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一到家,就端上了热腾腾的晚饭,母亲没有问他考得怎么样,只问他“你姐姐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一思告诉母亲:“姐姐学校有事,要到后天才能回来。”一思狼吞虎咽吃了晚饭,倒头就睡着了,蚊帐还是母亲为他下的。他在家十多天了,什么活都干。水田里摸秧根,棉田里锄野草,豆田里拔茅草,萝卜田里间密苗,还到屋前面的河里捞水草,堆放在灰粪池里捂肥,家里的事也帮母亲做,挑菜,洗菜,洗碗刷锅,淘米煮饭。他家人口多,烧饭要烧一大锅。夏天里妈妈煮饭烧火汗水都要湿透褂子,尤其是煮中饭,傍晚时煮晚饭。只要一思在家,他总是抢着烧火,让妈妈在锅上忙一忙。他烧火结束了带着浑身汗水“扑通”一声跳下河洗了澡就行了。一思十分认真地做事,卖力地做事,是在想好好地锻炼自己。他想自己已经十七八岁了,这个年龄在过去已经是成家成婚的年龄了。可目前的自己能干些什么农活呢,自己是个男子汉,总要成家成婚,农活家务都要干,现在就是锻炼自己的时候了,就是自己考出去了,也能做个能文能武的人。
船载重了就不觉大,人做事多了就不觉时间长。
一般人在考过试等报分数成绩的这段时间里是度日如年,尤其是升学考试。中考的考试分数常常是在十五天后就可知晓,这十五天,对一般人就是15个月。而一思不然,他不觉得时间长,而感到时间过得太快了,一晃就过去了,十五日到返校日了。
黎明时,母亲早就起来弄早饭,特地烤了大麦面饼,待一思吃过早饭,母亲拿了两块饼用毛巾裹好放在一思衣袋里,作为他中午的伙食。太阳还没有出来,许一思就上路了。
晨曦是那么温顺、柔和,撒在身上遍体都是爽朗的感觉。在人们的千呼万唤中太阳像一位披着红衣的少女迈着盈盈的细步,款款地从地下登上地面,先露出自己的小半边脸,如同一个新生的婴儿带着红朴朴的小脸来到人世,懵懵懂懂地用眼睛注视着这新奇的世界。突然她猛地一跃,整个身子挂在了天空,将黄灿灿的光辉洒向空中、树顶上、屋顶上、大地上。空中闪显着金光,树顶燃起了火焰,屋顶披上了金纱,大地盖上了金玻璃。太阳射出的万丈金光,把人们的脸照得红彤彤的,把人们的心照得暖洋洋的。早晨的空气凉爽爽的,带着些露水和青草的气息。地上的草是湿润湿润的,树枝梢头缀着的露珠,在阳光里明晃晃的、亮晶晶的,格外美丽。“这美丽的晨景,不正是我前程美丽的预兆吗。”许一思这样想着,信心更足了,兴致更浓了,脚步更快了。
二十里的路程不到两个小时就赶到了。学校里已经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他的同班,叫陈鸣凤,也是填报宁富师范学校的,陈鸣凤告诉一思:在7月10日宁师通知几个考师范学校的学生体检,他也体检了。一思说:“没有人通知我体检。”陈鸣凤望了望愣了愣说:“那你是被哪个中学录取了?准确消息下午两点半钟就知道了”。一思茫茫然,宁富师范学校是考不上了,大连河运学校也谈不上了,因为考海运的人也要体检的。他也没有接到通知,现在只指望中学录取了。可是这所中学,一思是最后一个志愿才填它的,估计不会录取他。他想立即回家,但又想既然来了,就等等,弄个准确消息回家。断断续续地来了二十多位同学,来的人大多是认为自己有点把握的,没有一点把握的人是不来探消息的。一思心中很怵,见了同学打个招呼就立即走开,独自一人在小街的巷道里走着,是散步,还是消闷,还是解烦?说不清楚。不过他一直在想是我究竟什么地方做错了?数学没问题,作文没问题,政治全答上,总分不应该差。可我为什么考不上呢?一思思索着,可能是老师批改太严了,政治答案对照书本要一字不漏,甚至标点符号也不准漏错。数学上没有按步给分,如果差一道步骤就全扣分,一思的最后一道数学大题目中就少了一个步骤,如果全扣分,他的数学分数就高不上去了。作文分数的高低常常在于批改老师,符合其口味的分数高一点,不符合的分数就低一点。他的作文如果遇上“杀手”老师,分数自然高不了。如此一来,许一思肯定是榜上无名了。许一思想到这些,心里凉了半截,想回家,但又不甘心,还是要听一听下午的准确消息。
天中了,一思还徘徊于小巷中。他从怀中掏出两块大麦面饼啃了起来。吃完了午饭,还是一个人在踱步,磨磨蹭蹭到两点半钟他走进了小镇的邮电局。这里已挤满了十七八个同学,电话铃响了,是中学的一位老师打过来的。这位老师原来在一思他们的初中教书,后调去中学。他在电话里报考上他们中学的考生名单“柳月梅、单梅正、苏福广、刘正、邹必东……”大家都屏着气收听电话里报名声。谁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才嘘了一口气,笑容也随即飞到脸上。许一思的心随名单的一个一个的报出,跳动的也越来越厉害,当电话报完了名单,一思的心快要跳出嘴。他满脸胀红,这屋里除了自己没有报到名,其余人都报到了。他恨自己,考不上又何必跑来丢人现眼,急急走出门外。苏福广追上他,搂着他的肩说:“你别走,还有很多学校还没有发榜呢,凭你成绩肯定会考上的,你对自己要有信心。”一思红着眼圈说:“谢谢你,我这就回家了。”苏福广要送一送他,一思拦着他,不让他送,对他说:“没有什么了,你放心。考不上,我明年还会考的。”就握手告别了。
一思回来的时间是去的时间的双倍,走了近4个小时。一路上头脑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想,眼睛是茫茫的,什么也不看,两腿机械地运动着,是个机器人在行走。太阳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带着几缕余晖缓缓地落下,就像一位慈祥的长者告别亲人,用那布满沧桑的手,抚摸着孩子,向他们告别。刚才还闪烁着金色光芒的藤藤蔓蔓,变成一团团卷卧着的幽暗的卧龙,不久前还跳跃着太阳光斑的花草树木,此时显得非常疲惫,个个都昏昏欲睡,毫无一点生气。暮色张开无限大的羽翼,把大地的一切都拢在她的怀里,让一切的明亮都成为朦胧昏暗。许一思几时到家的,他不知道,只是晚饭早已摆在桌上,母亲叫他吃晚饭,他只是说“在街上吃多了,不饿。”就躺上床睡觉。一家人看他的样子也知道了七八九,谁也没有向他发问,就让他睡觉吧。
第二天一早,许一思就起身了煮早饭,把猪食,扫地面,擦桌子,好像他睡了一觉,茅塞顿开,一下子什么道理都明白了一样,吃了早饭就到生产队做工。家里人好生奇怪,人家小孩子考不上学校常常是少吃饭,多睡觉,不理,甚至寻死上吊的也有。可许一思考不上反而更勤快,只是语言少了很多,算得上是沉默寡言了。一思知道自己内心充满了烦恼,气愤,需要发泄,找谁发,怎么发?埋头做事是最好的解脱自己的办法。至于气谁,是气自己?气改卷老师?气家里人?说不清,道不明,也许是什么都气,什么都不气,只是心绪麻乱罢了。
这天下午两点钟,许一思去捞水草,这是他第四天捞水草了。一思站立船头,光着身子,穿着三角裤头,双手拿着竹子夹往水中一伸,将竹夹子合拼起来,绞几下,再往船里一甩,水草比较多,一夹下去,都会夹一些上来。“许一思啊,你在捞水草。”一思听到喊声,抬头一望是同班同学柳月梅,立即招呼道:“是你呀!我没有在意,没有看到你,才没招呼你,这么大热天,往哪里去?”月梅说:“我是到姐姐家去,就在射阳河边。”“天太热了,你到我家去凉一凉,喝点水。我这就上岸。”许一思边说边撑船向岸边靠拢,柳月梅赶紧说:“不用不用,你千万别上来。我还要赶路。再见,再见。”“好,再见。你慢走。”许一思招呼结束了才注意柳月梅的这身打扮。她身材高数不上,矮轮不到,作为女性是标准合适的。洁白洁白的确凉衬衫,老白色的丝绸裤子,配上一双白力士鞋,在盛夏的季节里是“万绿丛中一点白”,显得格外耀眼。她的脸很漂亮,白果形,红嫩白,柳叶眉,大眼睛,双眼皮很显著,眼角微微上扬,鼻子高高,俗称“笔筒式”,嘴小,牙齿整齐洁白,一笑是一支白色玫瑰。头发浓密又油黑,梳着两条大辫子,辫梢上打着粉红色的蝴蝶结。一个姑娘家出门走亲戚打扮一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一思看了心中很是不悦,他认为这是考上高中的人的“炫耀”、“神气”,是对自己这个落榜生的“奚落”。他朝已经远去的柳月梅狠狠地瞪了一眼。
又过了几天,一思听到了许一海的不幸消息。他被海运学校录取了,因为没有去体检而被刷了下来。海运学校是7月3日用挂号信发出通知,要他在7月24日上午9点钟到县城东风旅社由海运学校人带他到县医院体检。海运学校在28日没有见到许一海,认为他自动放弃了,在29日就录取了他人。许一海的通知书是被他们的大队主任吴仁力压住不发的。7月20日下午,公社通讯员要往大队送报纸信件,吴仁力正好是散会回家,他主动对通讯员说:“让我带回去就是了。”当天晚上他到了大队部将报纸信件堆放在桌上,就到生产队的队长家喝酒了,是队长的孩子10岁生日酒。吴主任喝得酗酗大醉,别人把他送到家,第二天在家躺了一天,第三天就到生产队检查工作了。他到生产队基本上是只抓一项工作就是阶级斗争,而且他抓得十分实在,全大队十五个生产队,除了公社开会,他每天跑一个生产队,具体工作流程是,听取队长汇报,汇报内容是队里最近是如何抓阶级斗争的,队里的地主富农分子表现如何,近来有没有出现阶级斗争新动向,有没有发现阶级斗争新问题,例如,如果有人偷偷地溜上街卖鸡卖鸭卖蛋,就是有资本主义的苗头出现了;如果偷偷地在空地荒地种上了庄稼,就是有人想走资本主义道路,搞个人发家致富,是露出了资本主义尾巴;如果有人偷跑出去做工苦钱,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对待上述的三种情况吴主任的指示是,资本主义的苗头出现了坚决打击下去,先是谈话,态度不好就开生产队会议批判,严重的交大队开批判会;资本主义尾巴坚决割掉,让“十边田”的东西全归生产队所有;外出做工的人一律追回来批评或批判。汇报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然后找队里的地主富农分子,以及他们的子女训话30分钟,训话的内容是现在是我们无产阶级专政,人民当家作主了,你们是被打倒的阶级,你们就得认输,就得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要乱说乱动,搞复辟活动。训话后便和队委人员打扑克2个小时左右,十二点钟喝酒吃饭。生产队里招待书记没有什么山珍海味,有的是鸡鸭鹅,再买几斤猪肉几斤草鱼就行了。喝洒要么是大醉,要么是小醉,醉后就在队里安排睡午觉。大醉大睡,小醉小觉,反正是傍晚时回家。一个月30天,一个大队15个生产队,每天跑一个队,15天为一个周期。人家说,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肝脏和肠胃,可我们的吴主任肠胃就是好,一个生产队一月喝两次从不倒。如此的次数之多,格调之一样,群众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时间长了嘴就憋不住了,顺口溜就出来了:“吴主任一到,生产队长唱高调,地主富农泪水掉,鸡鸭鹅乱蹦乱叫,小大嫂们赶忙上锅灶,仓库东西尽他要,社员们应得的分不到,孩子们饿得大声哭叫,大人气得脚只跳”。“八一”建军节要到了,按惯例,大队要召开拥军优属大会。大队的文书要为吴主任写一个讲话稿,他整理主任办公桌上的东西,发现还有几封信件,拿起来一看有一封是挂号信,是学生的通知书,就赶紧叫人送给学生家长,许一海看到通知书后,急得直哭。他父亲立即带着他去海运学校。可是不管许一海父子怎么说明,怎么央求,学校就是不答应补录,最后只是答应他们下一年考试,如果还愿意考海远学校,学校在同等条件下优先录取。许一海父子没有办法,打道回家。
许一思听了许一海的不幸情况,又怕自己也遭此不幸,赶忙去母校教导处问一问,有没有他的通知书,哪怕是农业中学的,教务处告诉他,什么中学也没有。他又去问大队通讯员,得到的答案还是什么也没有。他这才死下心来,自己没有书可念了,就扎根在穷乡僻壤一辈子吧。
离开学没两天了,姐姐一霞准备开学的事。往年这时候一思和姐姐一样也收拾一番,如洗洗衣服,找出衣服上的破了的地方让补一补,将鞋子刷一刷。今年的现在他只管在生产队做工,在小河里捞水草了。中午吃中饭时,一向对一思中考不闻不问的父亲突然说话了,“一思这次考不上,原因主要是在初二时缺课了两个月之多,上初三了,又去考电厂,又缺课半个月。洋海初中的校长是我们家亲戚。前两天我已和他联系过了,等开学三天后,一思就到他学校去复读,下一年再参加中考。估计明年一思一定会考上的。“我到洋中,一定会努力的。”一思接着父亲的话回答了一句。他眼睛发亮,眼眶里填满了泪水。自己没有考上父亲没有一句责怪话,母亲没有一句抱怨话。家里人口多,劳力少,只有母亲一人,是一般人家,反正是孩子自己没有考上,就让他留下来做工算了。可父亲母亲不这样,父母亲太辛苦了。
午饭后,许一思照样去夹水草。约莫在4点钟光景,姐姐跑过来喊他:“快上来,你考上了。”一思听不懂,愣在那里问:“什么考上了?”、“你考上了师范学校,来了录取通知书。”姐姐一边说一边扬着手中的信件。一思一个箭步上了岸,接过《通知书》,打开一看,清清楚楚地通知他在8月30日到师范学校报到,9月1日在学校体检,体检合格就报名注册。一思非常清楚自己的体质,要不是体重轻了一点,身高差一点,自己就验上飞行员了。他属于晚长型,也是营养不良影响了他的正常生长。一个暑假下来,他长了一些,体重也增加了不少。到师范体检是百分之百过关。这么说他是百分之百地成为师范学校的学生了。他手舞《通知书》,一跳三尺高,大喊两声“我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