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再点一支香吗?”莞尔跳出叙述,问道。一个初秋的清晨,莞尔再次来到那条巷子,坐在同一把躺椅上,中间隔着两个月的光阴,却恍若隔世。她望向他,眼光不再涣散,栗黑色的眼睛仿若浸透在水光中的青春植物,流露出几分淡定。眼前的男人正用火柴点燃一支印度香,轻轻地插在鱼形的藏银香炉上,不大一会儿,一抹氤氲袅袅的香馨,萦绕在空气中。“这是印度香,古印度人相信纯正的香气能驱散内心的负面情绪。”柯凡很随意地坐下,他稳健敦实的身体,仿佛一个装着温暖和睿智的容器。“自从,孩子没了,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哭的滋味了,我以为我的泪腺已经干涸了。”在莞尔的叙述里,最害怕却又最乐意提及的是肚子里的婴儿。半明半暗的房间里,真正令柯凡无法回避的是莞尔身上氤氲般散淡的气质。深邃的眼睛,犹如水草游离在他和她的周围。她的嗓音像是没有炸干的豌豆,透着几分喑哑的清脆。柯凡这才发现,怀孕对于女人,不亚于初夜的体验,私密而独特的身心感受唯有当事人最能体会。在柯凡的建议下,莞尔写信疏解心结。她没想到最想写给的人竟然是未曾谋面就夭折的孩子。
曾经亲密的爱人,早已经过世的外婆,对她寄予无限希望的双亲,都难抵那个四个月大的生命。宝宝:都说每个过早夭折的生命如流星匆匆划过天宇,还未来得及绽放光芒就殒于无形。我想,你一定是其中最亮的一颗。天空如此的清澈,花儿如此娇艳,而这些你都无法看到,就永远地合上了双眼。你走后,我会时常摸着我的腹部,用幻觉感受着你的小胳膊小腿的灵动。宝宝,你能原谅妈妈吗?妈妈就是那个掐断你声息的刽子手,让生命之初最温暖的地方变成了最寒冷的地方。等你离开了,我才知道我承受的所有失去的痛苦都莫过于失去你。我曾经追随你远去,可仍未越过生死线,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吧。宝宝要乖乖地等,好好保重自己,妈妈会来陪你的,来赎我的罪。这一支印度香,捎上我的思念,祝宝宝来生,一切好运。那一刻,莞尔终于明白,爱和恨原来没有罪来得如此深刻和煎熬,如慢火里的汤药,直至变浓变苦。在印度香靠近信笺,火焰将那些字迹吞噬时,莞尔以一种古老的方式保留和毁灭了关于它的记忆。
“失业只是使你变得更加消沉和委靡不振;真正使你萌生自杀的念头,是一份自责和沮丧吧。”“是,不,不是这样的。”莞尔摇着头,声音有些高亢,随后话锋一转,问道:“性格和命运,在你们心理师眼里,犹如连体婴儿,紧紧相连吧?”“应该说有关性格和命运的研究一直是哲学家和普通人最感兴趣的。”柯凡好像要给莞尔补课接着说道:“著名心理学家荣格认为,人并非自己的主宰,主要受一些不为我们所知的力量控制。这些力量来源于自己的潜意识部分。正是人的这种意识,构成了每个人的独特性格,而我们的意识部分仅仅是潜意识中的沧海一粟。”莞尔听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啊,意识仅仅是潜意识中的沧海一粟,而沧海一粟的意识却主宰着她的情绪和行为。如果自己理智沉稳一些,就不会纠缠于浩森失踪背后的原因,在蛛丝马迹中情绪失控,逐渐将自己逼到一个个困境中。“世界上所有的抑郁症都是在关系上出了问题。当和一段亲密的关系断裂时,通常内心会感到空旷无助的凄楚,一旦无法抵御凄楚和痛苦,死亡成为最彻底、最决绝的断裂方式。
”柯凡试图以理性的语言去梳理莞尔的内心,希望她不要沉迷于自责和懊悔中,随后又禁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让你义无反顾,蓄意自杀?想念外婆?惦记胎儿?还是仅仅为了睡得安稳,不再为眼前的困境所迫?莞尔一愣,竟然答不上来,她的思绪不由地回到自杀的当天。那天早上,房东来找莞尔索要租金,未果后,房东的嘴脸格外难看,限令莞尔尽快搬走。一百七十八元,对了,这是她红色皮夹里仅剩的钱,即使她胃口不好,缩减三餐以外的开支,很快就会挥霍一空。莫非对于失恋又失业的女人来说,弹尽粮绝会掐断她最后一线对生的留恋?她想柯凡是不了解这种窘迫的,他在北京有房子,有稳定的收入。下午,她向柯凡告别后,在医院附近一家音像店,伫立。那时,耳畔传来一首清澈苍凉的乐曲。她恍惚自己正在天堂口,低沉悠扬的风笛声,犹如一阵轻风,不停地撞击着莞尔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那部分。当她鼓足勇气吞下大片大片的安眠药,脑海里闪过柏拉图的一句名言:人的灵魂来自一个完美的家园,那里没有我们这个世界上任何的污秽和丑陋,只有纯净和美丽。
她放下水杯,带着疲惫和倦怠入睡,最后的一个意识就是期望寄居在躯壳里的灵魂,回到曾经美丽的家园。第二日下午,柯凡在等红灯时,脑海里如一张幻灯片,突然出现:莞尔说到天堂时,嘴角那抹隐隐的笑意,以及自己清理香炉时的一脸凝重表情。昨晚,他拾起她那封信的残骸,凭着未烧尽的字句,他开始担心她仍然还有自杀的念头。是啊,如果通过一次自杀未遂就能获取重生,那么,抑郁症就不难痊愈了。事实果真如此吗?在网上,柯凡曾看到一个报道,一系列数字超出了他的想象:目前的中国大约有抑郁症患者3000万人。
全球范围内,有超过5亿人正在遭受抑郁症这种疾病的折磨。一步跨入高速旋转的现代社会可能是中国目前“郁闷”人数急剧攀升的主要原因;与此同时,中国的心理咨询行业水平却没有能够一步跨入到发达国家的水平。自此,在那些手拿手术刀、救死扶伤的医生面前,柯凡不再妄自菲薄了。对于他来说,婚姻情感问题、人际关系、职业发展问题,已经足够他钻研一辈子了。如果活着必须给自己找一个安身立命的支点,那么这份职业便是他生命的一个支点,帮助别人,无疑是让自我的幸福最大化。绿灯亮时,柯凡索性掉转了车头的方向。他的手腕搭在方向盘上,只是轻轻一带。他的车轮驶向的地方,已经在悄悄地改变着他的生活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