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唯在调到销售部半年之后,因为业绩突出,被老板破格提拔做了销售部的办公软件销售主管。比起公司里其他的主管和经理们,萧唯的资历无疑是最浅的。被萧唯顶掉的原先的主管在向老板提出辞职申请的时候,老实不客气地指摘老板任人唯亲。
“还不因为你们都是上海人?”闹得老板大发雷霆,实在他是背了黑锅的。萧唯能有今天的成就和地位,完完全全是靠她自己的努力得来的。
“看不出,你媳妇儿还是个人才哪!”
柳林科长在萧唯的老板致电给他,表示对他推荐人才的感激之后,立刻给江河报喜。
“当初我只觉得萧唯搞软件开发不行,没想到她做销售倒是一把好手!”柳林算是自我检讨过了,江河觉得当了领导的人自我批评都做得这么不露声色,真不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能够比拟的。萧唯那天下班回家的时候,江河热烈地拉了她跑到王府井的马克西姆西餐厅,享受了一顿浪漫的烛光晚餐。
“I服了YOU!”江河套着时下的流行,也给萧唯来了个不露声色的道歉。萧唯上午和东城区政府的一个局机关签订了一份计算机统计系统开发的委托协议,然后跑去向老板报喜,把个老板高兴得当场就通知人事部,今年的公司“杰出员工大奖”非萧唯莫属。
从老板办公室出来,萧唯和销售部的经理打了个招呼,独自跑到中关村的肯德基餐厅,好好地奖赏一下自己,也放松一下最近十分紧张的身心。
初到北京的时候,对于自幼生长在上海的萧唯,这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城让她深深地沉醉了,那时候江河整天带着她满北京城地逛,玩遍了北京的名胜古迹,站在长城上她纵情地欢呼,手舞足蹈地自诩为“好汉”,江河笑得前仰后合,说她最多也就是“好女”,因为他可不能把一个大男人娶回家去做老婆,闹得萧唯在烽火台上转着圈地追打他;江河还带她去爬香山,在“鬼见愁”上,萧唯崴了脚,江河捧着她的脚腕子揉了好半天,让她感到甜丝丝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当江河发现她的脚其实早就没事了的时候,她还娇嗔地不依不饶,最后是江河背着她走了一百多米,看着他的发际和脖梗子浸出汗来,她才心满意足地蹦下地来,雀跃着自己往山下跑去。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刚刚脱离了父母的禁锢,冲出了那单调的天地和循规蹈矩的生活,萧唯和江河忽然发现这个崭新的,完全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浪漫的世界,充满诱惑地展示在他们面前,斑斓着无限的炫目的情怀和色彩,迷离了他们的眼睛,陶醉了两颗年轻的心。
“真希望我们能永远这样。”晚上,萧唯偎依在江河的怀里,两个刚刚撞击过生命的激情的恋人,在喘息渐渐平复的时候,回味着,眷恋着。
“我要你一直这样呵护我,直到我们变老,如果我死了,我也一定要死在你的怀抱中。”萧唯呢喃着,把自己的希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为什么你要先死呢?”江河吻着她的眼睛。
“因为我忍受不了失去你的悲伤。”萧唯的眼里忽然闪过一阵忧郁。
“你知道吗?当初我父母执意要将我们拆散的时候,我真的想到过死,我想过去跳黄浦江,也偷偷地积攒过安眠药,但一想到我就这么一个人孤独地死去,没有你温暖的怀抱,没有你急切的呼唤,即使我死了,也死得那样的冷清,那样的寂寞,在另一个世界里,还要被无尽的思念折磨着,我就怕了,我想,就算是要死,我也至少要幸福地死,快乐地死,不能带着一份永远的遗憾,凄凉地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爱的人。……”江河的一滴热热的泪滴在了她的额上,然后他疯狂地拥着她,亲吻遍了她脸上每一处。
“不许胡说!”江河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要你永远地活着,和我一起享受我们刚刚才开始的幸福。”
萧唯给自己要了一个冰淇淋,一杯可乐和一份薯条,慢慢地吃着,顺手翻开刚才从公司出来时在街边报亭买的几本时尚杂志和报纸。
萧唯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北京的生活。母亲当初在堆砌出无数条阻止萧唯远嫁的理由的时候,曾经危言耸听地说,象她这样的上海小姐,在北京简直无法生活下去,把个首都描绘得异常落后,似乎那不但不是一个现代化的都市,简直就是非洲沙漠中一座充满着原始、野蛮气息的部落所在。
“告诉侬,北京没有蔬菜,一年到头吃的全都是洋山芋和臭萝卜,而且没有米,天天吃馒头,干干的,会噎死人的!”
母亲满脸痛苦地说,然后把上海的矮脚青菜、鸡毛菜一类的狠狠地夸赞了一番,说得萧唯嘴唇发干,喉咙发涩,却最终还是把头一扬,坚决地让母亲歇斯底里地跳。
“侬要是去了,用不了几天就会变成个黄脸婆,到晨光看看那个江河还要不要侬!”
萧唯承认,在母亲所有对自己的威胁和恐吓中,只有这一点最让她感到惧怕和担忧。她不是怕自己真的变成个“黄脸婆”,她只是担心江河会不会真象母亲所说,有一天会忽然不要自己了,那是比一切苦难都更痛苦,更恐怖,更能令她心碎的。
“你不会吧?”
在小心翼翼地转述了母亲的威胁后,她的眼中流露着伤感和乞求地问他。
“傻丫头,怎么会呢!”
江河毕竟是个男人,虽说搞艺术的男人的心思要细致一些,但他毕竟还是个男人,男人总免不了粗枝大叶的性格。
望着江河那一脸的不以为然,萧唯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放心,还是更加的担忧了。
“就算我变成‘黄脸婆’,你也不会嫌弃我吧?”
萧唯忍不住还要追问。
江河让她纠缠得没办法,抓过她的手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疼吗?”
“疼!”
萧唯呲着牙,吸溜了一口凉气。
“那说明你还是清醒的,”
江河抚摸着她印了两行牙印的手。
“那你听好了,无论你变成‘黄脸婆’,还是‘丑八怪’,只要你不背叛我,我就会一生一世的爱你,呵护你,陪伴着你,直到永远,永远!”
萧唯现在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不,现在她应该是女人了。
和江河回到北京不久之后,他们要去登记结婚了。
“我先一个人去街道办事处看看。”
江河对萧唯说。
“为什么?”
萧唯不明白。
“你不知道,街道民政科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是有时间限制的,一个星期好像只有两个下午是办结婚,另外的时间要么不办公,要么就是办离婚的。”
萧唯被江河的周到感动得鼻子酸酸的,是啊,要是稀里糊涂地跑了去,正赶上人家是办理离婚手续的时间,那多晦气呀!
“你真好!”
萧唯搂着爱人的脖子,甜蜜得不成。
“要不是我老娘曾经是街道干部,我也不知道这些。”
江河说完就去了街道办事处。
隔天的下午,萧唯怀里揣着从上海家里偷出来的户口本,坐在江河的自行车后座上,倚靠在他坚实的腰背上,去完美他们这段坎坷无限的恋爱。
街角处,一个交通警伸出戴了雪白的手套的手,把这对幸福的人拦下来,江河机智地把结婚介绍信给他看,警察笑了,望着两张通红的年轻的脸,挥挥手。
“快去吧,我没看见你骑车带人。”
江河给警察敬了个礼,萧唯把一大把喜糖塞进警察的衣袋,在警察无可奈何的笑容中,江河载着萧唯飞快地骑远了。
“我还以为他会罚我们。”
萧唯剥了一粒奶糖在自行车后座上欠了身子,摸索着塞进骑着车江河的嘴里。
“谁看到这么甜蜜的一对新人,也不忍心扫兴的!”
江河从嘴里甜到了心里。
从街道办事处出来,江河和萧唯捧着印着龙凤图案的大红的结婚证书,在晴媚的深秋的阳光下,感受着一片灿烂的温暖。
“老婆!”
江河很郑重地叫了一声。
“老公!”
萧唯有些扭捏,但绝对热烈地回应着他。
然后他们两个幸福地笑了,笑得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感染了从身边走过的几对同样刚刚登记结婚的青年男女,于是,一片热烈的笑声在北京城一条幽静的街道上回荡开来,传得很远,很远。
萧唯在肯德基餐厅吃完了薯条和冰淇淋,喝过了可乐,看看表,已经是中午时分了,此时回公司去正好赶上吃午饭的时间,她刚吃过东西,一点也不饿,于是决定趁着这段空闲去逛一逛商场。
萧唯坐了两站公共汽车,在人民大学下了车,过了马路,走进了当代商城。
中午的时候,商城里顾客很少,在上海被商场里永远人头攒动的景象吓怕了萧唯,即使到了北京也还保留着选择一天当中人最少的时候逛商场的习惯,她觉得逛商场原本应该是一种享受,买东西倒是次要的,主要的就是突出一个“逛”,她不象江河,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进商场,然后就直奔主题,冲到柜台前,交了钱,拿起东西就跑,永远象是在打仗。萧唯可以一口气在商场里逛上一天,却不一定会买一件东西,所以她特别注重商场的环境,一定要挑人少的商场或者时段,从从容容地逛。
“这也是一种享受,一种放松的方式。”
她教导着多半是在无可奈何中被她拉着逛商场的江河,看着他那张痛苦万分的脸,象个在对孩子说教的母亲。
“你总不能一天到晚地就知道你的画案、画笔和颜料,应该学会享受生活呀!”
萧唯拉起江河的手,摇晃着。
“我怎么觉得不象是娶了个老婆,倒象是又找了个妈回来呀?”
江河苦笑着说。
“讨厌!我可不想有个这么大的儿子,那我就真成了老太婆了。”
萧唯笑得弯下腰去,忽然感到周身麻酥酥地痒,江河的手指搔向她的肋间,她“哇”地大叫一声,雀跃着逃掉了。
萧唯在商城一楼的化妆品柜台前徘徊了很久,给自己买了一瓶指甲油,然后上了二楼,在女装部的各个柜台间穿梭着,浏览着,欣赏着各色的新款时装,不时地拿起一件来,在身上比划着,跑去照镜子,引逗得导购小姐热情地追着她,煽动着她的购买欲。
萧唯在女装部转了一圈,又上楼去看男装。江河应该添置几件冬季贴身穿着的棉毛衫裤了,萧唯这些日子忙着和东城区的客户敲定那单委托开发软件的合同,连休息日都用在准备答辩用的项目说明书上了。
“你自己就不会抽时间去买?”
萧唯在给江河整理衣服的时候,忍不住说。
江河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了头,抵挡着被萧唯拉开了的窗帘照射进来的阳光,声音朦胧地应付着,然后在第二天胡乱地从附近的小商店里买回来几件质量非常糟糕的内衣。
“这东西能穿吗?”
萧唯抖落着江河买回来还没有穿的内衣,皱着眉头,然后把它们团作一团,丢到了垃圾箱里。
萧唯在内衣柜台给江河买了两身保暖内衣,摸摸那质地,觉得很满意。江河在穿戴上永远是一点也不讲究,一年到头穿着条几乎看不出本色来的油腻腻的牛仔裤,萧唯认识他将近三年了,从来就没看到他穿过西装,或者其他很正式的衣服。照结婚登记照的时候,她央求了半天,才说服江河穿了件硬领的衬衫,却无论如何也没能让他打上一条领带。
“系那玩意儿我觉得勒得慌!”
江河犟得很。
“一辈子就这么一回,算我求你还不成?”
萧唯摇晃着他的肩膀,近乎哀求了。
江河把脖子在硬邦邦的衬衫领子里扭来扭去,浑身上下的不得劲。
“干么非得讲求形式呢?人家过去结婚顶多穿件中山装,蓝制服什么的,不也都过得挺好?”
江河有时候说出话来就是这么气人。
“那你也穿中山装!”
萧唯赌气地说。
“可惜我没有,要是你给我买来,我就穿。”
江河嬉皮笑脸地逗她,然后又跟她翻出当年在上海时的一段旧账,说是她曾经说过,不会给他买领带的,所以他从那时开始,铁了心不穿西装,打领带的。
萧唯气不过,也自然是不会去买中山装的,说真的,现在就是想买还买不着了。没办法,最后还是萧唯妥协了,结果照片照出来谁看了都觉得不伦不类:穿戴得一本正经的新娘子身边,从拘谨的衬衫领子里抻出个长脖子的新郎象个大猩猩似的。
“这叫照的是什么玩意儿啊!”
江河妈妈端详着照片,眼里透着不满。
“这么好个儿媳妇,愣是让你这个傻小子给湮浸了!”
照片已经贴在结婚证书上了,先想补救也来不及了,婆婆倒是很为儿媳妇鸣了一番不平,最后几个大姑子给出了主意,一家人陪萧唯押解着江河,到北京最有名的一家婚纱影楼去拍了一套好几千块钱的结婚照,而且是江河的妈妈掏的腰包。
“老太太一辈子也没这么破费过。”
江河对萧唯说。
萧唯搂着婆婆,在老太太的脸上很动情地亲。
给江河买完了内衣,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萧唯拎着装内衣的袋子上了自动扶梯,往楼下走。刚刚下到一楼,挎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萧唯拉开拉链,拿出手机,看了看,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喂?”
萧唯小心翼翼地接了电话。
“是萧唯吗?”
电话里传来一个带着南方口音的女声。
“我是。”
萧唯迅速地思索着对方的身份。
“哈哈,猜猜我是谁?”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阵很放肆的笑声,震得萧唯赶紧把听筒从耳边拿开一些。
显然应该是个相熟的朋友,不然谁会这么无拘无束呢?但萧唯一时又想不起来会是谁,听声音倒是很熟悉。
“猜不出?”
电话里的那位显然不耐烦了。
“好啊,刚嫁了人,就把朋友全忘记啦!”
萧唯现在听出来,她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大声地对着电话大叫了一声,让商城里的导购和顾客们一律侧目而视,萧唯不好意思地对着大家伸伸舌头,压低了声音。
“婉伊,是你吗?”
千真万确,电话正是萧唯的好朋友赵婉伊打来的。当天下午,萧唯向老板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提前下班到长城饭店去见赵婉伊了。
坐在公共汽车上,萧唯兴奋得不成,在北京她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平常的时候,除了跟着江河参加他们过去的同学和朋友间的聚会,属于她自己的私人约会几乎就没有,今天赵婉伊的突然出现,一下子让她怀念起那仿佛离开自己已经很久远了的学生时代,眼前立刻弥漫了黄浦江畔那浪漫经典的万国建筑,衡山路上那蓊蓊郁郁的法国梧桐,城隍庙摩肩接踵的人流以及充斥着那座城市的吴侬软语。……
萧唯的心沉醉在对故乡的一切的回忆和思念中了。
赵婉伊和萧唯、凌萱是中学的同班同学,高考的时候,这个永远对各色时装充满着近乎疯狂的酷爱的摩登女孩子,终于圆满了她的向往,考取了中国纺织大学的服装设计专业,满怀信心地准备将来做一个名扬四海的时装设计师。
萧唯那时候真的很羡慕赵婉伊,羡慕她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未来的事业和生活。
“侬爸妈真是老好,老好啊!”
萧唯在被逼无奈间填报了计算机专业的志愿后,钦羡着赵婉伊。
“伊拉能让侬自家做主,不象阿拉爸妈,永远只晓得让我围着伊拉的指挥棒转。”
萧唯替朋友高兴着,替自己委屈着。
赵婉伊低头望着萧唯,她那将近一米八十的身高,让她永远象是在俯视别人。
“其实也怪侬自己,侬为啥不去争呢?”
赵婉伊叹了口气,似乎在为萧唯惋惜,又好像在抱怨着朋友的懦弱。
赵婉伊的性格有时候让萧唯觉得过于刚强和自负了,而这又恰恰是当初萧唯自身所匮乏的。
赵婉伊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女孩子,这大约和她从小的际遇和生活环境有关。
赵婉伊的父母都是当年支边支内的时候,响应国家号召奔赴大西南工作的那一代热血青年,赵婉伊就是出生在贵州的崇山峻岭中一个隐秘的兵工厂里的。到了上学的时候,父母担心偏远地区的教育条件较差,耽误了孩子的前途,就把她送回上海的奶奶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