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柏林墙倒塌,连东德的执政党都很惊讶,难道过去的宣传无效吗?1945年至1961年,约有270万人离开东德。1961年8月13日柏林墙始建当天,就有155,042人离开,其中半数在25岁以下。为什么老百姓要跑去“腐朽”的西德呢?东德政府需要掩饰明显的失败,只好说无辜的同胞是被那边的资本家所引诱,而那些坏蛋二战期间利用犹太人和犯人为他们做苦役,现在同胞跑到那边去就会面临同样可怕的命运。于是,修建柏林墙变成一场胜利。东德媒体说:“现在秩序与透明性(clarity)获得了胜利。孩子们被保护着免遭绑票者威胁,家庭则免受那些试图引诱其成员之人的诱导,而工厂免受来自西方的猎头(headhunters)的侵扰。”
政府这么宣传,老百姓到底信不信呢?宣传要有效,始终需要老百姓配合。老百姓未必喜欢那些东西,设法让他们参与宣传活动是最佳方法。当一个人或多或少承担了宣传工作,就算他感觉那些东西是假的,但人的本能让他很难长期说谎,于是慢慢就会屈服直至认同,成为同谋。
纳粹德国和民主德国都没有新闻审查制度,如何控制重要的宣传机器新闻媒体呢?纳粹德国是私人拥有传媒机构,于是国家实行中央控制,让新闻工作者文责自负。虽然避免官方直接审查,但纳粹党人会引导新闻媒体:“你们不仅应该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也应知道政府正在想什么,并且知道如何最有效地向人们解释这些内容。我们想要一个愿同政府共事的新闻界,正如政府也想同新闻媒体合作一样。”新闻工作者即使犯下很次要的错误都可能立即被解雇,于是形成有效的自我审查体系。
民主德国的传媒机构属于国家,新闻工作者的政治背景比专业背景更重要。主管宣传的部门每周开工作会议,指示哪些东西不准碰。如果你还犯错,后果就很凄惨。这种自我审查比事先审查有效得多。新闻工作者有着相当低的自我认同:“我们没有地位,不管是在人民中间,还是在党的机构中……我们被整个党的机构看成是笔墨仆人/操刀代笔者(inklackeys),有人会给予他们命令的人。我们没有被认真对待。人民说我们是国家的宫廷弄臣/小丑(courtfool)。”宣传的后盾当然是武力,甚至是暴力。有人站出来质疑纳粹,挑战希特勒,结果被捕甚至被杀。政府通过塑造这种气氛让老百姓觉得那些人不是因为有良心,而是因为做错事该受罚,大家乖乖的就不会有事。大部分人明白这个道理后,就任由自己的脊梁被弯曲,并以未感不适的方式为自己的漠然同意辩护。“在弯曲人们的脊梁时,极权主义体系误解了人性,从而唤起了人类以往的最糟糕一面,而不是新人最优秀的品质。”
类似柏林墙倒塌的失败总会发生,比如经济表现太糟糕,如何让老百姓陪你一起接受失败呢?只能是弯曲现实,让现实跟随理论走,而不是让现实来修正理论。其实,老百姓知道现实是什么,但他们必须假装同意。
极权主义国家的民意调查很不靠谱,几乎所有人百分百拥戴领导集体,全国上下似乎一条心,然而柏林墙拆掉不久,整个国家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倒下。“强迫的忠诚是表面的,20世纪的强大独裁政权,因为它们的喧嚣与骚动,没能创造出有能力建立一个千年世俗王国的新人类。借用圣经的隐喻,它们那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房子,根本无法抵抗暴风雨的肆虐。”
(主讲梁文道)
《大脑操纵-行销不能说的秘密》
小心有人窃听你的大脑
道格拉斯·洛西可夫(DouglasRushkoff,1961-),美国媒体理论家,任教于新学院大学(NewSchoolUniversity)。著有《网络空间》《媒体病毒》《公司化的生活》等,《大脑操纵》于2002年获媒介生态协会颁发的麦克卢汉奖。
现代公关的逻辑是有错一定要承认,接下来就是操纵媒体准确传播你的讯息。
政治意识形态,日常生活禁忌,潜规则……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在给我们洗脑?广告。
对于来自商业力量的东西,我们如何对待?有人觉得无可厚非,有人则要求绝对自由,抗拒所有广告和公关宣传。在美国等成熟资本主义国家,很多学者在研究如何摆脱商业影响。互联网一出现,他们振臂欢呼人民将大获全胜。早期一些理论家甚至粗俗地让年轻人将牛仔裤剪得破破烂烂,认为这是对抗资本主义的方法,你不按规矩穿就自由了。
这样理解自由很容易庸俗化,不过仍有人沿着这条路线追溯下去,道格拉斯·洛西可夫就是典范。这位很有影响力的媒体理论家发明了几个很关键的概念,比如“mediavirus”(媒体病毒)就成为病毒式营销的理论基础。
洛西可夫是新媒体的吹鼓手,很多年前就预言未来科技将是一种解放力量,让人懂得自我判断,摆脱诸如广告带来的诱惑。然而他的理论很快就被商业机构利用,演变出更厉害的宣传手法。他本人似乎也缺乏免疫力,经常被商业机构邀请去演讲,告诉他们过去那一套已不管用,因此常被人批评说他是向资本家投降。
Coercion:WhyWeListentoWhat“They”Say一书于1999年出版,台湾中文版《大脑操纵》于2008年出版。虽是一本老书,很多东西已经过时,但内容读来仍很有趣。比如20世纪90年代,雪碧打出一则广告语:“Imageisnothing.Thirstiseverything.”(形象不重要,口渴才重要。)广告历来喜欢塑造美好形象,让人觉得会变得青春、漂亮、愉快。然而越来越多的人觉得,单纯地被这种形象广告诱骗很不酷,要变得实际一点。针对这种潜在消费者,广告商就说买这个产品不是为了形象,而是东西本身就是好。这又是一次成功的广告宣传,打动了自以为不会上当的人。
今天很多人有公关危机,比如政府官员、娱乐名人,还有商业机构。20世纪90年代,美国一家服装公司被人攻击,说它在第三世界国家找的代工工厂都是血汗工厂。老板很头疼,跑去咨询一位公关高手。公关高手首先问是否属实,老板坚决表示他不知道这回事。公关高手就说,你应该走的路相当清楚——你必须起来领导反血汗工厂战斗,而且要认真去做。
公关高手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当你被揭发一个所谓丑闻,如果是假的,你要起来反抗;如果是真的,你要坦白交代,绝对不要掩饰错误,不要尝试转移焦点。重点在于,你认错之后如何将公共形象扭向有利的一面。那位服装公司老板于是摇身变成人权斗士、白宫说客,劝说企业主们成立反血汗工厂联盟,以示自己跟血汗工厂斗争到底。
传统公关意在利用媒体去掩盖事实、说谎和转移焦点,让错事显得没错。现代公关的逻辑则是有错一定要承认,因为今天任何媒体手段都骗不了网民,接下来就是操纵媒体准确传播你的讯息。不要把媒体变成用来隐瞒事实的工具,因为事实就摆在那儿。危机公关重点不在于隐瞒事实,而在于引导大家从另一个方向认识事实。这难道不是一种很高级的大脑操纵术吗?
(主讲梁文道)
The Tyranny of Choice
选择越多并不越幸福
蕾娜塔·莎莉塞(RenataSalecl,1962-),斯洛文尼亚哲学家、社会学家、法学家,卢布尔雅那大学法学院犯罪学研究所高级研究员,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等多所高校客座教授。著有The Spoils of Freedom :Psychoanalysis and Feminism After the Fall of Socialism (1994 年)、On Anxiety (2004 年)等。
正因为有上帝规定我们不能做什么,我们才有选择的自由。
一家公司因社会经济动荡裁员,老板迫不得已裁掉一名年轻人。过去如果一个人勤勤恳恳工作,莫名其妙被炒鱿鱼,会骂老板,会认为华尔街那帮贪婪的金融家把钱赚光,剩下他们在受罪。不,这位年轻人的反应是问老板,你能不能告诉我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这样我下一份工作才会表现更出色。老板坚持解释说他的表现没任何问题,但年轻人仍穷追不舍。
这位老板吓一跳。今天大部分人被教导得像那个年轻人一样,当你的人生陷入困境,你不会认为是社会集体的问题,而是个人的问题。现在每个人被迫学会自我反省,本应有的社会批判变为自我批评。这真的是一个好社会吗?
很多人觉得现代社会比以前自由,因为拥有各种各样的选择。你可以选择各种品牌的手机,然而这种消费的自由能叫作选择的自由吗?我们可以自由选择职业、结婚对象,而过去连人生意义都是宗教给的。我们可以选择信不信宗教,可以规划自己的人生,难道生活不幸福吗?
TheTyrannyofChoice(《选择的暴政》)告诉我们,这样的幸福其实充满焦虑。蕾娜塔·莎莉塞是斯洛文尼亚著名的哲学家、社会学家,另一个身份是齐泽克[17]的前妻。两人均为受精神分析大师拉康[18]影响的新一代思想家,因蕾娜塔·莎莉塞的作品易读些,有时比齐泽克的作品更畅销。这本书受到很多主流媒体的称赞,然而中译本《选择》介绍作者时说是南非人,居然连国籍都搞错!这本书告诉我们什么?我们现在能够选择人生的去向,就像能够选择墙纸和护发素一样。在充满选择的时代,一个矛盾的现象是,与之并生形形色色的顾问。美国流行一种职业叫生命教练(LifeCoach),现已传入中国。难道人生像球队一样需要教练吗?没错。我们面对选择无所适从,面对困难不知所措,需要有人帮我们制订人生规划,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在一个典型的消费社会里,所有东西变得可以选择,我们却茫然失措。我们选择人生大事的态度,就像选择消费品一样。选择伴侣时,每个人脑子里有一本账簿,算计着好处与坏处。陀思妥耶夫斯基[19]的《卡拉马佐夫兄弟》(TheBrothersKaramazov)有句名言:假如上帝不存在,我们做任何事都被允许了。拉康则颠倒过来说:假如上帝不存在,我们做任何事都被禁止了。我们的选择需要界限,正因为有上帝规定我们不能做什么,我们才有选择的自由。面对无限选择的时候,我们只好给自己画线,或者找顾问咨询。
今天有各种各样像生命教练一样的人,从选择房子到选择旅游地点都有人指导你,书店里充斥着心灵鸡汤之类的书。美国有位杂志编辑拿自己的人生做实验,看看凡事都听这些指南有何后果。经过两年实验,这位编辑学会减肥,学会布置家庭,学会做更好的伴侣,学会当更称职的父母,最后患上严重的焦虑症。
威尔·弗格森[20]有部小说叫《幸福》(Happiness),讲述社会上突然流传一本自助手册,教大家过快乐而满足的人生。这本小手册如病毒般感染所有人,大家疯狂爱上它,并跟随它的建议生活。每个人降低欲望,停止购买不必要的东西,不买化妆品,不做整容手术,注销会员卡,关上办公室大门,门口挂着“钓鱼去了”的牌子,非常快乐地享受人生。
这个虚构的社会最后如何呢?工厂倒闭,消费链断裂,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濒临崩溃。商人们决定找出小手册的作者,叫他改变自己的态度,写书鼓励大家好好工作、疯狂消费。结果发现作者是一个住在房车里的老人,并非来自印度的伟大精神导师。这个老人患有癌症,为了替孙子赚生活费,东拼西凑写出了这本书。
今天有太多的专家建议,如果你什么都听,就得精神病;如果所有人都听,社会就停摆。这表明我们的社会建立在这个基础上:每个人必须选择,如果不选择、不消费,社会将停止运转。这样的选择,我们自由吗?我们快乐吗?将一切看成自己的选择,并且要承担后果,结果是什么?我们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责问自己是否做错事,产生无穷的焦虑感。
这个时代很关心“我是谁”的问题。每个人被教导要做你自己,什么都要表现你自己的风格,于是变得好疲惫。以前你用服饰展示自己就够了,现在连家用电器都要表现你的风格,一切无不跟你发生关系。人们不再计较上帝怎么看你,而在乎别人怎么看你。难怪我们比以前焦虑,因为你以前怕的只是上帝,现在怕所有人的眼球。
那么,我们希望成为什么人呢?有人参加电视婚恋节目,不是想相亲,而是想亮相。今天很多人想做名人,因为发现名人也是凡人。以前名人有点神秘,现在为何没有星味?八卦杂志太多了,微博太多了,名人的缺点暴露无遗。这拉近了我们与名人的距离,觉得自己也能当名人。
年轻女孩可能想模仿希尔顿酒店的小公主帕丽斯·希尔顿[21],希望穿那种亮闪闪的衣服,过那种奢华、高调、放荡的生活。这些女孩真的百分百认同帕丽斯·希尔顿吗?不是。帕丽斯·希尔顿只是一个化身,令她们感觉自由与快乐,不必过沉闷无聊的生活。
(主讲梁文道)
《沉默串谋者-日常生活中的缄默与纵容》
沉默也犯罪
伊唯塔·杰鲁巴维(EviatarZerubavel,又译伊维塔·泽鲁巴维尔,1948-),生于以色列。宾夕法尼亚大学社会学博士,现任美国罗格斯大学社会学教授。著有《七日周期》《完美界线》《时间地图》等。
对公然展现在眼前的罪恶,如果我们采取勿视、勿听、勿言的态度,就成为同谋。
两三百年前,天主教有些修士存在鸡奸问题,却找不到恰当的字眼去形容这个不算罕见的罪行。于是,鸡奸成为无名之罪。想将社会上一些事情当成背景视而不见时,最佳办法是不给取名字,就像早期对鸡奸的做法一样。
日常生活也有禁忌,我们一般选择委婉的说法。比如在高级餐厅吃饭,你会不会问服务员,我去哪里撒尿?不,你会说,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当年纳粹德国的医生参与集中营工作,明明是在毒气室干活,却委婉地说是在做医学工作或科学工作。住在集中营附近的居民对于烟雾和恶臭从何而来想必了然于胸,却装作一无所知,以让自己显得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