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菠萝仔和唐小涵禁不住失声尖叫，两个声音一高一低像是两只飞鸟奋飞向天际，但迎面撞在四周坚硬的墙壁之上，转而像水波一样在大厅里四散开来。
“你们俩在这咋呼什么，不知道大家都在里面学习吗？”听到这一声严厉的斥责，菠萝仔停下尖叫，他仔细看着从门里走出的一个同学，这同学身上穿着斗篷一样的衣服，因为身材矮小，被高高的衣领一挡，在阳光前就投出无头影子的情状。
“Sorry……”唐小涵羞涩地低头，立时展露出她在陌生人面前的拘“我们走吧！”
谨，她拉一下菠萝仔的衣角，菠萝仔望着对面同学的脸面化作“幽王烽火戏诸侯”时的烽火台，那上面燃起愤怒的狼烟，他回头向唐小涵吐一下舌头，两人悄然沿楼梯向楼下走去，在拐角处，菠萝仔恍然看到一个妆扮怪异的女孩从教室里走向“无头男”身边，她右耳上的那一枚耳钉迎着阳光，散射出撼人心魄的光彩。
这一次事件之后，在日后岁月慷慨给予的时光里，每一次当菠萝仔精心编造故事戏弄唐小涵时，总会被她瞪着大大的眼睛仔细注视，然后像发“你心里有鬼。”说着，还见她将衣领竖起，模仿那现谜底一样细声指出：
一天“无头影子”的形象。
心怀鬼胎，有时也是这样一件可爱的事情。
生活就这样度过，但考试总会来临。对于整个学生时代而言，考试是附加其上令人深感痛苦的心惊胆战，但若是想到这痛苦之后会有一个漫长而惬意的长假，考试也就变得可以忍受。
期末考试如期结束，一起结束的，还有大学里令人怀念的一个学期。
当北国的冬天大雪沸沸扬扬飘落的时候，菠萝仔回到家里。门前那一棵饱经沧桑的大树，落尽了相思，只剩下枝杈伸在天空里张牙舞爪，它肥硕的腰围扩出新一圈的年轮，主干上那些被年幼的菠萝仔依照自己的身高砍出的伤痕早已愈合，凝创成疤。
家是一处古典的场所，远离了会想念，归来后没待几天却又不胜其烦。菠萝仔逃奔到海边这是看着他长大的另外一处地方。
冬天的大海很漂亮，它不像夏天时那样躁动与热烈，只是沉静地从远处裹挟着浪花，一下、一下拍打着海岸，微凉的海风迎面吹来，有时候落雪，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到海里，转瞬消失了踪迹，苍茫的大地，远处的海浪翻滚，看似平静的港湾里，深藏着那么多的不平静。
菠萝仔在假期里最开心的事，是收到桑梦影从英国寄来的照片，每一张都有着明丽的色彩与灿烂的笑容：广阔的英格兰平原，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一束束照射下来，梦影静立在阳光下，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高大耸立的哥特式教堂，明媚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洒进来，在地上映出一块彩色的投影，梦影是投影里最鲜明的印象……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知道她很好，他就很开心。
而另一件同样让他开心的事情，是接到阿哲打来的电话，他回到新疆，受到了处分，表哥对他令人发指的恶行表示了极大的愤慨，所以他在失去了倚恃的情况下开始真正的军旅生活。
时间就这样略带着成长的沉重却装作轻松一般缓步走过。
寒假是一场旅行，翻过一座叫作“春节”的山，走下坡来就是令人头痛的开学日期。正月里的喜庆尚未消隐，菠萝仔就频频接到王小宁打来的电话，他强烈呼吁两人结伴迅速返校千万不要以为他是多么热爱学校或是热爱学习，他所热爱的，只是学校里的某个女生，而这个女生，可能让他热爱学习，也可能让他放弃学业。
无奈的是，小宁的家人一直是“疯狂学习派”的铁杆支持者，上至祖父，下至胞姐，他们共同信奉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而且近乎欺虐地要求小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据说，为了效仿汉代大儒董仲舒潜心治学、“三年不窥园”的惨烈事迹，他们还特意在小宁读书的房外，辟出一方田地，在其间耕种瓜果蔬菜。夏天的时候，小宁趁着家人午休流窜到菜园里偷摘瓜果，结果往往是“摘瓜竹篱下，抬头见他妈”，接下来就在“你不在屋里好好读书，又跑出来做甚？”的质诘声中眼见着小宁如三国时的一员猛将，在满地的瓜蔓竹篱间，犬奔彘突，如入无人之境。
“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在农家的院落里，《孔子家语》里讲：
随手就是木棍竹扁，哪里还有“小棰”一说，所以小宁的逃窜也不能算作不敬，只是在被妈妈逮住“先打上半场，休息一阵儿，再打下半场”的几顿修理之后，再遇到要挨打的情况，小宁坚决不逃，按照他年幼时对于“反正就是要挨打，逃跑被逮住还要打两次，“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理解：
那不如待在原地就等你打一次”这也是小宁日后打架从不逃跑的良好习惯的历史缘起。
就在家人这样严防死守上下一心的残酷敦促下，惨遭压迫的王小宁每天回想着大学生活的美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只有经历过痛苦，才知幸福的不易。但若想提前返校，没有充分的理由绝不可行，于是绞尽脑汁肝脑涂地的王小宁在几欲崩溃的边缘想起了菠萝仔，为了迫使其就范，他想出了有史以来最为丧心病狂，直堪比“二战”时期法西斯对英一天八通电话（有时候记错了那就一天十通）。
在冬日的暖阳里喜欢闲坐庭前翻看古书的菠萝仔实在禁不住这样的软磨硬泡，最终在一连串的哀求之下，心慈手软的他终于接受王小宁提出的“车票钱我出”以及“回校后请你吃一个月饭”的贿赂条件，两人买了车票，匆匆由一座滨海的城市驶向贤良温顺的济南。
因为是提前返校，距离真正的开学日期尚隔一周，所以此时校园里人迹稀少。小宁回校后更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于是他纵情挥霍，日日邀约开学时因冲动而遭遇结识的“不是胖，只是瘦的不明显”的本地女友阿苏购物逛街，菠萝仔深感自己就算理了光头也不像是灯泡，所以干脆避开，也乐得自己清静。
窗外积雪消融，新枝吐绿，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时候，春天来了。
感受着暖春逼近的气息，菠萝仔正坐在甲子湖边的大石上啃着馒头。随着小宁单方面撕毁协议，传说中的“我请你吃一个月饭”的承诺也变作风中柳絮，随风而逝。好在菠萝仔早有预料，在小宁许诺之时，他就深切感知，王小宁说出的话，向来存在极大的语病，他是深得鲁迅先生习用“反语”之“我请你……”这一类的语句，通常要将主语和宾语置换。
精髓，菠萝仔正想着，他游离的目光突然被不远处正在绿柳间穿梭的一个身影深深吸引，她身穿一袭淡紫色的长衣，灵动的身形分花拂柳而来。
是小意！吃惊的菠萝仔甚至忘记咀嚼含在口里的馒头，他张大嘴痴痴傻傻地看着，小意如花的笑靥在他眼里像是含苞的花朵如少女睡眼迷蒙一般睁开如丝的花蕊。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同时提出这样俗套的问话。
“我在家里小意笑一下，在脸上浅浅的酒窝尚未消隐之前，就听她说：
待的烦了，实在无事可做，又不想看书，想想还是提前回来，说不定还能见到北方的雪，不过，我们好像都被老舍骗了……”她说着看一眼地上的积雪化出的水渍，眼里不觉闪过一丝失望。
她本是赶回来看雪，结果却遇到隐匿在雪融之后的春天。昔时老舍先生旅居济南，信笔写下《济南的冬天》，从此以后，外地学子对济南最初的印象都来自此间的描写，可是现实之中，却不尽如散文里的潇洒飘逸，所以真正来到济南的学生，往往大呼上当受骗。
“你怎么也在这里呢？”小意随后补充着问道。自从上次话剧公演之后菠萝仔意外收到她的短信，从此两人时有联系，后来又经常作陪似的随“与他人作嫁衣裳”的他们因着不忍见小熹动辄被指小熹和云儿各方出游，摘，于是故意走在后面相互谈论各处风景。久而久之，两人渐觉彼此间有很多相通之处，不禁慨叹相见恨晚。
此时遇见，甚觉欢喜。听到小意发问，菠萝仔顿时热血沸腾，他愤而起身，开口历数小宁“伐南山之竹不足以书其罪，决东海之堤不足以濯其恶”的种种劣迹。
小意听着菠萝仔讲述他和王小宁斗智斗勇的种种情状，忍不住掩嘴低“他这么坏你还能和他成为好朋友，可见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笑，菠萝仔愣在原地，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小宁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顿时对素未谋面的小意生出无限好“你他妈的就是活该。”
感，他豪爽地伸手指向菠萝仔，就这样，在临近开学的一周里，菠萝仔也找到相携游玩的伙伴。小意有着南方女孩如水般的灵动，她极热衷四处游历，而济南又是这样一座宽厚温柔的城市，它以一种略带保守的开放，迎接所有归人或是过客的往来。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很少有哪一座城市像它这样它的外部格局如此恢宏阔大，向南依靠着泰山，向北横卧着黄河，千百年来孜孜不倦地聆听着圣人的谆谆教诲；它的内部构造又是如此小巧别致，趵突泉汩汩流出这座城市的舒缓，那分明是永遇乐或是声声慢的节拍，家家泉水，户户垂柳，沿着护城河岸的柳树世袭了前代的流风余韵，恣意缱绻，大明湖上的荷花开出迁客骚人的风流，清而不寒娇而不媚，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巍峨耸立的千佛山在城南站立成一道屏风，一部《老残游记》的片段随碧波荡漾在城中央的大明湖上。
感受着这座城市古老而又现代、明丽而不失厚重的文化底蕴的时候，菠萝仔和小意正倚坐在大明湖畔的亭阶。春风化冻，湖上一片烟波浩渺，有人在湖上泛舟，薄薄的雾霭，使一切都变得那样不真切，小意在石板上“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拍手按着节拍柔声唱道：
如水……”
古时吴越楚地女子撑舟采莲，善歌咏。小意生性幽娴，颇得古之遗风，这时清脆悦耳的曲调像清泉一样流入心里，让人顿觉整颗心都像久旱的大地乍逢甘霖，菠萝仔侧身倚着背后的石柱，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蛾眉婉转的小意，不经意间，只见大颗的泪珠从她眼里溢出，顺着清秀的面庞暗自滑落。
菠萝仔顿时慌了手脚，他瞪大眼睛望着小意，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停地滴落下来，重重地跌在地上，溅起些微的水花。小意察觉自己的失态，她缓缓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轻拭泪痕，未了，又见她站起身，径自向凉亭后的一处小路走去。菠萝仔随后跟上。
“你是小意停驻在一树盛开着的春梅前，她像是嗅着花香，幽幽地问：
不是觉得我很奇怪？一会儿哭一会儿又没事？”
“不会啊，哭和笑都是人之常情，如若不能随意而笑、随心哭泣，那生活将会多么压抑。”一向追慕自由无拘，欣羡“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的菠萝仔看着小意娇弱的背影真诚地回答。
其实人生于世，本是苦旅，何苦定要压抑性情，佯作沉稳？《世说新语》里将魏晋名士率意任情的段落划归“任诞”，可如若展示出的是不加虚饰的真性情，任性放诞又如何？
小意转回身，直直地看着菠萝仔，两人彼此对视，展颜欢笑。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只要看到对方的表情，甚至不用说话，就能知晓相互的心意，他们彼此不设防卫，只是两个人，虽然安静，但不冷清，当他们一起看着日暮黄昏，其中一人突然泪流满面，另一人不会觉得唐突，他们彼此理解对方所有的感情这一种人，叫作知己。
“知菠萝仔觉得自己和小意将会是一辈子的知己，只是他还不知道，己”有时候只是一个被用作替代的身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