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剑做了一个非常骇人的梦,当他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川崎时,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川崎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他迅速平静了心情,舒缓了一下情绪,其实他梦见川崎一刀一刀地把他的心脏割了出来,然后放在嘴里不停地咀嚼,鲜红色的血染红了那张血盆大嘴。
川崎叫醒梁剑的目的是因为乐善堂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梁剑见到此人的时候非常吃惊,因为他记得大约十年前见过此人。川崎问道:还记得相原叔叔吗?你们见过面的。相原长着一张非常慈祥的脸,时刻都带着笑容,关心地说道:这就是三郎吗?没想到一晃就长这么大了,相原叔叔这次来之前,可是一直在想我的侄儿三郎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除了川崎外,梁剑好久没听见有人叫他的日本名字了,恍然间还差点产生错觉。
川崎又说道:相原叔叔这次来华是来帮我管理乐善堂的,所以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相原顺着他的话说道:横田君不久前已经回东京,我这次从东京过来就是受了老朋友的托付,除了加入乐善堂,最重要的事就是看望你们二位。他说自己当时遇到了一件非常紧急的事,还为自己没有向你和三郎告别感到深深的后悔和自责呢。
梁剑再一次听到了关于横田少佐的消息,然而和从李若兰嘴里听到的答案又是不同的,他心里装着太多疑问,又聊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理由离开。川崎在他离开后出去关上了房门,和相原在房间里密谈起来。
横田少佐失踪了,军部的人把东京找了个遍,但也没有找到他,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相原眼睛里闪烁着阴冷的光,终于说出了实话。川崎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我的推测没错,横田他很可能已经落到了支那人手里。相原也冷笑道:军部这次派我前来,一方面是为了处理横田少佐失踪的事,再就是帮你在支那开拓更为广阔的舞台,希望我们联手做一件大事,为帝国攻占大武汉打好前站。
川崎对相原的这句托词有些不满,因为他听出了言外之意:军部对他在华的间谍行动感到不满了。但是他没明说,而是顺着相原的话说了下去:相原君的到来,肯定会为帝国在华的事业推波助澜,非常欢迎,希望我们的合作可以助推帝国的事业更上一层楼。相原大笑,两只狡猾的狐狸都在彼此的话里听到了隐含的意思。
梁剑从小在武汉长大,所以对武汉很熟悉。之前有很多地方可以去,酒吧、咖啡店、赌场什么的,但他现在最喜欢去的地方只是戏园子,那个毫不起眼的戏园子,坐落在汉口一大片破旧的房子中间。他想见到李若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迫不及待,可他走进戏园子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李若兰不在,而且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失望之极,正在闷头叹息,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果然看到了她,她站在那儿,在这个时候见到他,李若兰也显得非常吃惊。
我来找你,你却不在,正感到失望的时候,你却又出现了,难道你就是这么一个神秘的人?总能给我惊喜,或者让我吃惊?他带着调侃的语气。李若兰忍俊不禁,告诉他自己出去办点小事,又问他为什么会来这儿找她。他俩可是有约定的,白天的时候,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一般不要见面,尤其是不要在戏园子里见面。他考虑了一会儿,才再次问她关于横田少佐的事,她反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只要告诉我横田的事是真的吗?我想再次确认一下。梁剑脑子里装着太多的疑问。李若兰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我没必要骗你。他说道:可是我对自己的身份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相原说的一切都那么像真的?
李若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因为她已经不止一次告诉他实情:他的真实身份只有川崎和横田少佐清楚。现在横田失踪,而他又是不能直接问川崎的,所以他很郁闷。
他坐在江边的长椅上,看见江面风起云涌,浪花滚滚,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如这江面一样充满了激烈的斗争,而且貌似很快就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李若兰低声提醒了一句,梁剑却像没听见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的身体早就已经冰凉了。她听了这话,心头微微一痛,对这个像孩子一样还没长大的男人有些不忍。如果说从一开始,她接触他是为了任务,那么现在,她心里也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好感。她也问过自己能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吗,可是没有人给她答案,回应她的心情的,只有冰冷的空气。
梁剑终于决定送她回去了,可是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连子。她站在街道边远远地看着他们,像一只可怜的、无辜的、无家可归的小狗,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所有气息都让人心生怜惜。他也看到了她,可是只看了一眼,很快就慌乱地收回了目光,然后装做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从她面前飘过。
连子变成了一座塑像,准确地说,是一座冰冷的塑像。雨水不失时机地落了下来,好久没下过雨的武汉瞬间变成了水城。一些水珠飘在她脸上,头发湿了,脸颊也沾满了水珠,可是她的心很痛,脸上的水珠很快有了咸味,夹杂着雨水,稀稀拉拉地再也控制不住地浸湿了她的身体。
梁剑和李若兰刚好踏进戏园子的大门,雨水就落了下来,虽然跑得快,但仍然被雨水打湿了。站在戏园子的走廊上,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双双目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她正要开口,他已经喃喃地说道:也许我该先走了,有时间我会再来看你。她其实是想邀请他进去坐坐的,可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经冲进了雨中。沿着来路返回的时候,他没有看到连子。尽管自己的内心非常矛盾,但他仍然想对她说点什么,可是她没有给他机会,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连子会在乐善堂等他回来。
回来了,你看你全身都淋湿了,赶紧换身干净衣服吧。连子说话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这让梁剑非常尴尬,又有些过意不去。相原见到这一幕时,只是微微愣了一下,立即善意地问道:你就是池田君的女儿吗?连子一转身,看见一个陌生人站在自己身后,而且好像跟她非常相熟似的,乖巧的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梁剑忙为他介绍了相原。
相原叔叔好,您是刚从家乡过来的吗?连子非常欣喜,因为她已经很久没回家,对刚刚从东京过来的相原当然充满了兴趣,又问东京的变化,两人好像老朋友一样很快就聊到了一起。相原还开玩笑道:三郎,连子可是个好女孩,又漂亮又善良,相原叔叔多希望你们俩能尽快结婚。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现在要是能走到一起,这可是天赐良缘啊。
连子的脸蛋变得红扑扑的,梁剑没有正面回答他,从房里出来时已经换了套干净的外套。这才想起连子也淋雨了,可是她却没怎么淋湿。她拿起一边的雨伞关心地说道:真笨,外面那么大的雨,为什么不买把雨伞呢?
哈哈,三郎还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相原在药柜前去忙碌时大笑起来,梁剑却在想先前的事。连子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说道:雨停了,可以送我回家去吗?
梁剑没有理由拒绝她,两人走得很慢,沉默占用了太长的一段路。他终于按捺不住,主动打破了安静的气氛:池田叔叔在家吗?她却停下脚步,回身凝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不打算娶我吗?他被问住了,答案不言而喻,要不然他该怎么向她解释若兰的存在呢?她是谁?是你想娶回去的那个女孩吗?梁剑面对这个外表甜美、内心却如此敏感的女孩,明白自己再也隐瞒不住任何事情,但他还没开口,她又说道:如果你真的打算娶她了,可以事先告诉我一声吗?谢谢你送我出来,父亲还在等我,我必须回去了。
梁剑第一次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孤儿,虽然他不缺少父爱,可是这一次是真的感受到了孤独的味道,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一步步走向远方,他却半天没挪开脚步。难道我看错了这个女孩?在那副单薄的身体里,包裹着的究竟是怎样一颗心?他默默地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良久才回过神,一看天空散射出来的点点阳光,沉闷的心情才稍微缓和了些。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到底》呼吁全民抗战,《抗到底》揭露日本人的狼子野心,我泱泱大国,决心抗战到底!一个报童在大街上大声吆喝着叫卖,梁剑买了一份由老舍主笔的刊物《抗到底》,一路看着走了回去。他没想到川崎看到这份刊物时脸色瞬间大变,但很快就收敛了愤怒,若无其事地说道:时间不早了,你帮相原叔叔看着店子,我得出去办点事。
在川崎出门的这段时间,梁剑接待了一个来买药的男子,突然之间觉得这个男子有些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直到男子离开后,他脑子里突然跳出了见到这张面孔的地方,忙大声冲后堂的相原喊道:我有急事得出去一下,麻烦您了!人声未尽,人影已逝,他飞奔着来到戏园子时,正好撞见先前在乐善堂买药的男子,两人相视而愣,他迫不及待地问:还记得我吗?你刚才是给谁买药?因为他知道那些药是女人专用的,所以脑子里最先冒出了李若兰,没想到该男子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你这个医生还真管得宽,你管卖药还管给谁用啊?
受到抵触的梁剑进退两难,想就此离开,可是心里惦记李若兰,是她病了吗?想起她之前也淋过雨,这种担心更甚。可是他记得两人之间的约定,不得不悄然退了出去,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一位挚友,名叫石头,他们很小的时候经常一起玩,但不知什么时候,石头离开了武汉,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打,所以他在大街上认出石头的时候非常惊奇。石头也惊异地认出了他,两个多年未见的朋友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免不了一阵热闹的寒暄。
唉,那一年我爹赌博欠下了很多债,为了逃债,爹带我离开了汉口,去了很多地方,这么多年了,终于又回来了啊。两人去了附近一家茶馆,石头回想起往事,心情非常沉重。那你父亲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我们辗转去了东北,父亲中了流弹……虽然他的话没说完,但梁剑仍然听懂了,安慰了他几句,便问他这次回来的打算:还走吗?不了,打算留下来,但是听说武汉快要打仗了……不过现在全国到处都在打仗,去哪里都一样。梁剑陷入了沉默,喝着茶转移了话题:真怀恋那个时候,也不打仗,我俩想玩什么都可以,多好啊!
石头的目光投向窗外,突然感慨起来:一旦开战,大武汉马上就会变成一座废城,哪里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啊。我走遍了全国,到处都在打仗,共产党、国民党、日本人,还有土匪,你打我,我打你,他妈的,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梁剑觉得这个昔日的朋友突然变了许多,其实不仅仅是他说的这些话,还有他说话时的样子。石头突然问道:你的父亲还好吗?梁剑笑道:很好,哦,你曾经见过我父亲的吧?当然,川崎先生是一个大好人,给很多人看病,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华佗再世呢!
梁剑笑了起来,记得以前是有人给川崎戴过这样的帽子,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想到石头居然还记得。他又问石头现在找到归宿没有,石头说打算去码头做搬运工,从明天开始。我有些事要做,所以必须离开了,见到川崎先生,麻烦代我向他问好。码头,那不是很辛苦吗?时局这样,能有一口饭吃已经很不错了。石头起身离开的时候,梁剑又说道:如果要找我,可以去乐善堂,我一般都在。如果不在的话,你可以问我父亲,他应该还记得你。
说起来,石头和梁剑还算有缘,虽然石头出身贫寒,但是个有骨气的人,他和梁剑认识的过程也很有戏剧性。石头跟着父亲去赌场,父亲赌红了眼,他一个人跑出了赌场,结果遇到被几个孩子欺负的梁剑,还是他帮梁剑打跑了那几个坏孩子,结果两人成了好朋友。
你是日本人,日本人都是坏人!梁剑脑子里依然浮现出那些孩子辱骂他的声音。日本人都是坏人,日本人都是坏人……这些话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又想起若兰,想起那个正在为赶走日本侵略者而不惜付出生命的女孩,他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好卑微。为什么会被一个日本人养大,这不是认贼作父吗?而且那个日本人还对自己这么好,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一时间无从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