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回暖,新学期伊始,舍友们陆续返校,大家兴奋地畅谈假期里的际遇。阿睿又一次发现返程购票是如此的麻烦,他从祖国的大西南,跨越了近乎一半的中国,只为来到济南,在课堂上美美地睡上一觉,结果“差点儿没买到票”不仅让他的心情跌落到“极差点”,而且差点儿让他简单而执着的“课堂美梦”化为泡影,听着他的抱怨,站在一旁的小熹同样愤愤地表示:
“就是嘛,我本来打算提前一周回来的,结果也是没买到票……”
这句话让菠萝仔心里猛地一颤,像是无形中一根手指轻点在心上某个敏感的部位,但终究不是“心有灵犀”,所以也就没有“一点通”。他咀嚼一阵儿,因为想不出究竟有哪里不对,所以索性不再去想,看着大家纷纷从包里掏出各自带回的家乡特产,菠萝仔伸手轻拍自己腹中屡次罢工的“风湿性关节胃”,哄闹着和大家开始争抢,众人一片喧闹声中,只见一帆呆坐在床上,他一个人拿着手机,一脸貌似甜蜜的傻笑。
时日翩跹。学子们将自己出窍的心神收放归位,重新调整步伐以适应那时总认为漫长无期的青春所特有的散漫节奏。这样的时节,校园里的杨柳开始飘絮飞花,大片、大片的杨花柳絮四散开来,遮天蔽日,沸沸扬扬的如同春日里的一场大雪。
春乏夏困,菠萝仔身心困顿地和衣躺倒在春日的慵懒之中,他内心里强烈地察觉,身边的同学与某种动物在这个季节里的某些举止有着极为相似的微妙关联。
楼管大爷喂养的大黄猫开始没日没夜地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叫唤,有时会有一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花猫与它琴瑟相合,接下来它们就会消失几天,估计是两只猫“携爪”到大操场上蜜月去了,但不久,大黄猫重又失魂落魄地归来,在窗外继续没日没夜地叫唤。
宿舍里,大家听着猫叫,内心不禁涌起各种奇妙的感受,每个人脸上泛起难以描述的光泽,整个春天都在阳光明媚里变得躁动不安。
王头儿翻动着《论语》,“发乎情,天天为大家讲解:止乎礼。”讲着讲着,这老小子就代表“落后文化的退步方向”,跑到某个女生身边,在一个漫长的春夏,谈了一场轰轰烈烈却没有结果的恋爱;小熹集中主要精力,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以围追堵截的态势对云儿展开“围剿”,过程是让人惨不忍睹的壮烈,他每晚长达数小时的“睡前诉衷肠”同样让人惨不忍闻;一帆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自闭,终于有一晚,他兴奋地握着手机,对大家庄严宣告:
“辜芳,中文062班团支部书记,人小鬼大,古灵精怪,有没有哪一位兄弟主动要去追求?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一次,有没有两次,有没有三次,OK……”
接着只见他一边捡起刚才被摔到地上的手机,一边像佛祖昔时“割肉喂鹰,舍身饲虎”般大无畏地表明自己义无反顾地拍下这一艰巨的历史任务,听到这里,“辜芳不是有男朋友的吗?
正在看着电脑的小帅忍不住问道:”
“我们要敢于追求有可能属于自己的幸福,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一帆做出一个“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手势,但不知为何,菠萝仔总觉得那像是《白毛女》里地主恶霸黄世仁企图霸占喜儿前的罪恶宣言。
中午日暖,大黄猫又在窗外叫着,一声急过一声,靠近窗户的林娃忍受不住,他匆忙拉过叠得整齐的薄被蒙在头上,嘎子戴上眼镜抬头向外看去,他嘴角一瞥,沿袭他一贯的“杀人不见血”的影视评论风格点评一句:
“这死猫是吃了春药了吧?”
此时被惹得恼怒的菠萝仔可不像他们这样温良谦恭,他猛地从床上翻身下地,随手抓起门旁放着的那一截被小帅折断的拖把,狠狠地向窗外丢去。
“喵呜”一声,大黄猫敏捷地躲过袭击,它回头向菠萝仔回望一眼,还伸出它那粉红的舌头不满地沿着嘴边舔舐一圈。
“哎呀,你是嫌这噪音不够乱人,浸润一下猫唇准备再接再厉?”恼怒已极菠萝仔忙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件物什就要扔去,好在这物什突然震动着响起柔和的铃声。
菠萝仔定睛一看,原来握在手里的是阿哲临行前赠送的手机,是白鹏打来的电话,难道又要干架?
他略带庆幸地按下接听,在略微的等待之后就听到白鹏急切地说着:
“波仔,快来南苑,小宁受伤了……”
听到这里,菠萝仔一下挂断手机,他来不及多想,随手抓起外套,风驰电掣般向南苑奔去。
迎着白鹏微红的眼圈,菠萝仔随后就看到躺在床上的王小宁,他左边的胳膊上胡乱缠绕着几圈绷带,那上面隐隐有血水渗出,顺着脖颈往上看去,他整个左半边脸都浮肿起来,瘀青与隔着表皮的血红调和成令人不忍卒视的颜色,小宁左眼间或一转,眼里都充了血,眼球是红色的。
“你他妈要死啊?这菠萝仔强忍着咽下心里泛起的辛酸,他厉声质诘:
是怎么回事?”
静躺着的王小宁嘴角扬起一丝微笑,他用右手指着菠萝仔眼里流出的“小宁和阿苏在西热泪。白鹏从后面拍一下他的肩膀,看一眼王小宁说道:
南门那边买水果,结果一辆机动车刹不住车冲过来,他把阿苏推开,自己却被撞到了……”
“车呢?谁开的车?”
“车主看到撞了人,掉转车头逃逸了,我们已经报警,阿苏的爸爸刚才过来把她接走了,我们要送小宁去医院,可他死活不肯,只说要叫你过来……”白鹏说完,转身走向一边,悄悄擦一下眼角。
菠萝仔记起曾经听小宁讲过,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送到医院里住了三天三夜,后来虽然痊愈,可他却对医院从此生出了恐惧,每一次就算经过寻常诊所门口,一向胆大的他都会禁不住心惊肉跳。
“起来,我带你去医院。”菠萝仔弯身将王小宁扶起,感受到他身上“没事,我们去校医院,校的每一块肉都在心惊胆战地抖动,他旋即改口:
医院……不是医院……”
“对,校医院不是医院……”其他人随声附和。
白鹏叫来一辆车,两人左右搀扶着小宁奔赴校医院。
看着王小宁安心躺在病床上打着消炎药水,菠萝仔第一次感受到校医院是这样一个必不可少的存在。窗外的杨花随春风各处飘落,还有大团的柳絮,它们因着清风高高飘起在空中。飞舞了千百万年的杨花柳絮,总在人们或欣喜或厌烦的关注下,化成记忆里那一江碧绿的春水向东流去。
每一年的春天,校医院总会迎来一批医科院校的实习护士,她们刚来的时候,虽然对某些环节因为不熟悉而时有差池,但她们在看着生病的同学时,那种目光是鲜活的,就像缓缓流淌的小溪,水面浮动着特蕾莎修女式的悲悯。
可是,随着实习的深入,很多曾经纯洁眼睛里的生动变作了麻木与冷漠人是在环境之中悄然改变,可悲的是,当我们变得日渐背离自己的本心,却总喜欢听旁人一句貌似夸奖的短语来使自己心安理得,这句短语,叫作“你变得成熟了”。
小宁在校医院的病床上躺了半个月之后伤势好转,没有课的时候菠萝仔就前去探望,可是每一次走进病房,远远地看到阿苏侍坐一旁,他心里就生出悔意,及至看到小宁从对阿苏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里分出一丝恶毒投来,他更加羞惭地察觉,自己又一次惊扰了别人的好梦。
当然,阿苏不在的时候,小宁也不会将自己深陷孤苦的深渊,他会不失时机地调戏前来为他换药的小护士,于是昨天才对阿苏讲出的“此生只得两行泪,半为律法半为卿”(小宁法学专业,立志日后誓死扞卫律法尊“要是严)即刻演变成了“此生只得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而且还有,早知道校医院有这么多美女护士,我早就来啦”。
这一天,菠萝仔又一次在“来还是不来”的艰辛抉择中痛苦地走进校医院,行至病房前,远远地就见小宁浑然不顾周边病友异样的眼神,正恬不知耻地仰头对着面前羞红了脸的小护士说着什么。
菠萝仔慌忙走近,这才得知,原来是要给小宁打点滴,但这小子皮糙肉厚,滚圆的胳膊上很难找到扎针的血管。小护士又是实习,没有太多实战经验,她内心忐忑地扎过几次之后,就在小宁“嗷嗷”的惨叫声中再不敢下针。
“你先看着额上渗出细密汗珠的小护士一脸的窘迫,菠萝仔大手一挥:
等一下。”说着他沿床边坐下,自己伸出左手紧握住小宁的胳膊,假装揉“啪”的一捏,右手却偷偷抓起地上的一只拖鞋,他看准了那浑圆的肉臂,声拍下去,紧接着就听到小宁杀猪般的号叫,他猛地从床上蹿起,一巴掌拍在菠萝仔的后脑勺上。
“好了,可以扎针了。”
菠萝仔摸着后脑,他退一步对身旁的小护士说:
小宁低头看着被拍得红肿的胳膊上血管显现,小护士走上前来还是有些紧张地将针头扎进肉里。
“你小子给我记着,你下次要是打针,我小宁愤愤地看着菠萝仔喊道:
他妈拍死你……”
菠萝仔正要回应,却听背后“咯咯”响起一串笑声,他回过头,只见一个正在挂着点滴的女孩被刚才“拍胳膊找血管”的举动惹得忍不住发出笑声,此时她笑得花枝乱颤,旁边支架上悬着的瓶里的药水似乎都被激荡的生出觳纹。因为靠近窗户,照进屋里的阳光在她右耳的耳钉上折射出一个亮点。
这亮点晃动着跌进菠萝仔眼里,他隐约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这时陪在女孩身旁的男生温和地闯进菠萝仔的视线是钟离,上次带着一群同学围住自己争相拍照的艺术男他微笑着向菠萝仔躬身致意,菠萝仔同样微笑着回应,看着他和女孩之间略带遮掩的亲密,菠萝仔心里不觉生出一丝欢喜。
阳光与爱,总是让人开心的事情。
菠萝仔不再理会王小宁的咒骂,他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一阵清风正从打开的窗户吹进,这时,一个惊欣的声音像一只羽箭般从门边径直向他“菠萝仔……”
射来:
众人被这声音惊扰,纷纷抬头向病房的门边看去,一个怔在那里的女孩亲眼见证自己的一声呼喊竟引来这样多的关注,她不禁吐舌做一个鬼脸,而站在她旁边的另一个女生早已羞红了脸,像是黄昏时的天空缀满大朵、大朵的红霞,她低低地看一下屋里的人,谨小慎微地走向钟离旁边一个空着的座位。
“你们怎么会来这里?”菠萝仔赶去扶着羞红脸的女生坐下,认真地盯着她问。
“唉,可别说了,唐小涵对杨花过敏,这几天校园里洋洋洒洒,到处飞花,昨天就去五教上了一堂课,结果晚上回来就浑身生出一些小红点……”之前做鬼脸的女生细致入微地为菠萝仔进行了现场解说,像是害怕遗漏什么细节,她稍作停顿想要继续补充,却被坐在椅上满脸红晕的唐“小新……”
小涵拉住衣角:
“所以我就陪她过来啦,这不,排了半天队才领到的药……”作为唐小涵极要好的朋友兼舍友,曾小新说着将手里端着的药篮放到桌上,看着里面露出的针管,唐小涵忍不住颤抖一下。
刚才为小宁扎针的小护士走过来,她对着处方熟练地将各种药水配备调制,同时连接上针管,看着针管里的药液慢慢将空气挤出,唐小涵一把握住菠萝仔的胳膊,她大大的眼睛里溢满了恐惧。
“不疼的,没事……”小护士柔声劝抚,唐小涵握着的手却更加不肯放松,菠萝仔能够明确感受到那冰凉的手心里沁出的细密汗珠。他知道,一个人在恐惧的时候,体内的水分就会加速从毛孔里排出,化作一层“冷汗”。
“好了,不疼的啦,你想想我们连大学都敢来读,还会害怕打针的吗?”曾小新这一番豪言壮语立时引来周围人的赞许,但它却像南辕北辙的马车,并没有像预期中那样减缓舍友的紧张,只见唐小涵嘴里嗫嚅着,眼里的恐惧化成了大滴的泪珠,这坚强的女孩,就是不要哭出来。
“你自己打菠萝仔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唐小涵的手,他低头冲她微笑,针,别人说‘不疼’都是骗你的,疼不疼,要自己去试一下。”正说着,他一把夺过小护士手里握着的针头,非常业余地扎在自己胳膊上,一阵刺痛沿着痛感神经直冲到大脑,虽然心里暗骂着“妈的,扎偏了”,可他脸“我觉得不太疼,你要不要上还是笑着,并且十分轻松地对唐小涵说道:
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