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扇玻璃门,隔绝生与死。
急救室的灯还没有熄灭,李景静坐在长椅上,不时看看手表。
已经两个小时了。
手术刚进行半个小时,护士曾跑出来过,说病人大出血,急需输血。
怎么可能不大出血呢,肚子上挨了五刀,倒地后还被垂死挣扎的赵立仁在心脏附近刺了一刀。不知道那一刀伤到心脏没有……
李景丢掉手中的棉球,看着臂弯处的针眼长叹一口气。
血型不符。自己的血型为O型,宋姐的为AB型,虽然能少量输一些,但终究解决不了问题。这种危急时刻偏偏医院的血库告急,剩余血浆仅够支撑一会。
“君树还没有出来?”陆音坐着轮椅由护士推到急救室门口。
“陆音?你怎么来了?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不宜多动。”李景惊,赶忙上前,责备一番后准备把陆音送回病房。
“君树到现在都没有出来你让我怎么好好休息!手术怎么这么久?原因?”
“前几天临市血库告急,紧急从这家医院抽掉了三分之二的血浆,AB型血的捐献者本来就不多,一被抽调,短时间内无法补足需要量,现在院方一边向其他医院调血,一边号召医院内部AB型血的医护人员及病患踊跃捐血。”
“AB型……我是AB型!抽血室在哪里?你带我去,我要捐血。”
“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谈什么捐血!一个已经倒下了,你还要当另一个吗?”李景拒绝的很干脆,什么都可以迁就陆音,只有这个他不能让步,他不能拿陆音的生命开玩笑。
“我的身体状况我最清楚,不过缺点血而已,日后养回来就行了。但是君树还在死亡线上徘徊,你要我见死不救吗?”
李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想陆音有一点闪失,但也做不到牺牲一直很照顾他的宋君树。难以抉择。
“带我去抽血室吧!”陆音的声音虽轻,却毫不退让。
“真是狡猾……你就是知道我拿你毫无办法,才会这么有恃无恐,无论你想做什么,你都很清楚,我没办法阻止你。”李景嘴上埋怨不已,唇边依然带着柔柔的微笑。自己做不了的决定,由陆音来做也挺好,宋姐本来只个局外人,却被硬拉进这个漩涡,现在所做的一切就当是在致歉吧。
“你觉得这一切都结束了吗?”陆音躺在病床上,清楚地感觉到鲜血抽离身体后体内的凉意在叠加。一直以来都以为体内的血不过温热而已,流出一些不会有什么感觉,现在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我以为那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直到失去时才幡然醒悟:它流逝时所带走的温度来自于我内心的深处,是被我忽视的温柔。君树,这一切都结束了。赵立仁死了,安梨不用整日活在仇恨里,我和李景也可以过属于我俩的日子,这算不算是你带来的救赎?
一切都画上了句号,花了那么多时间,做了那么多牺牲,终于把一切都结束了。那么多个夜晚缩在被子里的哭泣‘无尽的设计与猜疑,把自己逼成个笑话,晒出去娱乐了多少人,又成为多少人挂在嘴边的笑料。如今脱下这身搞笑的装束,重归平凡,竟世俗得温暖,诱出我压抑许久的眼泪。
哭过之后,我要活的自由,过新的生活。
医院的运血车从郊区带回了救命的血浆,陆音斜靠在李景的怀里,看着自己的那袋血浆混在其他人之中推进抢救室,目光柔和。
“你坚持输血是为了赎罪吗?”李景的下巴轻搁在陆音的头顶。
“我的罪不是一袋血浆就能赎清的。”
“确实。既然一次赎不清,那就做好长期还债的准备,我陪你一起还,毕竟我也有罪。”
“风雨与共。”
只要那个人能平安归来,即使要受罚我也心甘情愿。
有了充足的血浆,手术得以顺利进行,单股纤维线平滑的在肌理中穿行,伤口快速缝合,仅留下蜈蚣般扭曲的伤痕。
宋君树从急救室里推出来时还昏睡着,麻醉药尚未消散,神色安详。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接下来只要静养就好。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把人从鬼门关那拉回来了。陆音一直高悬的心妥帖的放回原处。
“这回放心了?”
“嗯!放心了。”陆音把脸埋在李景的怀里,悄然抹去眼角的泪花。放心了。
四周是一片混沌,层层黑雾束缚着我,动弹不得。这里是哪里?我似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慢慢蜷缩起身子,不知所措,迷茫着,困扰着。
“君树……宋姐……宋姐……君树……”嘈杂的声音扰得我不得安宁。
柔和的光束切割着无尽的黑幕,压抑的黑被越分越碎,碎成一地光点。光照在身上好温暖。
“君树!”我无奈,不能继续睡下去了啊~
睫毛轻颤,我张开双眸。
环视一周,看到了掩面而泣的陆音,低声轻哄她自己却也红了眼眶的李景,一众激动的警员站姿酷炫的队长,稍远点是若干医护人员,大家都很高兴。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陆音抹了把泪,总算笑了。
因公负伤,队长大手一挥批准我好好休养,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回去报到。陆音软磨硬泡的把审讯室里的折叠椅顺过来,每天陪我呆在病房里,享受着李景五星级的服务。
休养期间,李景曾被队长叫去局里训话,说什么停职期间不老实呆在家里,四处乱窜生出事端之类的陈年烂词,来来回回重复说了几遍,李景因为有错在先,无法辩驳,只能乖乖的听训。
陆音告诉我赵立仁死了,我震惊许久。已经落网的人怎么会死呢?
“原因?”
“新进局的警员看到你受袭后本想拔枪打下赵立仁手中的刀,结果因为赵立仁突然一动,子弹打中左肺,尽管立马送往医院,却未能抢救回来。”
赵立仁死了。我的心沉了一下。
“是我疏忽了,明知他被逼至末路已是亡命之徒,仍放松警惕。造成这种结果,是我的错。”
“世事难料。谁都没想到他会在袖里藏刀。”
“也是。这种世事难料的事我们先放到一边,来聊一点已经发生的事。陆音,你是时候向我坦白了吧。”我放下剥到一半的桔子,直视坐在床边的陆音。
“其实我早就发现公寓附近有人监视,外出也好,归家也罢,身后总有一条甩不掉的尾巴。我一开始并没有和赵立仁联系在一起,但在听你说他一直没有落网后觉得监视的人或许就是赵立仁,所以我给你下了安眠药,故意在半夜穿你的衣服出去,只为印证自己的猜想。结果歪打正着,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也为此付出了代价。”陆音晃了晃还打着石膏的手,俏皮的的吐了下舌头。
“除此以外,你还有没有隐瞒我的事?”
“你会这么问想必是已经发现了我藏在衣柜里的存折了吧。安梨没有猜错,存折被她领回来不久就被安峰找到并送来了我这,由我代为保管。安峰求我能看在安梨妈妈的面上收好存折,等安梨高考完作为十八岁生日礼物交给她,以表达自己希望她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的祝愿,还说自己很清楚不受安梨的喜欢,安梨不会接受他这个爸爸送的任何东西。我虽然很讨厌安峰,但他提的这个请求我无法拒绝。”
“所以一直瞒着,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可以说啊~毕竟是成年礼物嘛,那么有意义的礼物说出来就不惊喜了。”
“因为你工作的局限性,你没有机会接触犯人,那么安梨是用什么方法联系上你并向你寻求帮助的?”
通过李景向我递来了一封信。“
“信?还在吗?”
李景从陆音的荷包里掏出一封信,我抽出信纸,展开。内容如下:
姐,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估计已在牢里。
尽管我一再克制,仍是走到了这一步。我还是如设想那般做了,用我这双手杀了那个我仇恨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可我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快乐,反而觉得无尽的疲惫。每天清晨从我睁开眼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断告诫自己:如果自己在那个人的眼里卑微的如同一粒沙尘,那么我一定要努力,即使走下去的路上遍布荆棘我也要爬到需要他仰视的地方,让他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希望我能优秀到成为他时刻挂在嘴边炫耀的资本,我希望他能把亏欠我的父爱还给我,我希望我们能像其他家庭中的父女一样,他会唠叨我的功课,会在我学习时说一句“注意身体。”,放松时叮嘱“千万不可以早恋”,会在校门口等着接下晚自习的我,会拿着手机追问我那个老和我发短信的男生是谁,会拿着扫把追着欺负我的人跑几条街。我怨恨了那么久,赌气那么久,不过是想让他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可是他从来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机会。他这个人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只会摆出家长的姿态做着决定,还强迫每个人都要遵守。自以为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装得有多爱妈妈、自己有多痴情的样子,给外人一种尽管渣得彻底,可还是有可取之处的错觉,不过是为了添几分面子而已。跳舞也好,画画也好,我想做的所有事都被他轻易的阻绝了,现在连复仇这种大事他也要把我推得远远的,说什么这种事应该由他来了结,我只要不被牵连就还有美好的未来。少开玩笑了!他已经毁了我的人生,成为我一生的污点,拆散了我的家、让我变得一无所有的人凭什么那么认真的和我说我还有未来!
所以我决定任性一次,不照他的计划行事。就凭他那个漏洞百出的计划怎么可能讨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必须参与才可以让所有有罪的人罪有应得。我从来都不认为我有多正义,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可是姐,我没有信心,我没办法独自完成这个计划,我想求你帮我,帮我助妈妈安息,让那些亏欠我安家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让我不用活在怨恨里,可以坦诚的告诉他:“爸,我其实很爱很爱你的,就像爱妈妈一样。所以你能不能像我爱你那样爱我一点?一点点就好。
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姐,你帮帮我吧!
安梨
我看着安梨的信,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贪生怨,因怨滋恨,因恨养痛,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我不知道安梨的心里那点希望变成无尽的绝望时她到底经历了多少痛苦,我只知道我想帮助过得如此心酸的她,所以我开始设计,有了之后的这些计划。“陆音低着头,声音平静。
“其实你不用设计的,只要你全盘托出,我和李景都会帮你。只是你对我们并没有那么信任。”李景点头,陆音看着我和李景认真的脸,一直在说“对不起。”
我在伤口好转后立马开始工作,李景终于平安度过检查期回到警局,还是做我的助手。我在李景的陪伴下带上一帮技术人员赶到赵立仁家,在天花板上找到装成废纸用来糊墙的账本纸张,经过技术人员的编辑处理,账本重新装订成册,成了状告厂长的有力证据。
一个月后,厂长的种种罪证经核实确认属实,锒铛入狱。
而安梨杀父因为证据确凿且已年满十八岁,以故意杀人罪被捕入狱。因其态度良好,在拘留期间有自首意向,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耗时五个月的青少年杀人案宣布告破。
法庭宣判那天安梨家没有一个人来,陪审席上空空荡荡,我还记得我问她是否难过时她清冷的回我:“意料之中”以及那张满布落寂的脸。
意料之中,在最后的自由时光里,孤独度过。多么心酸的觉悟。
陆音什么都没说,沉默着为安梨置办一切:床单、被套、枕巾、棉被、毯子、保温壶、洗漱用品、几本书、几瓶液体钙,每一样都细心挑选,再整齐的放进包装箱里,打包,送去监狱。
我在陆音忙碌时曾悄悄看过日记的内容,如我所想,这是安梨丢失的那本。我为安梨的少女情怀而开心,为她的怨气而忧愁,为她的结局而叹息。安梨不知道,在她丢失的这本日记里,有她意想不到的结局。
陆音的休假结束,继续她朝五晚九、隔日轮休的生活。安峰的尸体也已经被领回,听说葬礼正在筹备,近期将要火化下葬。
安梨被特批前往葬礼送安峰最后一程,我、陆音、李景也一身黑装,共同前往。
前往灵堂的路上安梨一直很局促,不停地搓手,很紧张,陆音和李景在一旁开导了她一路,我面无表情地慢慢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我们都很清楚,灵堂的那里有一场更大的暴风雨在静候着安梨的到来。
到场的宾客绕着棺材绕行一周后,就在院子里三五成群的聚着,相互吹捧、攀比、八卦,对自己的家事轻描淡写,却奋力的挖掘别人家的秘史,并乐此不疲。没几个人伤心,也不会有几个人在意,他们到场不过是因为彼此还有一点蛛丝般的交集,抹不开脸拒绝,就勉为其难的到场,全当是老友聚会。
人情凉薄至此,不过寻常而已。
不知是谁眼尖看到了安梨,喊了一句“安梨来了”,吸引来了全场的注意力,全体静默一会后话题意外地统一,无非是些“不孝女”“杀人犯”“白眼狼”“活该变孤儿”的言论,摆出一副正义使者的姿态,毫不避讳的批判起他们眼里的罪犯,演得多么逼真、多么可笑。
目光化作利箭笔直的朝安梨射来,安梨身形微摇,几乎站不住脚,我上前稳住她的身体,理好她翘边的衣领,附在她耳边:
“别怕,深吸一口气而后抬起头挺直腰板走过去,你越怕,他们的话就越能伤害到你。”
安梨闭上眼深呼吸,再睁眼后眼神坚定。我松开手,她稳步朝前走。
众人让出一条直达灵堂的路,安梨一步步接近,最后跪在棺材正前方。
“爸,我来送你最后一程了。”磕头。
“爸,我辜负你和妈的期望了。”再磕头。
“爸,你走好。”最后一拜,安梨低伏在地,轻声说:“爸,我不后悔我这么做。”
真的,不后悔做了这种事。
安静的宾客忽然骚动起来,一个老妇人从人群的最角落提着一把大扫把冲出来,近乎小跑的走进灵堂,身后跟了一众中年男女。安梨的奶奶和姑姑姑父。
“你还有脸来?人是你杀的现在又跑来送灵?真是白眼狼哦~养了十几年都没把你养熟啊,你还是人吗?你还有良心吗?就算你再怎么不喜欢他,他都是你的父亲!你怎么下得去手!家门不幸啊!我们安家怎么生出你这样的人啊!”扫把柄一下又一下重重的打在安梨的脊背上,安梨挺直腰板,不做任何辩解,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就默默承受着老人的怒火,偶尔受不住了,被打到半趴在地,也只是咬紧牙关重新挺直腰板的跪着。
陆音很心疼安梨,想冲上去把安梨拉起来,我拦下她,示意她必须忍耐。
“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路,就有义务承担这一路上的种种痛苦,陆音,你不能护她一辈子,该她承担的,你就要放手。而且老人的丧子之痛,你也稍微理解一下。安梨想必已经有所觉悟了,你上前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害她。”
陆音抓紧我的手,拼命强迫自己呆在原地。李景也不忍看,把脸转向一旁。
“妈!别生气了!妈!冷静一下,少说两句,别气坏了身体。”姑姑们劝解者悲痛过度的母亲,姑父们则围在安梨身边不住的责备。
老人终究是动不得气的。没一会儿安梨的奶奶就再握不住扫把,紧抓着衣领大口喘气,想平复激动的心情,结果未能如愿,还是晕了过去。
“妈!”所有人都慌了,大家七手八脚的抬着老人往外跑,几个有车的宾客凑上前自告奋勇的担任司机,宾客们都四下散了,有的跟去了医院,有的凑个热闹,有的趁乱回家。
“这下你满意了吧!不让你来你还偏来,灾星。”被挤在后面的三姑狠狠甩了安梨一巴掌,挤进一辆小轿车赶去医院。
灵堂彻底安静了。
安梨摸着开裂的唇角,想笑来着,不知怎么就落了泪。
是啊,我真是个灾星。
“安梨哭完后,带回监狱吧”陆音蹲在地上也跟着哭,我只好一边交代李景一边安慰陆音。
暴风过境,倾盆大雨终于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