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2月的江南天气很凉,孙中山独自来到当年洪秀全的御花园里漫步。他努力不去想眼前的事,却在追忆和想像当年洪秀全在这里的黄金岁月是什么样子的,天父台在哪里?后林苑是不是现在的西花园?洪秀全死后是埋在哪一块太湖石下的?假如太平天国不内讧,会支撑多久,会执掌天下吗?洪秀全会在中国推行全新的资本主义制度吗?中国会像日本一样维新图强吗?
这一切,也许永远只有多种“假设”的结局了。
但孙中山应该有真知灼见,看到自己的结局吧?那么让位是对是错?难道也要留给后人去想像、评说吗?
池中的水很凉,在灯光照射下,被人喂惯了形成条件反射的金鲤鱼成群地游向浅水岸边,张着嘴,吧嗒吧嗒响,仿佛在等人喂。
远远的宋霭龄从办公室走出来,也来到水榭旁。
孙中山仿佛在对鱼讲话:“你们倒是无忧无虑的,鱼若有思想会怎么样呢?”
宋霭龄在他身后站着。
孙中山发觉了,问:“你怎么不出声?”
宋霭龄说:“怕打扰了你和鱼的对话呀。”
孙中山说:“人其实应当与大自然对话呀,人的活动圈子越大,越超脱。”
宋霭龄说:“先生真的执意要让位吗?在咨文没有送到参议院去之前,还是来得及的。”
她现在手里拿着的正是孙中山起草的给参议院的咨文,宋霭龄刚刚打印出来。
“不。”孙中山说明天一早就送过去,他要宋霭龄再念一遍,以免有差错。
这份咨文是这样写的:
今日本大总统提出辞职,要求改选贤能。选举之事,原国民公权,本总统实无权置喙之地。惟前使伍代表电北京有约以清帝实行退位,袁世凯君宣布政见,赞成共和,即当推让,提议于贵院,亦表同情。此次清帝逊位,南北统一,袁君之力实多,发表政见,更为绝对赞同,举为公仆,必能尽忠民国。且袁君富于经验,民国统一,赖有建设之才,故敢以私见贡荐于贵院。请为民国前途熟计,无失当选之人。大局幸甚,此咨。孙中山点点头,说:“就这样了。”他又吩咐宋霭龄,多印几份,明天交到各报馆去发表,要布告天下,这不惟是孙中山在全国人面前表白心迹,也客观上给袁世凯一个压力,将来他如失信,则天下人自有公论,必会口诛笔伐。
宋霭龄轻轻叹口气,怅然地说:“那明天我就可以回家了。”说到这里,她流泪了。
孙中山说:“不至于那么快。从我提出辞职,到最后离任,要有一段时间,等待、磋商、交接、善后……你不陪我到最后吗?”
宋霭龄说:“我怕见最后那个凄凄惨惨的场面,故国不堪回首,到那时唱‘问君能有几多愁’差不多。”
“我又不是亡国之君。”孙中山说,“也不是南唐后主,我没有‘最是仓惶辞庙日,垂泪对宫娥’的凄楚。”
宋霭龄问:“不当总统了,你做什么去?”
孙中山说:“我去修铁路。一个国家铁路不发达,不可能有经济的高速发展。”
“那我也跟你去修铁路。”宋霭龄说,隐约之中,星光下又可以看到她的钻石项链在颈上闪闪烁烁了。
“好啊,”孙中山说,“修铁路不怕人多。”
宋霭龄突然问:“你现在********还管用吗?”
“当然管用。”孙中山说,“我还是临时大总统啊。”
宋霭龄像变戏法似地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纸递上去,说:“这有一份广东发来的电报,有军、政各界几十个要员签名呢。”
孙中山接过电报,凑到灯下边看边说:“什么事情这么兴师动众啊?”
宋霭龄说:“不是陈炯明昨天辞职了吗?各界公推你哥哥孙眉为广东大都督。”
孙中山看过电报,眉头紧蹙。
宋霭龄说:“我看很合适。谁都知道,你哥哥支持革命出力最多,是同盟会的元老。”
孙中山不悦道:“你不要干预这些政务好不好?”
宋霭龄不再吭气,不满地走到了一旁。
孙中山想了一会儿,说:“你替我起草一份电报给广东方面的人。”
宋霭龄问:“怎么写?”
孙中山是这样口授的,哥哥孙眉虽然坦诚而富于热情,但他素来对政治并不熟悉,没有从政的经验,他如果掌了权,别人容易欺以方,这会误了国家大事,对公对私都不好。广东都督是个极为重要的职务,系军政于一身,没有干才的人担当此任,有害无益。吾爱吾粤,即爱吾兄。如果诸位真是爱护孙眉,应当选一个办实业的差事交给他,像办农场,养奶牛,他都很胜任。
宋霭龄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孙中山问:“你笑什么?”
“还不把你哥哥气死?”宋霭龄说,“人家推举他当大都督,你让他去养奶牛。”
孙中山说:“人尽其才吗。我比别人更了解自己的哥哥。”
宋霭龄说:“我还是觉得这会伤了你哥哥的感情,是不是再考虑一下,你都快不当总统了……”
“这是什么话!”孙中山正色道,“难道因为快下台了,就赶紧帮自己的亲友捞一把吗?”
宋霭龄说:“你好吓人呐。”
孙中山又柔和地笑了:“对不起,我很古板,平时很怕人吗?”
“至少我很害怕。”宋霭龄说,“但有一个人不怕你。”
“谁?”孙中山问。
“二妹庆龄。”宋霭龄说。
“是吗?”孙中山似乎在追忆,“没有这种印象。”
宋霭龄说:“前几天她从美国写信给我,对我能在你身边工作简直羡慕死了,她让我既要尊重你,又要管住你,不用怕。”
“嗬!”孙中山笑起来,“管我什么?”
宋霭龄说:“管住你,不让你过度劳累呀。”
孙中山笑了。
孙中山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张静江进来了,对宋霭龄笑了笑。
孙中山并没有发现他,仍专注地在写。
宋霭龄借为孙中山添茶水的机会,轻声对他说:“你约的客人到了。”
孙中山这才放下笔,抬起头来,对张静江笑笑:“你来了?快坐。”
张静江走到孙中山的办公桌前,把几张任命书送回到孙中山的桌子上。
“怎么了?”孙中山望了他一眼,问:“刘师复和林君复都找不到?”
张静江说:“不是找不到,而是不受任何官职。”
“真是无政府主义者本色呀。”孙中山仰在椅子里,说:“他们都是有功之人,现在革命成功了,他们不受官职,是想当介子推吗?”
张静江说:“如果他们是介子推,你就只好去放火烧山了。”
对于他们说的介子推、放火烧山典故,宋霭龄听不明白,就问为什么烧山。
张静江说:“难怪你不明白,你从小在美国念书,对中国的历史知道的太少。”
孙中山告诉她,介子推是个人,他是春秋时晋国的贵族,在晋文公重耳掌权前受迫害时,介子推跟随他流亡国外,在晋文公有一次挨饿时,介子推实在找不到吃的,就从自己的腿上割了一块肉煮了给晋文公吃,晋文公感动得不得了,发誓日后要好好报答他。后来晋文公回国执政了,在封赏群臣时,偏偏忘了赏赐介子推,介子推就和母亲隐居在绵山。晋文公想起来时好后悔,就亲自带人去找,他十分后悔自己忘了本。但无论怎么找,介子推就是不肯出来。有人给晋文公出了个主意,说介子推是有名的孝子,何不放火烧山?大火一起,他准背着母亲出来,他断不会让母亲烧死在山里的。结果大火烧起来后也不见介子推背母下山,他们母子宁可烧死,也不愿下山为官。
“好残酷呀!”宋霭龄说,“这介子推也是,干嘛这么死心眼呀!晋文公忘了他不对,后来也做到仁至义尽了。”
张静江说,这也正是寒食节的来由。清明节的前一天不是寒食节吗?那是晋文公下的令,为了纪念介子推在火海中葬身,不忍心在介子推死难这一天举火,就下令全国人民这一天吃冷食。
宋霭龄说:“这晋文公挺不错,有情有意的。”
孙中山说:“但愿林君复他们可别钻到大山里不出来,叫我放火烧山啊!”
张静江说他们可不在山上。
孙中山笑了:“他们在哪里?”
张静江说:“他们不让说。”
“不,我马上要见到他们。”孙中山说。
张静江说:“那又何必呢?你劝也没用,我替你劝过他们了。”
“我不是非劝他们当官不可,我是想他们了。想和他们聊聊。胜利了,见面的机会反倒少了。”
“那好吧,他们在杭州,”张静江说,“明天我带你去。”
孙中山说:“你总得告诉我他们住在哪呀?”
“到时候就知道了。”张静江的样子像是讳莫如深。
第二天,张静江真的带孙中山到杭州去了。张静江知道孙中山一天要工作18个小时,他肯拿出两天时间跑到杭州去看旧时的战友,这份情义叫他好感动。
张静江把他领到了杭州郊外。
白云悠悠,松柏苍苍,在杭州郊外,有一座山间古刹,青翠林中露出堂皇的殿角,这便是有名的白云庵了。
当张静江和马湘、尹维俊等人陪孙中山骑马来到山下时,孙中山首先看到的是从山上下来到小溪畔担水的小沙弥。
孙中山下马,拄着手杖说:“这使我想起了深山存古寺的命题画。”
张静江问:“怎么个命题画?”
孙中山说从前有人给众画工出了个题目,就是深山存古寺。众人各拿出一幅作品,有画古寺建在鯺岩上的,有画建在山腰的,都不高明。只有一个高手,他根本没画寺院、红墙和山门,只有一条从山上下来的石板路,一个小和尚担着水桶来山下打水,意境有了,是虚写,十分传神。
“确是高手。”张静江说。
“这么说,刘师复、林君复他们到这深山古寺中修行来了?”
张静江没有否认:“人各有志呀。”
孙中山十分感叹:“入世不易,出世更难,我是没有这个福气的。”
孙中山一行人跨入前殿院门,但见香客如云,钟鼓之声和着诵经声传出来。
孙中山说:“这座庙香客还不少呢,从前只去过灵隐寺,却没来过白云庵。这住持高僧是哪一位呀?”
张静江说:“我也不知道,我向来不信佛。”
他对孙中山说:“先生先在这里随意看看,我去找刘师复。”
他去了一会儿,从月亮门那里招手,孙中山等人走过去。
在最后一进院子靠近藏经阁的西配殿,小沙弥把他们带到了一间禅舍,这里十分安静,点也听不到尘世喧嚣了。
禅室的门是半掩着的,从外面就看得见,屋中四壁皆空,只有墙上一个巨大的佛字。
刘师复、林君复在桌前抄写《金刚经》,十分投入,他们并没有落发,也没穿僧衣,素服而已。
孙中山、张静江的突然闯入,使二人惊愣得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孙中山双手合十,十分风趣地打了个稽首说:“凡夫俗子拜见二位长老!”
林君复跳起来,笑道:“折杀小僧了,施主快请上座。”刘师复也笑着搬了椅子过来。
大家全都大笑。
孙中山说:“原来二位高僧是带发修行,不怕尘缘不断吗?”
刘师复道:“师傅说,佛缘乃心缘,不在乎外表。”
“这倒很实在。”孙中山说,“你们的师傅是个佛门的改革者。”
众人又笑。
孙中山起身看了看他们抄的文字,说:“在抄经书吗?”
“在抄《金刚经》。”林君复答。
孙中山问:“你们真能静下心来,把世事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吗?”
刘师复说:“暂时还办不到,才要修炼正果啊。”
林君复说:“现在天下已定,大功告成了,我们无意功名,也请先生能谅解。不要强人所难。”
张静江说:“天底下,想做官的人比比皆是,有的人甚至想得发疯,怎么会有人来逼你们出山?”
林君复说:“这我就放心了。”
站在门口的尹维俊突然冒了一句:“你们兴吃肉吗?”
孙中山笑道:“那不是成了花和尚了吗?”
“那太亏了。”尹维俊说。
几个人都笑个不住。
刘师复说:“万一将来革命又有反复,先生可来找我们,我还会组织暗杀团的。”
孙中山说:“但愿没有这种需要。”
林君复告诉孙中山,他们和丁湘田等人组织了一个“晦鸣学舍”,素食,不饮酒,不吸酒,不用仆人,不坐人力车,不结婚,不做官,不入政党……孙中山接了一句:“不食人间烟火。”
“那不行。”林君复说,“素食也还得举火,使它变成熟的。”
孙中山说:“很有意思,暗杀团的人变成了慈悲为怀的佛门弟子,看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是不可能的。”
林君复说:“先生嘲笑我们吗?”
“不,”孙中山说,“我只是有点茫然。”
刘师复说:“我们师傅讲,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是办不到的,不必问过之大小,罪之深浅,只不迁不贰,是甚力量,便见功夫。”
孙中山说:“真有点参禅味道了。你们的师傅看来是个很有根基、很有学问的长者了?不然何以令两个革命者折服?”
林君复正要答话,门外有一个洪钟样的嗓子叫道:“是何方神圣光顾小寺呀?”
刘师复跳了起来去开门:“师傅到了。”
当胸前飘着几绺长髯的住持长老出现时,孙中山又惊又喜:“智亮长老?没想到是你。”
智亮笑声朗朗,他说:“久违了,我们在广州分手的,有17个年头了吧?”
“正是。”孙中山说。
智亮坐在蒲团上,也请众人坐。
林君复说:“想不到师傅与孙先生是故旧。”
孙中山说:“你们不知道,我在1895年举行第一次广州起义时,为人告密,若不是智亮长老及时告知,我就成了敌人的刀下之鬼了。”
林君复大惊:“这……这不是入世了吗?”
智亮道:“无所谓入,无所谓出,入即是出,出即是入,则出入自易。我们佛门讲究济世,只要你所为是济世,便是功德。”
孙中山击掌道:“此处可以鼓掌,这样的道理,我这槛外人也能接受。不过,长老拐了我两个干将归隐深山,这可不太仗义呀。”
智亮笑道:“来去都讲一个‘缘’字,世上的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停了一下,智亮吩咐:“去,叫他们备一桌斋饭,请各位清清口味。”
刘师复答应着去了。
智亮拿出纸笔来,说:“孙先生不能白来,请给小寺留下一幅墨宝。”
孙中山笑着接过提斗,说:“这次不能题写天下为公了。”
众人都笑了。
孙中山略加思索,在整幅宣纸上题了“明禅达义”4个字。
张静江带头鼓掌:“好,既是出世,又是入世之言。”
智亮也说:“终究是入世。”
孙中山说:“长老从未真正出过世呀,至少是一半在云端,一半在地上。”
众人又笑。
胡汉民、王宠惠走进总统办公室,孙中山正站起来,说:“走,我们去祭告明孝陵。”
“我不明白,先生这样匆匆忙忙地去祭明孝陵,这是为什么?”胡汉民说,“今天是参议院选举的日子,离开不大合适吧。”王宠惠说。
孙中山说:“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带全师出城呢。”
王宠惠说:“我还是不懂。”
孙中山说:“你们没有听到风声吗?在我的军队里,特别是卫队里,有人对我让位很反感,有人甚至想大闹参议院。”
胡汉民说:“那也是民意。”
孙中山说,他既已承诺让位,就不能让这种事发生。那人家会以为是他唆使,是他在耍手腕,所以他才临时决定,移师城外,去明孝陵行祭告礼,尽量不影响、干预这次总统选举。
王宠惠感动地说:“先生广阔的心怀,仁让之风,真是古往今来没有过的呀。”
孙中山说:“我当君子,也不是没有条件的,我也对袁世凯不是十分放心,所以才有了《临时约法》那几条。”
胡汉民说:“我私下里听说,参议院的议员们大多主张建都北京。”
“我们同盟会的议员呢?他们该起作用啊!”孙中山说。
王宠惠说:“他们跟着人家跑。”
孙中山不容置疑地说,建都南京,不可更改,没商量余地,要告诉我们的同盟会议员,我们为什么让袁世凯来南京就职?就是不让他在北京老巢经营他那摊。为什么让他必须遵守过去颁布的一切法制章程?为了不使共和和民主流产。
这时黄兴来了,很沮丧。昨天参议院讨论首都设在哪,翻车了,投票者28人,主张建都北京的竟有20人,主张南京的才5人。
孙中山双手插在军服口袋里,踱来踱去,十分气愤。
胡汉民说:“可以根据参议院法,叫他们复议。”
黄兴说,他已当即声明,政府绝不为此委曲求全,限他们马上更改决议。
他气呼呼地说:“否则我派宪兵占领参议院,先把我们的同盟会员绑起来!”这当然是气话了。
孙中山说:“冷静。”
胡汉民说:“克强这一吓,说不定把议员们吓住了呢。”
果然,不一会儿黄复生、冯自由跑来,说:“好消息,表决结果出来了,27票里,19票赞成建都南京。”
孙中山舒了口气:“拍电报给袁世凯吧。”
冯自由拿出一张《民主》报纸给大家看,不知什么人在报上开了个玩笑,冒充袁世凯的语气,给章太炎发了一封公开电,只有短短几句:民主、天铎各报馆鉴:章太炎主张迁都北京,有功于我,拟以教育总长之职相许,着章太炎速来北京陛见。
众人哈哈大笑。
孙中山说:“这玩笑太过分了。”
胡汉民说:“章太炎也太不像样子了。他说你若不肯让位,就是舍不得总统的权力;他说不让建都北京是有阴谋。”
“不去管他了。”孙中山说,“他们什么时候选举第二届临时总统?”
黄复生说:“马上要选。”
孙中山说:“我们出发,去明孝陵。”
孙眉带着军人黄士贵等十多人来到总统府门前,他是专程从广东赶来的。
马湘问:“你们要办什么事?”
孙眉怒气冲冲地说:“什么事也不办,我要见孙文。”
马湘说:“他不在,去祭明孝陵了。”来人这么大口气,令马湘反感。
孙眉说:“你敢挡我的驾?去叫孙文出来。”
马湘说:“大总统的名字是你随便叫的吗?你再无理取闹,我可不客气了。”
孙眉更加提高了嗓音,说:“如果阿文是大总统,我就是大大总统!”
几个卫兵偷着乐。马湘说:“准是个疯子,来人,把他抓起来,灌他一嘴马尿,看他还敢不敢顺口胡说。”
几个卫兵上来要捆绑孙眉,孙眉带来的随从见状也一拥而上,双方打成了一团。
陈友仁从总统府里跑出来,扶扶眼镜,问:“怎么了,都住手!”
双方暂时松手。
马湘说:“陈秘书,这个人口出狂言,对大总统多有不恭,他说阿文是大总统,他就是大大总统。”
陈友仁看了看孙眉,客气地问:“先生是……”
“你是谁?”孙眉问。
陈友仁说:“我是总统府秘书,我姓陈,你有事请跟我说。”
“我要见孙文,我跟他说。”孙眉说。
黄士贵出来说:“他是大总统的哥哥孙眉。”
“是吗?”陈友仁说,“早说不就没有这一场误会了?来,快到里面歇着。大总统他们去祭明孝陵没回来,先进去休息一下。”
孙眉这才消了点气,随陈友仁走了进去。
孙中山直到傍晚时分才带着随从由明孝陵回到城里,在路上他就得到了消息,参议院的选举结果出来了,袁世凯顺利地当选了下一任总统。
一听这消息,卫队的人都嚷了起来,大有不平之状,孙中山在休息时给他们讲了大局,尽量安抚解释,那些人还是忿忿然。
孙中山忽然有一种轻松感,双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万钧之载,仿佛随着袁世凯当选的消息而卸掉了。
可这轻松却有一种令他不安的空虚感,心里一片茫然。袁世凯会履行诺言坚持共和到底吗?他会遵从《临时约法》吗?他不会是个阳奉阴违的伪君子吧?
令孙中山多少感到悲凉的是,即使这一切袁世凯都能做到,可是他历尽艰辛所提倡的三民主义,会得以在中国真正实施吗?这是要大打折扣的。
有那么多人反对自己让位给袁世凯,能说一点道理没有吗?有谁能知道孙中山复杂的、忍辱负重的内心!如果自己不从民众着想,不求避免战乱着想,尽可以诉诸武力,最终是会打倒北洋军的,他一点都不怀疑。
他现在惟一希望的是袁世凯不要食言,那我孙文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就小得多了。倘若日后袁世凯变乱大计,逼迫我不得不再次起兵,像对付满清政府一样对付他,那不但要费周折、延宕历史进程,我也愧对天下百姓了。
参议院选举后两个小时,袁世凯就接到了当选的电报。但他还没看到电文,只能装作一切不在意的样子。
袁世凯从来没有这么意得志满过,他善于掩饰自己,明明在争夺最高权力,却在书房里表演似地写条幅,写的又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泉林野鹤”4个字。
赵秉钧在一旁恭维说:“像王羲之的笔锋。”
袁世凯放下笔,问:“有消息了吧?”
赵秉钧说:“孙中山发来了电报,你以17票全票当选中华民国第二届临时大总统。”
袁世凯不动声色地:“这‘临时’两个字谁加的?”
梁士诒说:“没有正式建立国会,只能如此,孙中山也是临时大总统。”
赵秉钧说:“想去掉‘临时’两个字,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好吧,你们去筹办就职典礼吧。”
赵秉钧说:“不过,他们也通过了另一项议案,建都在南京,力促你南下。”
袁世凯当下认为孙中山用的是调虎离山计,意图让民国政府远离北洋军队。
赵秉钧说:“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一旦把你和北洋军分开后,他们就会拿出《临时约法》来制服你,你手中无兵,也就孤掌难鸣了。”
袁世凯说:“我若不去南京呢?”
梁士诒说:“那恐怕不行。他们那3项附约是紧箍咒。如果大总统不履行这几条,孙中山就不辞职,以往所立协议就全不生效了。”
袁世凯当然不会放弃到手的肥肉,国家元首,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呀!
不过他也绝不能受制于人,到了南京,他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境域了。他还不明白吗?孙中山所以乖乖地把王冠送给他,还不是因为他手中握着重兵、在北方有着自己的堡垒?
袁世凯道:“孙中山这一手很辣呀。”停了一下,他问:“他们是不是派人来北京接我南下呀?”
“人选已有了,是大学者蔡元培。”赵秉均说,“他是中华民国的教育总长。还有汪精卫。”
袁世凯想了想,笑了,说:“那我们可要好好迎接孙中山的专使蔡先生了。”
赵秉钧、梁士诒虽不甚明白袁世凯的潜台词是什么,可他们相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袁世凯决不会轻易屈从于孙中山为他安排的一切而就范的。
孙中山思绪繁乱,却暂时也想不出袁世凯拒绝南下就职的理由。
孙中山骑在马上一路上忽而东、忽而西地思索着,到了总统府时,已是上灯时分了。
下了马,只见陈友仁从秘书室里急急忙忙赶过来,没来得及叫住孙中山,他已经走进了办公室。
眼前的一切令孙中山又惊又怒。
孙眉十几个人把办公室弄了个乌烟瘴气,桌上、椅子上杯盘狼藉,鱼骨头、鸡骨头满地皆是,酒气熏天,此时鼾声四起,个个东倒西歪,睡得正香。
宋霭龄用手绢捂着鼻子,赶忙开窗放酒气。
冯自由厉声问:“谁放他们进来的?统统赶出去!”
孙中山说:“我这里成了难民收容所了?”
陈友仁赔笑说:“不能赶出去,大总统,是你哥哥来了,这都是他带来的人。”
孙中山脸色立刻变过来了,他在横躺竖卧的人群中找了一会儿,发现哥哥孙眉侧卧在长沙发上。
孙中山的气消了,轻轻地摇醒孙眉:“大哥,大哥!”
孙眉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看着孙中山有点发愣,他还没有从酒力中清醒过来。
孙中山说:“大哥,你什么时候到南京的呀?”
“你还认识你大哥呀!”孙眉没好气地坐起来说。
孙中山一看他脸色,立刻悟到了什么。
听他这口气,未必不是因为不让他当广东都督而来兴师问罪的,当着这么多乡亲,孙中山怕兄弟二人为这事争吵不雅,就让宋霭龄、陈友仁把他们带走,愿意休息的安排住处,乐意逛的找人陪着去逛夫子庙、秦淮河。
从睡梦中被拉起来的乡亲们一听说去逛夫子庙,都很高兴,不知哪一个还有点知识,要去李香君的茶馆呢。
陈友仁对那些乡亲们客气地说:“请吧。”
黄士贵请示地看着孙眉。孙眉说:“去吧。别走丢了。”
乡亲们这才随陈友仁出去。总统办公室里顿时沉寂下来。宋霭龄和几个勤务兵在收拾着满地的垃圾、酒瓶子。
孙中山亲手给孙眉倒了一杯浓茶,说:“喝杯酽茶,解解酒,我从小就知道大哥不胜酒力,该节制一点,看,你现在酒劲还没过呢。”
孙眉红着眼珠子说:“你当了总统就有资格教训人啊?”
孙中山说:“大哥……”
“我没醉,你别以为我醉了。”孙眉变得不冷静了,“我千里迢迢跑到南京来,就是要和你理论理论,你不能当了总统就不要哥哥了吧?”
一见这情景,善解人意的宋霭龄马上向几个勤务兵使眼色,他们都悄悄出去,宋霭龄从外面带上了房门,就坐在门外,不让别人进来打扰。
孙中山扶孙眉坐下,知道他是为当不成广东都督的事有气,就和颜悦色地说:“大哥,现在屋子里没人了,有火你就发吧,还像小时候在檀香山时候一样。”
孙眉说:“我哪敢啊!你如今是大总统了,说一不二了。亏你还记得小时候在檀香山的事。”
孙中山说:“我怎么会不记得,是大哥把我接到檀香山,是大哥把我送到学校读书……”
“够了,”孙眉说,“我不想折腾这些陈年谷子旧年糠,我只问你,我为什么不能当都督?”
孙中山说:“大哥,你得体谅我,旧时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们共和国不能这样。”
孙眉又跳了起来:“好啊,我成了鸡犬了!你别跟我唱高调了,什么人不能当官,阿猫阿狗都能当官,我孙眉为什么不能?”
“大哥,”孙中山还想解释,孙眉怒吼着说:“好,我走,我不沾你光,我也没有你这个六亲不认的弟弟。”
说着孙眉真的撞开房门大步走了。
孙中山叫着:“大哥!”一直追到院子里。
孙眉始终不顾而去。
孙中山僵在了院子里,心里百感交集,眼里涨起泪潮。
被敌人所不容,孙中山不在乎,他一生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最受不了的是为亲人所误解。
国事、家事,现在可以说是事事不顺心了,孙中山呆坐在那里很久、很久,他的心绪烦乱得很。
孙中山又来到西花园独步。
夜已深,冷风从树林中扫过,飒飒作响。
心情极不平静的孙中山在晚风中走来走去,一钩新月的影子在水里轻轻地摇曳,摇成了片破碎的银屑。
卢慕贞从房里出来,把军大衣披到孙中山身上,孙中山看了她一眼,两个人慢慢地沿水池边的小路向前走着。
卢慕贞问:“没有追上吗?”
孙中山近乎伤心地说:“车站,下关码头,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卢慕贞说:“别难过,他是在气头上,明天再去找找。”
“大哥是个宁折不弯的脾气。”孙中山说,“他一定是回香山去了。”
卢慕贞说:“你心里很不好过,是吗?”
“家事、国事、天下事……”孙中山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的心里不好过,是因为我伤害了大哥,他像父亲一样抚养我长大成人,这是他第二次向我动怒。”
卢慕贞说:“第一次是因为你受了洗礼,入了基督教吧?”
“是,”孙中山说,“他赌气中断了我的学业,甚至把分到我名下由我来继承的那部分财产也收回去了。他不是心疼钱,他是怕弟弟学坏,不长进。”
卢慕贞说:“他是暴风暴雨的脾气,当年那么凶,不也过去了吗?你们还是十指连心的亲兄弟呀。”
“这次不一样。”孙中山语气悲凉,他觉得这次是伤透了他的心,伤了他的自尊,伤了面子……他不会原谅自己的。
卢慕贞叹口气,说:“我不该多嘴,你既然知道他是把面子看得很重的人,你就不该把事情做得太绝,通融一下嘛。”
“你是说,答应让他当广东都督?”孙中山问。
“你能说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比大哥强吗?”卢慕贞的话竟问得孙中山无以为答。
卢慕贞又用以柔克刚的口吻说:“这些年来,你四海漂流,谁替你管家?妈妈是谁送的终?
我和孩子又是谁替你抚养着?他有一个铜板都要掰一半给我们娘儿几个花,我都感到对不起大哥这一片心啊。”说到痛处,卢慕贞呜咽着哭出声来。
孙中山拿出手绢替她擦着泪水,自己的泪水却流了出来。
卢慕贞说:“就是陈粹芬,大哥也没让她流离失所呀!他给她在澳门顺风堂租了房子,给她抓药治病,怕陈粹芬孤单,又帮她收养了一个女儿。大哥说,四姑是咱家的人,到什么时候都得对得起人家,将来我说了算,让四姑入祖坟,上家谱。”
孙中山也呜咽着说:“你别说了。”
夫妻二人坐在水边长椅上,望着凄清的水,以泪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