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晴是不是萧唯想像中那么优秀,那么杰出的女人,除了江河谁也无法知道。萧唯对她的想像其实还是掺杂了太多的主管臆断的成份在里面了。柳林几次无意间提到岳晴的时候多半是流露出对于岳晴性格方面的欣赏,在他看来象岳晴这样的女孩子,虽然做妻子未必是最适合的,但做朋友绝对难得的。
“她的性格有时候有点儿象男孩子,所以,我们上学的时候,都把她当成‘哥们儿’,而时常忽略了她的性别。”
柳林在萧唯纠缠不休地追问有关岳晴的情况的时候,背着江河告诉她。
“其实一开始江河也和我一样,把她当好朋友,而不是女朋友来看待的。”
江河还没有明确地对萧唯表示出他的爱意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很要好的朋友,不知道是不是萧唯的性格和岳晴有几分相象。萧唯听了柳林对于岳晴的描述,很认真地回忆着自己和江河交往的过程,企图最大限度地从中得到一些启发,想像出一些岳晴和江河当年相恋的情形。
“她一定是那种性格很率直,让男孩子们感觉很‘爽气’的女生。”
萧唯依据着江河对自己的评价,这样揣测着,因为每个男人对于女人的喜爱都有他们独特的视角,江河一向对于她性格上的率真格外欣赏,那岳晴多半也应该有这样的特点了。
女医生起身走到诊室的角落里,打开了音响,开始播放一支巴赫的《b小调弥撒》,让悠远的乐声把小小的诊疗室衬托得空旷和静谧非常。
“江河对你提起过岳晴吗?”
萧唯点点头。
萧唯把她作为女孩子最珍贵的第一次,在那个她终身难忘的情人节的夜晚,在泪与血的交融中献给了她挚爱的男人,在痛苦和激情慢慢消退的时候,她柔声地问过江河,是不是还记得那个他初恋的女孩,是不是还怀念着从前的浪漫。
江河爱怜地拥着她,告诉她,她现在是他的唯一。
萧唯闭了眼睛,感受着他的温存,听江河讲述着他那在平淡中开始,又在平淡中结束的初恋,却在那绵延了五年之久的平淡之间,感受了一份强烈和炽热的爱情。
江河和岳晴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岳晴是柳林的同班同学,江河时常去外语学院找柳林,有时候跟着柳林到女生宿舍去玩,一来二去地就和岳晴熟识起来。
起初江河象他那个年龄的所有男孩子一样,不过是抱着一种逢场作戏的心态和女孩子们交往的,这其中还杂着几分虚荣,好像自己身边没有几个漂亮的女孩子围着,总觉得有些掉价,在一般狐朋狗友中抬不起头来。那时候江河认识很多女孩子,大都是各个大专院校中的学生,在北京高校的男生中间,各个大学的女生被他们排了队,三六九等地做了比较,比如中戏、电影学院、舞蹈学院、军艺等文艺院校,那里的女孩子大多娇艳动人,却难免流于浅薄,还多了几分造作,做舞伴、游伴很不错,做女朋友就够你受的了;北大、清华、人大、师大一类老牌大学的女孩子们大多才华横溢,学识过人,却又难免恃才傲物,眼高于顶,加上太会学习的女孩子似乎形象都差点儿,做个良师益友还行,做老婆难免有点乏味;在北京高校里最吸引人的女孩子就是外语学院、外贸学院、语言学院的了,这些院校的女孩子不是太聪颖,却善解人意,不是太美艳,却是很时尚,不是太高傲,却也不卑不亢,似乎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做女朋友、做情人,乃至做老婆都是再合适不过了。正因为这样,很多其它院校的男生都愿意有事没事地往外语学院跑,当年江河就是其中的一个。
江河最初认识了不下二十个外语学院的女孩子,等到了大学二年级下班学期他忽然发现除了岳晴,其他的女孩子各个都名花有主了,而他好像并不在意别人没有选择自己,于是他找了个晚上,跑到故宫筒子河边上,独自坐了一宿,抽完了两盒烟,第二天一早就骑着自行车奔了外语学院,一见到刚刚洗漱完,还没来得及化妆的岳晴,劈头就问人家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弄得岳晴她们全宿舍的女孩子都先是惊得瞠目结舌,继而欢呼着鼓了掌大声地给他叫起好来。
岳晴从此正式成了他的女朋友。
江河在和岳晴分手之后曾经把他们恋爱的这五年中的一切仔细地回顾了很多遍,却发现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平淡,所有的东西都象水到渠成一般。他们热恋,象所有这个年龄的青年男女一样,在激情中把各自的童贞交付给了爱人,然后是激情过后的平静,两个年轻人在五年之内做过了恋人和夫妻之间所能做的一切,他们甚至几乎做了年轻的父母,只是那个短暂地孕育于岳晴体内的小生命注定没有机会把这个芜杂的世界看上一眼,那时,他和她都流了泪。然后,他们走出了校门,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各自拥有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后来,江河去了上海,接下来就是长久的分离,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一天彼此都感到了疲倦和漠然,于是他们都预感到似乎应该分手了,于是,岳晴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在最后一次和他度过一个缱绻缠绵的夜晚之后,一边仔细地穿着衣服,一边平静地告诉他自己做出的决定,然后在他颊上印下一个冰凉的吻,从此走出了他的生活。
“我和她的分手真的是太自然了,自然得象是我们在五年前开始相爱时就约定了一样。”
江河挽着萧唯的手漫步在外白渡桥上,远处黄浦江上一艘渡轮正鸣响着汽笛。
“所以,在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可以永远厮守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不能,也不敢对你说,我爱!”
江河扳过萧唯的肩膀,面对着她泪光闪烁的眼睛,告诉她,哪怕再坚贞的爱情也会被时空的距离消蚀。
“那现在你决定永远地守着我了?”
萧唯的声音象是在梦中那样迷茫。
“是的,我决定了!”
江河的回答终于让把萧唯眼中的泪洒在了她和他的胸前。
女医生漂亮的脸庞上在灯影中飘溢着几分沉思,些许惆怅。
“我们换个话题吧,”
她喝了口水,声音有些沙沙的。
“给我讲讲你和你先生的恋爱吧。”
萧唯已经迷离的心神忽然震了一下,努力地集中了目光,盯住了眼前那盏灯光昏黄的灯,一团橙色在她脑际升腾起来,越来越浓,越来越大,终于完全笼罩了她的世界。
“达令港”的那个夜晚好像有一百年那么长,却又象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我不想回家。”
站在她家的那条弄堂口,萧唯已经看到了父母房间依旧亮着的灯,好像已经听到他们焦虑过后喷发出的一腔愤然,看到孤独无助的自己,在他们永远近乎残忍的关切中瑟缩着。从她站立的地方开始,向前走过三十米,再上二十四级台阶,她就又回到了那个被父母的爱桎梏着的禁闭了她二十二年的家了,回到一个没有江河的世界去,那里没有他的欢笑,没有他的抚慰,甚至没有了他的那种让她讨厌的油腔滑调,那里有的只是父母不休的说教和固守在她心头的期待,从今夜开始,她再也无法忍受。
“带我走吧。”
她喃喃地说着,并没有奢望着任何的答复。她知道,江河不能也不会理解一个象她这样循规蹈矩了二十多年的女孩子心中压抑着的那一片飞蛾扑火般的**,在没有找到自己深爱的人的日子里,她把自己深藏在自我封闭的茧衣中,用了那并不算坚硬的外壳努力地保护着她的情感和梦想,却在不经意间感受了春的孵化,让她绽开了初生的翅膀,震颤着准备着那一飞冲天的一刻的到来。
江河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前,吻去她颊上冰冷的泪,然后轻轻地提醒她,夜实在是太深了。
尽管父母严厉的斥责和谆谆的说教随着萧唯和江河越来越频繁的约会而与日俱增,但萧唯还是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幸福,那是因为有了江河的存在。
“我真想把你装进衣袋里,悄悄地带回家去,藏在我的被窝里,夜里对你说没完没了的悄悄话。”
萧唯这样对江河说。
江河很幸福地望着她,憧憬着那个美妙的夜晚的到来。
“我会从被窝里探出头,轻轻地亲吻你,然后我藏在被子里的手就开始不老实了,我会把它伸到……”
萧唯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让他钻了空子,羞恼地捂了脸。
“我恨死你!”
江河便开怀大笑着把她抱起来,拼命地旋转着,让她直感到自己融入了星光缥缈的夜空。
江河放下她的时候,有些喘。
“我要去减肥了。”
她觉得不能让自己的爱人感到负担。
“你?”
江河瞪着她。
“没有搞错吧?”
于是她想到一句很熟悉的广告语,告诉他“减肥也是一种生活的态度”。
“那你就去减吧,等你减成个干巴巴的小平板儿,我就去找个肥婆回来当老婆,看看究竟什么是‘生活态度’!”
江河忽然有些生气地看着她,让她心里很为自己的身材骄傲了一阵子。
恋爱真好,除了每天回家时难免心里打了鼓,绞尽脑汁地编造出无数可信与不可信的借口搪塞父母的追究以外,一切都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她甚至会主动提出加班,让三维设计室的主任莫名其妙了好久,才知道她是在躲避着父母的追踪。
“我先走了,如果我爸妈来电话,你就说我在加班,然后麻烦把电话转到江河宿舍去。”
她象征性地帮主任忙和一会手头的工作,然后嬉笑着摆脱了那个很宽容的工作狂。
江河现在不用再为每天自己的晚饭操心了,公司给员工提供午饭,但他们这些住在公司的单身汉们的晚饭却是要自己解决的,在没有和萧唯拍拖之前,江河是得过且过地只要填饱肚子,怎么都好说,现在有了个勤快能干的女朋友,江河好像一下子升级了,一下班就往菜市场跑。
“江河现在成了家庭‘煮夫’!”
“是啊,人家上海男人是‘买汰烧’,现在江河已经进入了初级阶段,开始‘买’了!”
公司里最终没有吃到萧唯这颗甜葡萄的那些单身小伙子们只能拿江河开心,给自己找点心理上的平衡了。
“这就叫‘有钱难买愿意’!”
江河拎着装满菜蔬的塑料袋,神气活现的样子。
“我才不会让我们江河‘汰’和‘烧’呢!”
萧唯腰里系着她精心选购的漂亮的围裙,歪着头气那几个围聚在原先是公用的,现在成为她和江河私人领地的厨房门口的小伙子。
“我怕他洗不干净,烧不好吃!”
“近朱者赤”,现在萧唯的嘴皮子跟江河学的也利索起来,一句话就堵了那些起哄的人的嘴。
两个人甜甜蜜蜜地吃晚饭的时候,萧唯的父母的电话多半就追过来了,那是由主任通过公司的总机转到江河宿舍的分机上来的。这个时间的电话,江河是绝对不敢去接的,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下意识地接了两回,然后萧唯回到家就被父母无休止地盘问,问她为什么是个男的接她的电话。萧唯现在蒙蔽父母的本领也日渐高明了,理直气壮地反诘父母,说哪家公司没有男性职工?难道女职工加班的时候,那些男同事就该闲着?父母自然哑口无言,然后萧唯就趁机逃回自己的小屋去,关上门把自己的脸烧得通红,为刚才的谎言后怕着哆嗦上半天。
“求求你,下回六点到九点的电话让我来接好不好啦!”
萧唯第二天就跑去对江河嚷嚷。她现在每星期至少要让自己“加三次班”,每次“加班”时间是在晚上九点结束。
“就算你有什么女朋友、小情人之类的打电话来,我接了也会转给你的,干吗那么小气,一定要和人家抢电话啦!”
萧唯抢白着江河,让他后悔了很久,不是自己接了她父母的电话,而是自己教会了萧唯怎么样嘴不饶人。
春天来了的时候,江河和萧唯的约会在萧唯父母的日渐加强的猜疑中愈发地艰难起来。
“到底什么时候我这个‘丑女婿’才能见丈人、丈母娘啊?”
在被萧唯总是紧张兮兮地安排着他们之间的约会搞得头昏脑胀之后,江河可怜巴巴地望着萧唯,实在觉得象他们这样正经八百地谈恋爱,大可不必这么偷偷摸摸跟做地下工作似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萧唯至今还不和她父母挑明他和她之间的关系,难道是萧唯自己心里对他还没有底?
江河虽然平常的时候说话总是云山雾罩的,但对于他和萧唯之间的情感问题他还是很认真的。江河觉得自己既然在失去了初恋之后又下定决心开始新的情感历程,那么就应该很很专注很投入到这新的感情上来,就象他一贯要求自己的那样,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最好。于是他郑重地问萧唯,是不是还不能完全肯定他们之间的感情。
萧唯立刻委屈地哭了。
萧唯现在正感受着她这一生最快乐,最幸福的生活,江河对于她的爱的深刻完全超乎了她的想像,或许一个成熟的男人的爱总是比那些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们要来得真实和深沉,他让她感觉到被爱的温暖,被呵护的满足,甚至还有被宠坏了的不安,萧唯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许多女人为了爱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原来爱是可以如此让人陶醉,如此让人疯狂的。但她却还不能明明白白地把他们之间的爱昭示给她的父母,她现在要精心地呵护和培育这份动人的感情,生怕一不留意被什么人搅扰了他们之间的这份甜蜜,这份和美,尤其是她那已经紧张得不成的父母,她真怕他们会生出什么莫名的事端来。
“你一点也不理解人家。”
在江河抚慰着她的委屈的时候,萧唯娇嗔地说。
然后,她告诉他,总会有那么一天,她会让他象所有上海“毛脚”女婿一样,傻了吧叽地站到她父母面前,面红耳赤地向未来的岳父岳母请求,请求把他们的小唯唯嫁给他。
幸福的人们对于不幸永远是不屑一顾的,在两个年轻卿卿我我憧憬未来的美好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当初萧唯设计的这未来的一幕感人至深的场景,今生今世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了。
萧唯的出国申请最终被领事馆拒签的那天,她陪着父母回到家里,在他们的唉声叹气中煞有介事地把领事馆负责签证的美国鬼子诅咒了一番,然后找了个借口溜出家门,叫了辆出租车就直奔浦东的公司来了。
萧唯现在感觉到彻底的轻松了,为了出国的事情她在父母的重压下几乎忙碌了整整两年,如今终于尘埃落定,看着父母那份绝望的深情,她极力想让自己深深地同情一番他们望子成龙的心遭受重创的苦痛,却最终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和喜悦,一奔出家门,就傻傻地笑起来,而且在出租司机讶异的目光中,一直笑到了浦东。
江河已经在公司楼下急切地等待了很久,萧唯下车的时候他看到她轻盈的脚步和不知不觉间扭动出万种风情的腰肢,就知道这个鬼机灵的女孩子一定是最终达到了她的目的。
“瞧你乐得屁颠屁颠的,一定是签下来了?”
江河故意招惹萧唯,其实心里早就乐得什么似的。
“恭喜恭喜,我们唯唯马上就要变成‘外国人’了。”
江河说“外国人”三个字的时候,故意学了上海话,怪腔怪调的。
“讨厌,讲不来上海话就别讲,洋泾浜!”
萧唯早已习惯了江河的调侃,一点也不往心里去。
江河见自己的招惹没有效果,也就正经起来,关切地询问起萧唯今天签证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