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门忽然响了一声,江河转过身来,逆着光远远望去,两个黑色的影子闪到露台上,他们贴得很紧,不仔细看几乎分不轻彼此。江河知道那一定是背了人跑出来寻求一点自在安静的空间的一对情侣,便识趣地俯在栏杆上,不忍去惊扰他们。
夜很深,很静,江河站在漆黑的露台尽头,两个紧拥在一起的男女谁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江河听到他们声音很大的忘情的亲吻声,象是两只发情的野兽,很激烈,很刺激的。
“我现在就要!”
他听到男人喘着粗气,颤抖着激动的嗓音。
“我也是!”
女人心智已经有些朦胧地说着。
然后他听到大约是两人互相撕扯着衣服的声音,他几乎要开始为他们担心了,北京的深秋已有了几分寒意。
“不行!”
忽然他听到女人如梦初醒的一声低呵。
“今天不行!”
女人又加重了几分语气,声调中有命令的意味。
江河忽然隐约地觉得这声音、这语气,都是那么有些熟悉。
男人多半是极不情愿地罢了手,江河听到他不满地嘟哝着。
“乖,明天大姐陪你!”
女人又换上了温存的口吻。
男人显然还没完全认同这样的安排。
“为什么今晚不行?!”
他气咻咻地诘责着。
“今晚上我弟弟和他的几个朋友来玩儿,让他撞见,你就别想活了!”
女人的这最后的警告终于暴露了她的身份。那是三姐!
“你为什么不上去活劈了他?!”
潘卫国在没有醉倒之前,瞪着他原本英俊的双眼,眼底网着一片鲜红的血色。
“我不能,”江河的声音因为痛楚而艰涩起来。
“她是我姐,不是我老婆!”
江河说的全是实话,如果不是当时自己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以他刚猛的性格,江河真会冲上去,把那个拥抱着别人老婆的 DJ扔下这二十多层高的露台,摔个粉身碎骨,但当他已经绷紧了周身的肌肉,即将爆发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切原本不应该由他来完成。他毕竟只是三姐的弟弟,而且如果有一天三姐和潘卫国离了婚,嫁给了眼前她这个情人,那人不管是个多么可鄙可憎的角色,他都注定是自己的新任三姐夫啊。
江河在那一刻忽然泄了气,身子一软,几乎顺着栏杆出溜到地上去。
三姐和她的情人又缠绵了一会儿,然后大约记起了时间,提醒着情人。
“快到**时间了,你也该回DJ台去唱结束曲了。”
两人这才恋恋不舍地互相又激烈地啃了半天对方的嘴脸,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娱乐城。
江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手里攥着两把紧张的冷汗。
他的头有些发懵,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在他三十年的人生经验中,这样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当自己至亲的人做出有违道德规范,甚至令人不齿的事情的时候,他无法泰然处之。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的三姐夫潘卫国,那个曾经在“四五”运动中叱咤风云的英雄,如果得知了妻子的不忠,他还会象当年和当权势力抗争那样奋力地捍卫他和三姐之间那曾经激情四溢的爱吗?抑或是他依旧鼓起不屈的勇气,用他不忠的妻子和她苟且的情人的血,祭奠他心中那猝死的爱情?江河觉得无论潘卫国选择这两种方式中的哪一种,他都不失为一条汉子,不失为当年热血沸腾的那个青年英雄。而眼前,他这个当弟弟的,所能做的却只有默默地收敛起自己的激愤和伤感,回到他那些兴高采烈的朋友们中间去,继续他们这个美好的,久别重逢的夜晚,在朋友们的欢乐中煎熬着自己的情感。
江河在回到桑那浴休息厅之前,忍不住绕到歌舞厅,去看那正在疯狂地唱着崔健那首不断喊着“一,二,三,四,五,六,七”的号子的摇滚的DJ,那一定就是三姐的情人了,江河看到他颊上被激光映出的隐约着的一片唇膏的鲜红。
“你打算怎么办?”
江河望着三姐夫潘卫国泪流满面的样子,忽然没有了缠绕在心头多日的同情。
在江河把三姐的作为和盘托出,告诉潘卫国之前,他还担心三姐夫会不会暴跳着不顾自己的阻拦,立刻冲到娱乐城去,杀出个昏天黑地,血光四溅的局面来,那样江河倒是有些为潘卫国和三姐担心了。
“你等我三姐回来,关起门来再好好谈。”
江河想这样给潘卫国支着,他差点把“好好谈”说成“爆捶”,终于还是念在姐弟情分上,把三姐从轻发落了。
潘卫国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在责怪了内弟没有把老婆的情人“活劈”了之后,他愣着眼睛,盯着江河,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良久之后,泪悄无声息地夺眶而出,在那张曾经英俊,如今却满是沧桑的脸上,刻下了长长两行的悲哀。
江河面对着潘卫国那充满着悲伤和无奈的眼泪,忽然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的,只想觉得自己就要撕心裂腹地呕出来。
多日来他设想过的这场三姐和三姐夫之间婚变的结局,如今完全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潘卫国的声音里除了委屈,似乎还有一点对江河的怨艾。
江河忽然觉得自己今天的举动是如此的多余,多余到现在他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才解气。这就叫“皇上不急,太监急”,他这是图什么呀!现在江河反而觉得三姐对潘卫国的背叛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道理,倘若一个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表现出过分的懦弱与纵容,那么等待着他的应该,不,是一定,只有蔑视和背叛。这一刻,当年在他心目中须仰视的青年英雄潘卫国高大庄严的塑像顷刻间轰然倒地,摔得粉碎了。大约,这尊塑像也早已在他三姐的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江河望着躺在床上的潘卫国和床头上悬挂着的幸福地微笑着的一对多年前的新人,叹了口气,摇摇头,起身喝光了杯子里的凉水,关上灯,走出了三姐的家。
街上冷清清的,街灯映衬着冬夜的凛冽,江河吐出一团桔色的暖,脚下踏着马路上沉降着的沙尘,默默地沿着无人的长街向前走去。
江河回到家里的时候萧唯还没到家。
江河给萧唯的手机打了个电话,萧唯告诉他自己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放下电话,江河洗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开了电视,漫无目标地来回换着台,在那些无聊的电视剧中逡巡,心里还放不下晚上和潘卫国的谈话内容,只觉得周身燥燥的,大冬天的额上却沁出一层汗来。
江河抬起左手,看着无名指上的白金婚戒,觉得有些对不起三姐。三姐纵然有千般不对,可毕竟还是自己的亲姐姐,而且每个人都有他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力,虽然三姐的选择多少有些离经叛道,但她对于幸福的追求应该还是无可厚非的,虽然那或许只是象三姐夫潘卫国所说的,是一种对肉欲的渴望和感官的满足。江河感到有些奇怪,自己从来都是个自诩为比较前卫,比较开明的现代青年,却忽然在牵扯到自己亲人的生活方式的问题上。一下子暴露了深藏于内心的那份传统的保守与固执。比照父母,乃至大姐、二姐她们那个年龄的人,他觉得自己应该对于三姐这样的行为多一份宽容和理解,却没料到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是他太正常了,还是太不正常了?
江河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感问题多少是有些过于敏感了,这和当初他与岳晴之间的那场情变不能说没有关系,一对相恋五年之久的恋人,只是因为时空上的距离就在漠然间分手了,这对于一向自尊心极强的江河来说,永远是心头挥之不去的痛。他可以容忍自己所爱的人因为有了新的坐标而离去,也可以容忍她为了自身的发展放弃他们之间的情感,却绝对不能接受对方将他们彼此之间热烈的感情冷漠地置于尘封的记忆,不闻不问,让她慢慢地锈蚀,慢慢地萎缩,直至孤独地死去,而岳晴恰恰是用这最后一种方式,在他心头插上了深深的一刀,那贯穿心肺的创伤,或许会永远流淌着伤感的血,直到他和他受伤的心一道死去。
在他第一次把萧唯拥入怀中,充满爱怜地亲吻的时候,他几乎低声呼唤出岳晴的名字,尽管他立刻猛醒过来,心中却从此留下了对萧唯的歉疚,而且这种负疚的感觉伴随着他对岳晴的爱恨交加的情愫长久地盘踞在心底,他知道,只要他活着,这两种矛盾着,纠缠着的情感就会一直萦绕着他,折磨着他。他恨岳晴,却不能彻底把她遗忘,他爱萧唯,却不能给她一颗完整的心。有时候,在和萧唯**的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了幻觉,好像身下又压着当年那个和他彼此收藏了对方童贞的女孩子,在迷茫中,他时常会分不清究竟是在萧唯还是岳晴的身体里发泄了自己的雄壮和激情。他终于还是犯下了至今为止萧唯最不能原谅的错误,在恍惚之间动情地叫出了岳晴的名字,然后身下的女人僵冷了,他愕然地看到萧唯那满是泪水的脸,那一刻萧唯极度痛苦的表情深刻在了他残破的心头,在岳晴留下的伤口处,又多了一道他不愿接受的伤痕。他没有向萧唯表示歉意,他知道这世界上绝对不会有可以化解他对她的这种伤害的道歉方式和语言,他只能在心里无数次地鞭笞着自己对岳晴的难以释怀的情感,以减轻他掮着的那份沉重的对萧唯的愧疚。
“忘却是很难的。”
萧唯在他沉默地对着窗外的夜发呆的时候,善解人意地在他耳旁轻声说,这个善良的女孩子,顾不得自己心中的伤痛,最先想到的却是对爱人的抚慰。
“她是不是比我优秀很多?”
萧唯似乎知道,和江河提起他的初恋会把他心中的愧疚冲淡很多,于是,她把泪藏进心里,脸上淡然得象是在和爱人讨论一个平淡无奇的小问题。
江河回身把她搂了,用干涩的唇去啄她的耳垂。
“是啊,她很优秀,优秀得可以忽视她的爱人,优秀得可以冷藏她的情感,优秀得可以让我仇恨。……”
萧唯挣脱了他的手臂,认真地去看他的眼睛。
“如果一个你爱过的人还值得你去恨,那就说明你还爱她,对吗?”
江河无法回答萧唯的问题,虽然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萧唯忽然捂了脸,抽噎着哭了。
江河又把她拥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抽搐的肩膀,拙笨地安慰着她。
“别哭,宝贝,现在你是我的唯一。”
萧唯摇摇头,却没有放开捂在脸上的双手。
“是真的,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只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江河依旧在做着不懈的努力,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安慰苍白无力。
萧唯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你这个大笨蛋,你怎么连骗骗我都不会呀!”
萧唯呜咽着。
“你就说她没有我好,你就说已经忘记了她,难道为了维护她在你心目中的神圣,你连对我撒一个谎都这么难吗?”
江河现在觉得自己真的是笨到家了。
在情感上,女人有时候需要的不仅是海誓山盟,善意的欺骗或许也是她们的一种渴望,何况有谁能够说那所谓的海誓山盟不同样是一种善意的谎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