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熟知的林语堂是一个文学家、学者、语言学家和幽默大师,但即使了解林语堂的人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林语堂竟然还是个漫画家。
漫画家林语堂
难以想像,林语堂竟是中国近代漫画发轫之时的提倡者和创作者。学贯中西的他把英文的“cartoon”直译成“卡吞”,这大概是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卡通”一词的前世。但相比现在流行的“卡通”,我更加青睐于“卡吞。”
“卡吞”一词容易使人联想到一根鱼骨头卡在喉咙之间,而你极力地想把它吞下去时那无奈和尴尬的情形,这种如鲠在喉的情况很形象地表现出人在这个世界上的遭遇。而“卡通”,未免太直接了,一“卡”就“通”,结果虽然轻松,过程却没有那么耐人寻味。
林语堂漫画的水准虽然远不能和丰子恺这类专业的大师相提并论,但其笔下却往往能赋予灵巧的构思,以寥寥数笔勾勒出世界的真相和人生的真谛,简约而不简单,不专业却专心,这是林语堂的漫画能够取胜的重要原因。
上面这张漫画《中国财政之一线光明》,林语堂创作其的初衷是为了讽刺国民政府的腐败和无能。画面上一个黄包车夫低着头拉着空无一人的车子举步维艰地走在大街上,前方的阴影和车子与人本身相比,显得大而空洞,犹如一只在黑暗中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苦难将车夫的背彻底压弯了,他走在路上,就像一只走在茫茫沙漠里的骆驼。前方看似很美,有象征救赎的十字架,墙上还有政府立志“民众幸福”的标语,但这一切都犹如海市蜃楼一样虚无缥缈,只有生活的沉重是真实的。整张画面构图简练之至,黑白对比鲜明的颜色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体现了林语堂独到的匠心。
还有一幅《幸而不识字》在我看来更能表现出林语堂的神韵。画面上一个老农正点燃一斗烟,脸上的表情知足而又陶醉。对于这样一个质朴而单纯的老农来说斗烟足以让他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于是,我们看到烟丝燃烧,犹如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照亮了他黑暗的人生。漫画的标题“幸而不识字”意味深长,识字往往使人肩负起太多的思想与理想的负担,我们再也无法体会到不识字的那种快然自足的感觉了。文明不仅仅是个喜剧,有时候也是一个悲剧。比起一般漫画过度强调讽刺的指向性,这幅漫画圆润而不刺眼,很符合林语堂的个人风格。
林语堂不仅躬身于漫画的创作,还从理论上对漫画的源流与精神作出了自己独特的见解。漫画这一事物在众人的理解中是一完全舶来之物,但林语堂却把它打上了东方文化的烙印。
林语堂提出了一个让西方漫画家听了都得气得破口大骂的理论,他说中国的文人画是西洋漫画的老祖宗,“文人画固系漫画艺术之极峰,唯其精神技术,皆与通常漫画相同。大致用笔主疏朗神奇,有中若无,无中若有,令人自发其奇致,不似老妪喋喋讨人厌也。”(《说漫画》)他认为,文人画与漫画不管精神和用笔都是相通的,都具有“疏朗神奇”和简练至极的功效,不像老太太的唠叨让人厌烦,而像年轻女孩的裙摆一样让人浮想联翩。
林语堂所说的文人即中国古代的士大夫群体。士大夫作画与专业画工有着截然不同的目的,对于画匠们来说,画画是糊口的工具,他们追求的是写实与形似;而对于文人们来说,作画只是一种浮生之娱,一种寄托和解脱的人生方式,专注于绘画可以使他们远离尘世的喧嚣,获得心灵的平静与放松。因此,他们绘画时并不在乎得其形而在于得其神,从这一点来看文人画画与写书法并无不同。
写意的人生
中国人常说“人如其字”,由此必也可以延伸出“人如其画”。在古代擅长绘画的文人中,王维堪称其中翘楚。王摩诘之画于水墨线条之间勾勒出一种诗意的氛围,流露出了柔和、淡泊、简远、萧疏的艺术妙趣,飘渺空灵,清新脱俗。这不仅表现在王维的画上,也表现在王维的人生理念中。每读王维诗集,至“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句,总是忍不住欲唤奈何。随意而行,不知不觉,竟走到流水的尽头,看是无路可走了,于是索性就地坐下来,看那悠闲无心的云兴起漂游。这种以自然的节奏行进的人生,随性之至,潇洒之至。
行到水穷处,走到无路可走,如果是阮籍会停下来大哭一场,如果是王子猷可能路还没有走完就已经兴尽而返,如果是常人会调转脚步另寻他路,唯有率性之人才能在一条路走到头时有这种雅兴,可以从容淡定地坐下来,漫看天上的云卷云舒。
这种不和世界与人生较真的精神正是写意人生的真实写照,我们在林语堂身上时时可以寻到其印迹,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我可以每日行三十里,或随意停止,因为我素来喜欢顺从自己的本能,所谓任意而行;尤喜自行决定什么是善,什么是美,什么不是。我喜欢自己所发现的好东西,而不愿意人家指出来的。”(《林语堂自传》)
林语堂的外孙黎撰文回忆他们一起在欧洲的日子,其中有一段趣闻。一天,他和外公林语堂在意大利可磨湖的小渔船上钓鱼,外公忽然站起来,高声唱起意大利歌曲《我的太阳》,附近的渔民一愣,随即看到唱歌的是一个中国的老头子,个个大笑不止。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旁观者笑林语堂唱歌,大致是由于他的为老不尊,丝毫不顾及自己长者的形象。而对林语堂来说,他根本不会计较他人的感受,只要自己开心就行了。在湖上唱歌的林语堂和《红楼梦》里醉卧芍药圃的史湘云一样,在别人眼里他们只是一副好笑的漫画,而对他们自己来说,却已经和周遭融为一体,成为风景。
这样的故事,不仅发生在林语堂身上,也发生在很多五四大师的身上。
钱钟书在清华执教时养了一只猫,他觉得这只猫很有灵性,对其异常疼爱。这只猫经常在晚上为了争风吃醋和别的猫打架,钱钟书为此特地准备了一根长竹竿,倚在门口,不管天有多冷,一听见猫的叫声,就冲出去帮自己的猫儿打架。
最有争议的漫画
林语堂是一个小品文大师,小品文和漫画的关系犹如孪生兄弟。换个说法,小品文就是文字领域里的漫画。所以,林语堂人生中最重要的“漫画”,还是应该到他的小品文里面去寻找。
在《食品与药物》一文里,林语堂杜撰了孔子离婚的场景。他说:“孔子之妻究竟是被休,还是她因受不了丈夫的种种苛求而逃回娘家,其实的事实不很明了。在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不得其酱不食,割不正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我敢断定孔太太对于这些要求总是能忍受的,但是有一天她买不到新鲜的食物,不得已命她的儿子鲤到店铺里去买些酒和熟食以供餐,孔子却说:‘估酒市脯不食。’到这时,她除了整一整行李,弃家逃走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这简直活脱脱就是一幅绝妙的漫画,一本正经的孔子,落荒而逃的孔夫人都会让我们发出一阵会心的微笑。
而要论到林语堂一生中最重要、最富有争议的一副“漫画”,毫无疑问是他在鲁迅逝世后,在其《悼鲁迅》一文里以漫画的笔法刻画了一个他心目中的鲁迅形象: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国诗人海涅与人曰,我死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
鲁迅所持非丈二长矛,亦非青龙大刀,乃炼钢宝剑,名宇宙锋。是剑也,斩石如棉,其锋不挫,刺人杀狗,骨骼尽解。于是鲁迅把玩不释,以为嬉乐,东砍西刨,情不自已,与绍兴学童得一把洋刀戏刻书案情形,正复相同,故鲁迅有时或类鲁智深。故鲁迅所杀,猛士劲敌有之,僧丐无赖,鸡狗牛蛇亦有之。鲁迅终不以天下英雄死尽,宝剑无用武之地而悲。路见疯犬、癞犬及守家犬,挥剑一砍,提狗头归,而饮绍兴,名为下酒。此又鲁迅之一副活形也。
看起来这有点不像鲁迅,倒像是堂吉诃德。长期以来,堂吉诃德都是以漫画般的形象存在于我们的大脑之中,以至于我们想起他时总是会忍俊不禁。但鲁迅可不一样,一想起鲁迅,我们不仅不会忍俊不禁,反而会正襟危坐,面带庄严肃穆的神情。林语堂这个玩笑好像开得有点大了。
问题是,鲁迅究竟能不能被开玩笑?在美国,总统和他养的小狗经常被小报拿来开涮,克林顿参加竞选时甚至还要回答女选民自己喜欢三角内裤还是四角内裤的问题,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民众当中的形象,反而为他们赢得了不少的支持率。
如果生活中的鲁迅真的偶尔捡起地上的石子投狗,那也无伤大雅,可能很多人还会因此更加仰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