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的时候,很多国营单位全年的财政预算都有结余,如果不及时用掉,到了下一个财政年度,这笔钱并不能累计进去,算是过期作废了,哪个单位也不愿凭空损失这么一笔钱,都想赶着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前,把结余的经费花出去,因此,有些年初预算和计划外的东西就借此机会可以添置和购买了,每年到这时候,那些专门面向企事业单位的经营部门的销售额都会激增,当然工作量也就自然地大起来。萧唯这些日子已经渐渐感到了这种工作量上升的压力了。不过,萧唯不愿意让江河陪同她去看医生的最关键的问题不是这个,她要向医生咨询的恰恰是关于她和江河之间的关系和情感问题,在没有确定她和江河的婚姻是否开始显现出危机的时候,她是绝对不能把自己心中的疑虑和担忧让丈夫知道的。
近一段时间以来,萧唯忽然对自己的婚姻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对江河对自己的感情隐约地感觉到一重朦胧的隔膜。虽然她和江河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什么突出和明显的变化,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严重的冲突和摩擦,但萧唯就是觉得似乎一切都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潜移默化的变化。她也曾试图用诸如婚后现实的家庭生活不同于婚前恋爱时的浪漫虚幻之类的理由来解释这种变化,却总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那么对劲,她自己也说不清,但心底那份忐忑不安却是日渐强烈,搅扰得她心绪不宁,精神恍惚。萧唯觉得再这样下去,即使她和江河之间没有任何问题,也会让自己嘀咕出问题来的,因此她下了决心,一定要请心理医生帮自己解开这个莫名其妙的结。
下午,萧唯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找了个借口溜出了公司。
她要去看医生的那家心理诊所就在西苑附近,萧唯坐了两站路的公共汽车就到了。由于是事先约好的时间,她到诊所的时候,给她诊疗的心理医生已经在等她了。
这是萧唯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看心理医生,不由自主地就生出了一阵紧张。听公司几个经常来这里做心理咨询的软件工程师说,这家心理诊所是由几个留学归来的心理学专家创办的,其主要服务对象就是象她们这样的白领阶层,据说现在的白领们,因为工作压力和生活压力都比较大,所以患各种心理疾病的人很多,萧唯她们同事中就有不少这里的常客。
护士引领着萧唯走进诊疗室,一个三十岁左右,很动人的女医生站起身来和她打了招呼。心理医生果然不象一般的医生那样多少给人一种敬畏的感觉,眼前这个漂亮亲切的女医生让人第一眼看上去就没有一点距离感,萧唯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了不少。
把萧唯让到诊室中很舒服的沙发上坐下后,医生没有立刻开始她的治疗,而是亲自给萧唯倒了一杯茶,自己也捧了一只很卡通的瓷杯子,坐在了萧唯对面一张彩色帆布的休闲椅里,那架势不象在看病,倒象是在家里接待来访的朋友。
医生坐下后,很随便地和萧唯聊起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提起了几个她熟识的萧唯的同事,又和萧唯讨论了一番诸如明年的时尚方面的流行趋势等等,差点让萧唯忘了是来看医生的,几乎以为自己是坐在某一个茶馆里,和一个熟谙的朋友在磕牙。
“侬是上海人?”
女医生忽然迸出一句很纯正的上海话来,让萧唯吃惊不小。
“是啊!”
萧唯条件反射似的脱口而出地用上海话回答了,然后有些惊喜地望着对方。
“侬也是上海人?”
女医生笑笑,摇摇头,有点点头。
“不是,我只能算是半个上海人,阿拉姆妈是上海人。”
萧唯立刻觉得自己和眼前这位漂亮的女医生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了,从沙发上欠起身,让自己凑近她一些。
“真的呀?侬姆妈住在上海啥地方?”
女医生的上海话显然不足以让她一直这样和萧唯对话,她又改用了普通话。
“我外婆家住在卢湾区制造局路,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到北京上的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北京。”
萧唯饶有兴致地听着女医生对于自己家事的讲述,自然而然地就引发了两人之间的交流,也开始讲述起自己的经历来。当女医生说起她的外公、外婆因为母亲要远离家乡到北京上大学,流了多少泪,后来又因为母亲嫁给了北京一个很普通的公务员,最终在北京扎下根来,他们又是如何愤怒和伤感,以至于直到自己满周岁的时候,父母才第一次一道回上海看望外公外婆。萧唯觉得那简直就是自己经历的一个翻版。
“我妈妈说,要是没有我,说不定外公、外婆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
女医生感慨着,看看听得入神的萧唯。
“挺有意思,是不是?”
萧唯点点头。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遇到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如意,不是有句话叫做‘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吗?我到英国读心理学博士之前,陪妈妈回了趟上海,去看病危的外婆。小时候妈妈对我说过,外婆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在上海滩上也算得上‘名媛’一类的了,可当我再见到她的时候,躺在床上的她一点当年的风采都没有了,完全就是个垂死的干瘪的小老太太,那时候我才知道,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或许上帝造物时会有偏厚,但时间早晚会把这种不公变得公平起来。……”
一个垂死的老人拉着泪流满面的女儿的手,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有无尽的遗憾和歉疚,那是女医生的外婆和母亲,还是她的母亲和她自己?萧唯渐渐地有些迷离了。
心理医生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在看似不经意间就悄悄地开启了患者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最隐秘的那扇门,让他们把沉积在黑暗中都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展示在阳光下,让你忽然感到一股刺鼻的霉味,然后看到尘封于记忆中的一切鲜活地跃动起来,在医生纤巧的手中梳理着,过滤着,随风扬弃了纠结着的一团团思绪,把拭去了尘垢的完美重新端庄地安放。
女医生安排萧唯躺到诊疗室铺了洁白床单的病床上,用一盏很朦胧的灯照在她脸上,自己依旧端着那只很卡通的茶杯坐在她身边,眼睛俯视着床上的她。萧唯的头脑好像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清晰,她甚至记起了自己脱离母亲的身体时助产士剪断那连接她和母亲的脐带时的疼痛,记起了第一眼看到这个光明的世界时的惊奇,记起了第一次月经来潮时的恐惧,还有江河第一次进入她身体的撕裂,她把一切都记起来了,然后滔滔不绝地呢喃着,讲给一个半小时前还是素不相识的女人听。
“我回到家,江河没在,那天他回他妈妈那儿了,老太太那一段身体不好,都是他姐姐那个让人操心的孩子给累得。一个人吃晚饭,没有什么胃口,江河打了电话回来,说晚上晚一点回来。……吃了饭,我看了会儿电视,也没什么好节目,就开了电脑,想上网看看有什么八卦新闻之类的,无意间我就打开了江河的电子信箱,他的信箱是设置在浏览器里的,用不着密码就可以打开,信箱一开,接收了一大堆垃圾邮件,我想替他清理一下,就挨个看了看,拣没用的扔到垃圾箱里去,看着看着就看到了岳晴给他的一封信。我知道偷看他私人的信件不好,或许他还会不高兴,尤其又是他原来的女朋友给他的信,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盯着那封信,我觉得要是今晚不打开它,我可能就会憋闷得发疯,我坐在电脑前面,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放在鼠标上的手哆嗦个不停,心理骂着自己卑鄙,却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那封信……”
萧唯离开心理诊所的时候,漂亮的心理医生让她明白了最近她心理上的一系列变化全都源于那封岳晴发给江河的电子邮件。
“其实那不过是一封很普通的邮件,对吗?”
女医生漂亮的脸庞在她眼前浮动着。
“是的。”
萧唯不由自主地回答。
“那封信的发件人如果换成是个男人,或者其他和你丈夫没有那重关系的女人,你都不会介意的,是吗?”
女医生卡通的茶杯上鲜艳的色彩在朦胧的灯光下散射着一片温暖的色调。
“是的。”
萧唯依旧肯定地回答了。
那确实是一封再普通不过的电子邮件了,萧唯那晚盯着它读了不下一百遍,也没有从字里行间窥出哪怕半点的江河和岳晴之间的旧情死灰复燃的迹象。
岳晴的给江河的邮件很简单,只有几十个字,萧唯现在还可以清楚地背出来,于是她开始背诵给医生听了。
“‘水水’,这是她对我先生的称呼。”
萧唯对医生解释着,“水水”是江河中学时代的绰号,直到现在柳林他们还经常这样叫他,多半是因为他的姓名中都各有一个“三点水”的缘故。岳晴应该是从柳林那里趸来的,他们是大学同学嘛。
“她的邮件里说‘水水,你好吗?我刚刚陪同我们部长从欧洲访问回来,听说你结婚了,是柳林告诉我的,为什么上次见面的时候没有告诉我?我想不论怎样还是要祝福你的,不论你接不接受。祝好!又及,我原来的手机丢了,新的号码我打到你的手机上吧。岳晴’。这信我读了好多遍,我先生告诉过我,偶尔他和前任的女友还会通通电话,这好像也很正常,毕竟是相爱一场吗,毕竟还是朋友,但让我耿耿于怀的是,他为什么不告诉岳晴,他已经结婚了呢?是不是他对她还残存着一份希望,一丝留恋?……”
“你自己觉得呢?”
女医生的声音显得是那么的空灵和遥远。
“对同一件事情,同一个事物,不同的人都会有不同的感受,重要的是自己最直接、最原始的感受,也就是你的第一感觉,比如这封邮件,你的第一感觉是什么?是一封普通的信,还是一封旧情未了的情书?”
萧唯努力地挣扎着自己越来越苍白的逻辑思维,对于医生的问题,她不能肯定的做出判断和回答,如果单纯从理性的角度来看,那不过是一封普通的信件,但她却不能不夹杂着情感的东西来看待,尤其是在岳晴提到江河一直没有把他们结婚的事情告诉她,这难道也可以让她可观和冷静地来看待吗?
“那是一封情书!”
终于她很痛苦地回答了医生的问题。
萧唯在看了岳晴给江河的电子邮件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他依旧十分在意岳晴,而且应该不仅仅只是“在意”,他一定还在爱着那个曾经无情地离他而去,深深地伤害了他的女人,不然,他不会刻意地对她隐瞒自己结婚这么重要的事情的,他在意她,在意她的感受和感情,生怕他的所作所为会刺伤她,会给她带来心灵上的痛苦。萧唯觉得自己的感觉完全没有错,和她同床共寝的丈夫,心里还被另外一个女人牢牢地占据这一方领地,而那一块可能永远也无法属于她的领地,甚至比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还重要,还广阔。
萧唯从来没有见过岳晴,甚至没有见过她的照片之类的,关于岳晴的一切,江河对她提及的并不很多,她是间接地从柳林那里知道了一些有关岳晴的情况的,却也不过是一些条块与片断,只是经过了自己努力地加工和拼凑,才在头脑里形成了一个有关她的模模糊糊的概念。
在萧唯的概念里,岳晴应该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有着一个回头率极高的外表,有一种高雅脱俗的气质,还应该有着极度的自信和智商超群的头脑,当然也少不了一份足以让任何男人为止神魂颠倒的魅力。不是萧唯抬举她,想想一个曾经那样被江河挚爱和迷恋的女人,应该是不会错的。
“我真希望她不是那样杰出和优秀,那样的话我会感到自身受到的威胁小一些,可偏偏一切总是事与愿违。……”
萧唯对女医生说。
她说的没错,如果岳晴不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女人,她真的不会如此介意,毕竟岳晴不过是江河的昔日恋人,而现在,这个男人却是实实在在有血有肉地厮守在自己身边,单从这重意义上说,她已经战胜了岳晴。但情感实在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如果一次决斗可以让对方在失败之后彻底放弃情感的进攻,她愿意用全部生命去和对手殊死一搏,可惜这一切都只是一相情愿的幻想,情感的繁复性就是换了最先进的大型计算机也计算不清,何况对于一个当局者,在意乱情迷的时候,她的判断力和自治力本身就暴露出数不清的缺憾,令她无法最准确、最果决地做出最有效的反应,往往错失了先机,或者做出了南辕北辙的决断。这一切都是源于人们总是在情感纠结的时候,失去了他们素常的冷静,头脑发热地冲动起来,于是,等待他们的往往只能是失败和失败后的痛苦了。
萧唯时常会对岳晴生出一份在怨记之余的敬慕,如果一个女人在伤害过一个男人之后,还能一如既往地让这个男人记挂着她最初的情意的话,这个女人应该是很不简单的,因为那就象是在战场上杀死你的敌人时,听到将死者由衷地赞叹你杀人的手段一样的不容易。
岳晴却是切切实实地做到了,至少是对于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