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婉伊爷爷早年就去世了,剩下奶奶和赵婉伊的叔叔一家一道生活,叔叔是造船厂一个普通工人,婶婶是南京路上一家百货商场的营业员,一个堂妹比赵婉伊小两岁,由退休的奶奶照看着。小婉伊的到来,让叔叔一家原本已经拥塞不堪的住房显得更加紧张,时间一长婶婶的脸色就难看起来。
“小赤佬!”
没有别人在面前的时候,婶婶会恶言恶语地表达着她对于这个平空冒出来的,将来说不定要和自己的女儿抢夺这石库门中狭小住宅的侄女。
奶奶总是尽量地维护着家庭的和睦和安定,在儿媳妇抱怨儿子的庸碌和无能时,她至多是偷偷地叹上一口气,摇曳着她的一双“解放脚”默默地走开来。对于小儿媳妇对孙女的不满和难容的态度,奶奶是再清楚不过,虽然他们一家现在住的这两间房子还是当年赵婉伊爷爷在解放前夕从外逃的房东手里花了两根“大黄鱼”典下来的,但大儿子夫妇的落户西南,使得小儿子两口子自然而然地已经把这房子看作了他们理所当然的财产,即使是对她这个老娘,也没有多少好脸色,她知道,儿媳妇不过是耐着性子等着自己的死罢了。
孙女赵婉伊的回归,让奶奶欣慰,也平添了老太太的一块心病。她只有在小心谨慎地维持着这个家庭的平静的前提下,尽量地呵护这个父母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可怜的孙女。
“婉伊,侬快一点长大吧,长大了阿奶就放心了。”
奶奶晚上搂着孙女睡觉的时候,不住地这样念叨着。
“等你长大了,奶奶也老了,说不准也许就死了,去找你爷爷了,那时候,我们婉伊还会记得奶奶吗?”
奶奶象所有老年人一样,睡眠很少,晚上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和孙女聊些她明白和不明白的人情事理,最后多半是赵婉伊磨着牙睡熟了,奶奶叹一口气,在黑暗中孤独地辗转反侧,听隔壁儿子房间传来的儿媳妇咬牙切齿的嫉恨。
赵婉伊寄人篱下,却没有养成逆来顺受的性格,相反,在她骨子里充满了抗争的精神。
“我要是不争,说不定早就被阿拉婶婶扔到大马路上去了!”
赵婉伊对萧唯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坚定。
赵婉伊十六岁那年,父母经过了多年的努力之后,终于争取到了机会,离开了耗尽了他们青春的贵州的大山。父母没能如愿地返回上海工作,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在离上海不远的江苏昆山安下身来,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按照国家政策,他们的女儿赵婉伊的户口正式落在了上海。
赵婉伊让他的叔叔和婶婶,甚至奶奶,全都瞠目结舌的是,在她父母和叔叔婶婶商讨着把赵婉伊的户口落在奶奶家的可能的时候,叔婶起初是冠冕堂皇地推三阻四,最后婶婶干脆撕破了脸面,蛮横无理地拒绝了赵婉伊父母的恳求。
“伊算啥啦?在我家里住了这么多年,我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现在又要落户口,算个啥名堂哪?”
婶婶撒起泼来,没有人能降服住她。叔叔转过脸,去看窗外阴沉沉的梅雨天;奶奶噤若寒蝉地默不作声,心里可怜地对叔婶寄予一份养老送终的期望;父母已经气得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尽管他们都受过高等教育,但论起吵架、撒泼却绝对不是婶婶的对手。谁也没想到,正在另一间屋里和堂妹欣赏着黎明的金曲的赵婉伊闻声一个箭步窜了进来。
“侬不要拎不清!”
赵婉伊指着婶婶的鼻子尖声地叫骂开了,把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婶婶吓了一跳,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那天,如果没有父母抵死地拉扯着赵婉伊,比婶婶高出一头的她早就居高临下,把一双瘦骨嶙峋的拳头砸在那个嚣张的女人头上了。
“我要去法院告侬,告侬独吞阿拉爷爷奶奶的财产!”
赵婉伊尖着嗓子嚷着,提醒了她那书卷气十足的父母。
“后来法院判决下来,两间房子,我爸妈和阿叔婶婶各一间,大的一间归他们,奶奶跟着他们过;小的一间归了我父母,我落户口的事情就解决了,他们平时在昆山不回来,我倒有了自己的小天地了。”
赵婉伊自鸣得意地对她的好朋友萧唯和凌萱显示着自己的成就。听得两个乖乖女目瞪口呆,从此把个赵婉伊看成了非同凡响的人物。
现在萧唯要去会见她这个在她心目中了不起的朋友了。赵婉伊住在五星级的长城饭店,这在大学毕业才一年多的萧唯看来,又多少有些不同凡响了。
“侬住五星酒店?”
电话里萧唯将信将疑地问。
“这有啥啦?”
赵婉伊不以为然。
“要是有六星的,我还不住五星的呢!”
萧唯觉得这才是赵婉伊的风格,无论什么,她都追求最好的。
上中学的时候,赵婉伊就是她们班级里最时髦、最出风头的一个。凡是流行和时尚的东西,她都接受得特别快。那时候她父母每月寄给她的钱,一分不剩地全都被她花个精光,还时不常地要靠萧唯和凌萱等几个要好同学拿出自己的零用钱接济她,才不至于在下半个月的时候饿着肚子。
“时尚是什么?时尚就是要人来享受和欣赏的,要是没有人去享受和消费,时尚还有什么市场和存在的必要呢?”
赵婉伊总是能给自己的行为举止找出各种合适抑或牵强的借口来。
“那也得量入为出啊!”
出身小市民家庭,自幼在勤俭持家的母亲的熏陶下刻苦惯了的凌萱,在极不情愿地拿出自己微薄的零用钱借给赵婉伊的时候,怯生生地反驳她。
赵婉伊不屑地撇撇嘴,把披在肩上的长发潇洒地一摔。
“跟侬这样没有见识的人讲不清楚!”
然后她揣了凌萱的零用钱,又在放学之后跑到淮海路上消费去了。
赵婉伊属于那种虽然学习不用功,但却聪明绝顶,总能在考试的时候超水平发挥的学生,所以尽管她父母很是为她能否考上大学担心不已,最终的结果还是让他们大喜过望,赵婉伊竟然以很优异的成绩如愿以偿地考入了她喜欢的学校和称心的专业。
“呸,那小妖精,一定是做了弊!”
婶婶在奶奶兴高采烈地说起大孙女的成绩时,愤恨地断言,把老太太的兴致一下子扫得精光。
自从为房产闹上了法院之后,叔婶就不再和赵婉伊一家往来了,虽然同住在一幢石库门房子里,但赵婉伊要是想和奶奶亲热亲热还得趁了叔婶上班的时间把奶奶叫到自己的小屋里,或者让她那个永远把自己当做偶像崇拜的堂妹把奶奶搀到弄堂口,然后她们堂姐妹陪着奶奶去逛她最爱去的城隍庙或者四川路,而这一切是绝对不能让叔叔和婶婶知道的,不是赵婉伊惧怕他们,实在是不想给可怜的奶奶找麻烦,堂妹曾经马虎过一回,在父母面前说漏了嘴,让一向娇纵女儿的婶婶好一通指桑骂槐地泼骂,连什么“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了,把赵婉伊的奶奶吓得噤若寒蝉,如果不是领教过赵婉伊的厉害,婶婶说不定还会冲到她房间里骂人呢。
对于奶奶,赵婉伊一向还是很孝顺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发下来的第二天,她们高中的同学在徐家汇的一家餐厅聚会,吃过饭以后,赵婉伊还特地又要了一份“葱油芋奶”,说是奶奶最喜欢吃这道菜,要带回去给她尝尝,让萧唯她们狠狠地感动了一番。
“阿拉屋里的小公主怎么今天想起来干活啦?”
萧唯那天回到家里,看到父亲正在洗碗,立刻抢上去,挽起袖子,抢着干起来,让父母看得莫名其妙,还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呢。
赵婉伊在读高中的时候,业余时间就经常去做模特,她的身材颀长,而且是属于那种很骨感的美人,似乎天生就是个做时装模特的坯子。
“我要是考不上中纺的时装设计专业,其它专业和学校我是不会去的,我去做专业模特,搞时装设计和做时装模特是我最喜欢的职业。”
赵婉伊不仅这样对她的朋友们说,而且还在高考之前很郑重地和父母谈了,尽管父母是一肚子的不情愿,但又拿这个性格有些叛逆的宝贝女儿没有任何办法。
“做模特吃的是‘青春饭’,年纪大了哪能办?”
赵婉伊的母亲不无忧虑地提醒着女儿。
“我可以自学时装设计呀,侬想呀,每天都泡在时装圈里,看也看会了。”
赵婉伊满怀信心地回应着母亲的担忧。
如愿地进了中纺,赵婉伊可是如鱼得水了,学校的业余时装表演队她是想当然的台柱子,一时间上海滩上的时装界里一个崭露头角的新人引起了许多专业人士的注意,最终在赵婉伊大学毕业时候,她没有去搞时装设计,却和模特经纪公司签了约,成了一名专业的时装模特。
“侬当真就这么把专业荒废啦?”
萧唯离开上海的前夜,和赵婉伊、凌萱在新天地的星吧聚会的时候,很替赵婉伊惋惜。
赵婉伊喝了一口啤酒,脸红红的。
“侬老是那么单纯!”
虽说赵婉伊比萧唯还小半岁,可说起话来却一向显得老练很多。
“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哪一件是‘非此即彼,非彼即此’的,为什么我做了模特就一定要荒废了时装设计呢?我怎么就不能一边在T型台上风光无限,一边又在设计室里大展身手呢?”
萧唯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只剩下和凌萱连连点头称是的份了。
从星吧出来的时候,天上飘着细密的春雨,三个女孩子手挽着手,在淮海路上湿漉漉的灯影和法国梧桐的树荫下信步地荡着,汪着雨的马路上洒下三个长长的身影,赵婉伊的影子也比萧唯和凌萱的长。
“侬打定主意要嫁给他了?”
赵婉伊侧过头来,拢一下被霏霏的雨润湿了的长发,问有些忧郁的萧唯。
萧唯在夏夜的雨中打了个冷战,在心底默默地和生养了她的这座城市以及身边的两个朋友告别。
“如果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萧唯想到悲痛欲绝的父母和深爱着自己的江河,声音在雨夜中颤颤的,宛如梦呓一般。
“找到一个深爱侬的人就足够了!”
赵婉伊看看伤感的萧唯和陪伴着她一道微微有些唏嘘的凌萱,洒脱地拍了拍两个朋友的肩,那一刻她看上去象个智者。
“有时候觉得有些对不起阿拉爸妈。”
萧唯在临别之际记起了父母所有的关爱。
赵婉伊的语调忽然也象是被雨浸湿了一样,有些沉沉的。
“是啊,如果有折中的选择,谁愿意和自己的亲人水火不容呢?”
凌萱陪着萧唯落下泪来,忽然间她们三个都感到了这个夏夜非同寻常的阴冷。赵婉伊比起她们分手的时候没有太大的变化,除去那一向具有穿透力的目光显得更加老辣以外,还是那么的时尚,那么的出众,那么的非同凡响。
“侬可真的象个典型的白领了!”
在热烈地拥抱过老友之后,赵婉伊把萧唯推得离自己稍远一些,扳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着。
“真奇怪,全中国的OFFICE小姐怎么都象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一样,就没有一点个性?”
赵婉伊摇着头,感叹着,倘若换了个不了解她性格的人,听了这话多半会感到有些唐突的,好在萧唯见怪不怪了。
“要是白领女性都象侬这么有个性,这么时尚,那写字楼就全都改成T型台了。”
萧唯在做了半年的销售工作之后,嘴皮子可比以前厉害多了。
赵婉伊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歪着头审视着萧唯的神情。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呀,嫁了北京人就是不一样,这嘴巴也变得蛮老的了吗!”
“再老也赶不上侬啊,老得都蒸不熟,煮不烂啦!”
萧唯笑着回敬着。
赵婉伊故意做出一副遗憾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表示感慨起来。
“唉,可惜呀,我们上海滩上硕果仅存的淑女就这么让北京男人给教坏了!”
萧唯轻轻地打了她一巴掌。
“哼,要是留在上海,不用男人教,只要和侬在一起,保证比现在坏十倍,一百倍!”
赵婉伊双手一摊,显出一派无辜和委屈的样子。
“太夸张了吧?就算我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一类的,总还不至于成了教唆犯之类的吧,侬要是再这么编排我,传扬出去,将来我要是嫁不掉,可别怪我跑到侬屋里跟侬抢老公啊!”
两个人就这么风一阵,雨一阵地热热闹闹地聊开了。
赵婉伊做了专业模特之后,以常人预想不到的速度迅速地窜红了上海,乃至全国的时装表演界。
“这小骚货,不知道卖给了哪个大老板,不然怎么会这么红?!”
婶婶每逢在电视里看见赵婉伊冷峻着一张苍白的脸,袅娜地在舞台上飘来荡去的时候,就红着眼睛,愤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