色的机会的诱惑。我们当然没有理由怀疑,这样的一个人必能获得生活的充实和心灵的宁静。(周国平《记住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