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了柳梢,又下了西楼,眨眼一晚上又过去了。我在房门口听见了外面有来客的声音,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庭芳。我连忙迎接了出去。
“清儿,宇文公子呢?我有事情跟他商量。”庭芳道。
还没等我开口,就听见文渊在后面说道:“陈公子找在下所为何事?”
“我昨日回去盘问了当初接待来使的的人,得知那使者是奉的隋国公命,说愿与我国和亲的。不知道宇文公子怎么看?”庭芳道。
“隋国公?”文渊脸上布满了惊奇,眼神里凝结着愁丝,说道,“这件事确实蹊跷,待我回过后禀报父皇后再行处理。”
“好,希望两国就此冰释过往前嫌,化干戈为玉帛!”庭芳道。
“隋国公是谁?”我问后面出来的长庚。
“隋国公是我朝廷的肱骨大臣,正在带兵抵抗北齐的进犯,整个朝廷都仰仗他。”长庚道。
一国的国柱,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想这就是文渊为之神伤的地方吧,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其他的原因了。
“庭芳来了,不如就留下来喝杯浊酒,这寒漏的茅店里,还望莫要推辞!”南佳笑着从房里出来,说道。
“公主说的哪里话,公主既相邀,庭芳哪有拒绝的道理。”庭芳道。
看着南佳对庭芳的这厢热情,再想想一直都站在南佳背后的长庚,我为南佳高兴,也为长庚失落。长庚始终都没有半点的不悦,至少没有表露在脸上。我也不知道还能为南佳高兴多久,因为我还没有看到庭芳对于南佳的诚意,眼前所见,只不过是一个皇子对于另一个公主的基本的尊敬而已。就在这样的一席酒宴上,每个人都在偷看着自己想看的那个人,每个人又都怕被那个人看到。
又到了晚上,文渊又站在了门口,不知道为什么,总会觉得他有种深不可及的感觉,而正是这种捉摸不定,总会吸引人想去探个究竟。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之后,便向远处的树林里走去。正值严冬,这样冷的天气他会去哪?我跟在他的后面,只见林中有几个人在等候着他,待他走进,见他将一包东西交予另外那几个人。我只想再靠近点,听听他们在讲些什么,却没留意到自己的身子将树枝擦得晃动了起来。立马就听见有人喝道:“谁?鬼鬼祟祟的!”
我从后面走了出来,看见那几个人,各个凶神恶煞,分明是一伙强人。还没等我开口说话,那恶人便恶冲冲向我走来:“说,你躲在背后干什么?莫不是偷听?”
“好汉息怒,这也并不是什么奸细,只是跟我随行的一个朋友,并不会给几位兄弟惹麻烦的,请相信在下!”文渊忙说道。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算了!”那恶人道。说完便拿着那包东西走了。
林中就只剩下我和文渊,他知道我心底的困惑,却也没有打算向我解释。我知道,我不问他就不会说。他堂堂一国的皇子,难道会在乎我的想法吗,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那几个人是干什么的?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你给他们的东西是什么?”
文渊看着我,问:“你真的那么想知道?”
“对!”
“好,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跟着我干嘛?”文渊道。
跟着他干什么?不知道,就是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想确定他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可是要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呢?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不想说就算了!”文渊道。
“就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怎么会越来越低,最后那个字估计也只有我自己听见了。
到底我还是回答了,不管这在他听来算不算个像样的答案。
“刚刚那几个人是我花钱雇的死士。”文渊道。
“死士?你要干什么?”我惊讶道。
“本来是要干什么的,结果什么也没干成。我原本是想他们在南佳进了陈国之后,伺机刺杀陈国公子,将南佳带回来。这样就与我国没有任何的干系。”文渊道。
原来他在暗地里还有这样的盘算,我越来越看不清他那深邃的眼光底下还埋藏着些什么。同时,我也羡慕南佳,有这么一个千方百计保护自己的哥哥。突然想到那天晚上刺杀庭芳的那三个刺客,我问:“那日刺杀庭芳的人是不是你指使的?”
“不是。”文渊道。
虽然那天他确实替那几个人求情了,难免有些让人怀疑,可他说话的是坚定语气,总能让人无条件相信他。
“谢谢你刚才的出言相救,否则,死在那贼人手下的恐怕就是我了!”我说。
“你大可不用这样说,若真交手,还真不知道谁输谁赢呢。”文渊道。
真不知道他这是过分的自负,要显示他的洞察能力,还是要跟我撇清关系,连一个我可以感谢他的机会都不给。他总是在我面前先转身,而我总是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六年前就是这样的,这样的身影看得越多就只会越陷越深。
在这家简陋的客栈住了好些天了,不知道是不是人跟人之间,相处长了,就会有了牵绊。今天晚上,店老板给我们准备了前所未有的丰盛晚饭,见了难得的荤腥,听说还是老板今早出门猎得的。我们都感叹着山野之中的淳朴与善良。可是当我我们吃到一半的时候,南佳忽然觉得头昏脑涨、全身乏力,不久,我、长庚、文渊都感到了同样的不适。我们都在思索着是哪里出了问题,正在这时候,店老板从后方出来。
“今天也算对得起你们了,好吃好喝待着你们呢,到了阎王面前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个人有命,谁叫你是皇上的儿子呢?富贵你享了,这祸害你也得收着。”店老板说道。
原来我们之前都没有仔细端详过着老板,虽然满脸的风尘,却透着超乎常人的冷静,透着寒气,还有杀气。除了这老板,另外还有一个火机,长得不出众,却也不失老板的气骨。只怪自己疏忽大意,却被这两人给下了药。
“你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只是针对我?是谁指使你的?”文渊问。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省得连死还带着怨气!”老板道。
“你不说也行,既然是针对我,那么就与他们无关,放了他们!”文渊道。
“不要,哥哥,你不能死!”南佳哭喊道。
眼看着他的刀已经举了起来,虽然都身怀武功,可现在确实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任人宰割。刀刃离文渊只有一步之遥了,也高过了那人的头,却突然间停留在了半空中了,在看,那人正在向后仰去了。门口站着另外三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晚刺杀庭芳的三个人,后面还有一个女子,原来是那梁国的郡主。
随后,郡主跟我们同坐一张桌子,另外那三人只是站在她的后面。
“今天多谢瑾瑜郡主相救!”文渊道。
“不用谢我,那日是你开口,他们三个才免于一死,今天算他们换了你那人情。”郡主向背后的三人微侧了一下头,然后回过来说道。
“你为什么要刺杀陈国公子呢?你之前不是都拒绝哥哥了吗?”南佳问。
郡主没有说话,只是看了文渊一眼。文渊似乎有所顿悟,笑了一下,说道:“现在的梁国已非同往日,陈国早已侵占了几乎整片的国土,梁国虽然可以在江陵继续存在,也是陈国念着过往的旧情,陈国开国者陈霸先原只是梁国一将领而已。如今郡主若是帮了我们,出兵陈国,那岂不是得罪的陈国,给自己的国家惹来灾难吗?若是不帮,难道就毫不忌讳我大周吗?所以郡主才出此下策,既帮了我们,又不得罪陈国。早闻定远侯威名,瑾瑜郡主也算得上一虎女,梁国有郡主,胜过万千男儿。”
郡主只是笑了一下,对这番入里的分析和称赞却也不是很在意,说道:“公子休要再谬赞了,既然今天把话都说开了,那我梁国于你们虽无大功却也无过,以后还是要和睦相处才行。”
“这个自然是。”文渊道。
郡主看了一眼我,说道:“当日我只不过对宇文公子有一点点的小不敬,你为何那般激愤,这个可是很容易让人误解的。”
我看了一眼文渊,他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情。我说道:“当日是我冒犯了郡主,还请郡主原谅!”
“无妨,各位,我就先告辞了!”郡主道。
送完郡主刚进门,就有一个人进来:“拜见公子!”
“什么事?起来说话!”文渊道。
“朝中传来消息,隋国公在前线打了胜仗,连退北齐军队数十里。”
听到这消息,文渊脸上露出了笑容,不止他,还有南佳和长庚,他们都笑了。我呢?他们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又到了话离别的时候了,文渊他们要回长安,而我,还要送经书去苍梧山,不知不觉中,又要一个人上路了。本来就是一个人出来的,经过了这一路他们的相伴,再离别,却有着一种漫天袭来的感伤。
我一个人坐在廊道的栏杆上,也不知道眼睛里在看着些什么,只是听见背后有人说:“我们就快回长安了,你怎么打算?”
是文渊,永远都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出现,相见的时候会见不到,无意之中又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我还要继续去送经书,我答应了慧可禅师的。明天就此别过了。”我说。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送你一程吧?”文渊道。
“你说什么?”我惊讶道,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这算是对自己的关心吗?
“这一路上你也看见了,前后遭到两次刺杀,上一次是因为灭佛,这次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路途艰险,多一个人多一个照应,就当是回报你为南佳所做的牺牲吧。现在边境打了胜仗,也算是可以放心了,我们迟点回去也无妨。就这样,我们送你去苍梧山。”文渊道。
“既然公子都这么说了,你就没有什么可以推辞的了!”长庚跟着南佳从后面走来说道。
“是啊,清儿,就让我们送你一程吧,就当我们是再一次的有上万水啊!”南佳道。
面对他们三个这样的盛情,我只有笑着说道:“嗯,谢谢你们!”
“你要这么说就显得生分了,我们也算是刎颈之交,怎么能拘于这般的俗礼呢,莫不是你不把我们当自己人?”南佳拉着我的手说道。
自己人?我看了文渊一眼,他还是那样的一如往常,面无异色,这算是对“自己人”的默认吗?我笑着答道:“好,我们就不讲那虚礼了,我们一起去苍梧山!”
说着我们便一起笑了起来,却听见另外一个声音:“什么事可以博得两位佳人如此欢笑?”
虽然没转身去看是谁,从南佳微红的香腮上就可以断定那人就是庭芳。
“陈公子来得正好,我们明天就要离开了,正想着要去通知你呢。”南佳道。
“我也正为此事而来,这次我们两国和亲的事情确实存在一点,父皇说了,这件事关系到我们两国的邦交,若是处理不当,必定会留下芥蒂,所以父皇让我同你们一道,将此事查个明白,也好禀明你们的皇上。”庭芳道。
“好啊,那你就和我们一起送南佳去苍梧山!”南佳笑着说道。
“啊?此话怎讲?”庭芳疑惑道。
“我们已经决定了,先送清儿去苍梧山,然后再返回长安,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要么你一个人先去长安,你看如何?”文渊道。
“你们尚且如此,我这个故交岂有落后的理由!”庭芳道。
就这样,一群人开始向苍梧山行进,长庚没有带任何的随从,身边还是当年的那个书童阿讯,两年不见,他还是将长庚服侍的无微不至。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和高贵的皇子和公主站在一起,并肩而行。一路翻山越岭,一路谈天说地,宛然一群江湖游侠,暂时将那朝廷的纷扰、国家的是非抛之脑后。长庚还是跟在南佳的后面,南佳的眼光却只是停留在庭芳的身上。不知不觉我的脚步慢了下来,落在了跟长庚并行,看着他这样的默不作声,我忍不住说道:“你是个好人,你的好上天在看着,也记着。”
长庚停了下来,说道:“何必说我呢,你也一样。”说完便快步走了上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原地愣住了。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长庚看不清自己,却看清了我,我也一样。
“清儿,你怎么了?快点啊!”南佳回过头来喊道。
她这么一喊,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我急忙追了上去。
“大家都累了,就在这歇会儿吧!”文渊看了大家一眼后说道。
我们席地而坐,青山绿水间,席天幕地。
“天朗气清,人和日丽,这样的良辰美景,不得不好好吟诵一番,此时此刻,最适合吟诗作对了。”南佳说道。
“公主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们今天也来附庸风雅一番!”庭芳道。
“也好,不知是怎么个附庸法?”文渊问道。
庭芳想了一会儿,说道:“这样吧,我们每个人都说出一个四字短语,这四个字必须要有相同的部首,并且能表达完整的意思。由我先来,‘江河湖泊’。”
“琴瑟琵琶。”我想了一会儿后说道。
“嗯,下一个宇文公子!”庭芳道。
“魑魅魍魉”文渊道。
阿讯一脸的茫然,问道:“公子说的‘江河湖泊’好理解,清儿姑娘的‘琴瑟琵琶’我也见过,可是宇文公子的什么‘’魑魅魍魉”是个什么东西啊?
我们都笑了,庭芳也笑着解释道:“莫说你没见过,我们谁也没见过,要见过那还了得,小鬼!”
“公子又笑话我了,不说也不用笑话我小鬼吧!”阿讯闷闷地说道。
“你们公子这也不算是笑话你,这魑魅魍魉指的就是那鬼魅之类的东西!”我跟阿讯解释道。
“哦,这样啊!”
“好了,我们继续,下一个公主。”庭芳道。
“潭溪流水。”南佳道。
“嗯,都有水,独辟蹊径,下一个轮到长庚了。”庭芳道。
“沧海润泽。”长庚道。
“好,承公主的‘潭溪流水’,又深远了旨趣。”庭芳道。
一轮结束,只有阿讯在旁边听着,没有参与,庭芳道:“阿讯,今天你算是听客,说说你都听到了些什么啊?”
阿讯道:“清儿姑娘和宇文公子,你们两个是一路;长庚公主和南佳公主是一路的。我们家公子两边都可以是。”
“哦,这话怎么说?”文渊问道。
“你们两个说的都是同一类的四种不同东西,他们两说的都是水。我们家公子说的也是四种东西,可也与水有关,所以不知道该归为哪一路!”阿讯道。
大家听后也都点头说是。
庭芳笑着说对阿讯说道:“没想到你听得还这么仔细,好,那你继续听啊!”
“接下来我们各自说出一句自己喜欢的诗句。”庭芳道,“还是我先来,我喜欢‘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原来陈公子也是一个向往闲情的人。”南佳道。
庭芳笑而不答,接着说道;“下一个该到清儿了!”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世人都感叹潘岳的美貌,但是我觉得这样的悼亡诗才是最感人的。浮生一世,不过白驹过隙,过往皆尘烟,难得有这样的超越生死的惦念,想他那地下的妻子也会是高兴的吧。”我说。
“你才多大,怎么像活了半百的人一样。难不成你也喜欢强说愁?”文渊道。
“没有,只是感概了一下而说的糊涂话而已。”我说,“下一个到你了。”
文渊看了庭芳一眼,说道:“跟陈公子不一样,我喜欢‘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囯忧’。”
“人各有志,人说曹子建心性淡泊洒脱,却也有这忧国之思。宇文公子更是心怀社稷,这是大周百姓之福!”庭芳道,“下一个到了公主了!”
“珠宝陨劲风,繁英落素秋,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南佳道,“那些在别人看来难以理解的事情,自己做了就是做了,没有真么理由,只是顺应了自己的心意而已。”
“嗯,下一个长庚。”
“不曾远别离,安知思俦侣。”长庚道,说完便脸色凝重了起来。
南佳知道这是长庚的痛楚,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家人,饱尝思慕之苦,她看着也不忍心,要怎么样转移者气氛呢?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么好的美景,我们怎么能不喝酒呢?”南佳道,说着便从长庚的包袱里掏出一个酒囊,拿起喝了一口便递给了长庚,长庚喝完便递给了庭芳。这样,一个酒囊就这样在我们的手中传递着,一人一口,全然没有了皇家的高贵气度,更像是山野之中的粗人。
酒喝完了,庭芳道:“既然对酒当歌,现在酒也喝了,是不是该唱两句呢?”
听到这里,我立刻觉得脸上热了起来,知道不是因为喝了酒的。我看了文渊一眼,正好撞上了他的目光,只见他立即闪烁了一下后就移开了。估计他也知道,是因为那首《西洲曲》,他会把那全当做儿时的无知吗?
“歌就不唱了,我们还是先赶路要紧,要在天黑之前找到住处。”文渊道。
“说的是!”庭芳道。
我们继续往东行进,微风里夹杂着酒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