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霭龄给孙中山倒了一杯水,退到屏风后。
这时,马湘引着一个猥猥琐琐的人走了进来,他正是16年前在中国驻英公使馆里当四等秘书诱捕过孙中山的邓廷铿,他已是老眼昏花了。
邓廷铿一进来,就给孙中山跪了下去。
孙中山眯着眼看了半天,没认出来,对宋霭龄说:“快扶他起来,我们民国不兴这个了。”
邓廷铿抖抖地起身,说:“先生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邓廷铿呀,忘了当年在伦敦……”
孙中山记起来了,脸上刮起了阴云,他问:“你来干什么?”
“也没什么事,”邓廷铿说,“来认个罪……”
宋霭龄发现了孙中山的不快,忽有所悟,她问:“他说当年公使馆?”她斜了邓廷铿一眼,问:“你不会是诱捕孙先生的那个人吧?”
没等孙中山说话,邓廷铿抢先说:“我有罪,我正是那个没心肝的人,我当年……冒犯了先生。”
马湘一听,火冒三丈地说:“来人啊!马上把他抓起来,你还有脸到这里来,真是往枪口上撞啊。”
喊声没落,拥进来4个卫士,就要下手。
邓廷铿可怜地望着孙中山,孙中山摆手制止了马湘。
孙中山问他:“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看你这一副落魄的样子,你大概是丢了饭碗吧?”
邓廷铿说:“大人说对了,我人老了,叫他们辞退了,坐了一身病,不名分文,连回家路费也没有,我就……我实在无颜见您啊。”
“过去的事不再提了。”孙中山说,“我这里的事,没你合适的。再说,也没有薪水。”
他回头叫:“马湘,带他去吃点东西,给他弄点盘缠,打发他回老家去。”
马湘不动地方,孙中山催促:“去呀。”
马湘这才不情愿地带着千恩万谢的邓廷铿走了。
宋霭龄说:“你心太软了,这样的人不杀他头,也不该再这么好吃好喝招得呀。”
孙中山说:“不念旧恶,怨自用希,我不会负人的。”
对孙中山的谦谦君子之风,宋霭龄又敬又替他不平。看了他一阵,宋霭龄忽然问:“孙叔叔是属虎的吧?”
“是呀,我是属虎。”孙中山不知她猛然问及属相是怎么回事。
宋霭龄说,听她家的老阿妈说,凡是属虎的人都仁慈、诚实。
孙中山大笑起来,回到正题,他真诚地说:“当年他也是各为其主啊,他现在不是知道自己干了蠢事了吗?宁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天下可欺伪成功,我宁愿以不欺伪失败。
朝闻道,夕死可矣,就别再深究了,人的自省,比别人鞭挞要厉害。”
宋霭龄说:“你这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孙中山笑了:“你倒会反过来用古语。”
这时郭汉章跑了进来:“是你让马湘把方才那个老头抓起来的吗?”
孙中山一惊:“什么?”
郭汉章说:“马湘说,那个家伙就是先生在伦敦蒙难时的元凶,要处死他,卫队的人没有没看过《伦敦蒙难记》的,全都吵吵要为总统报仇呢。”
孙中山哭笑不得:“这个马湘,胆敢假传圣旨。霭龄,你去……算了,我自己去吧。”
孙中山匆匆走了出去。
郭汉章问宋霭龄:“不是这回事呀?”
宋霭龄说:“孙先生还要给他路费呢。”
英姿勃发的孙科来到孙中山面前,问:“爸爸,你叫我?”
孙中山说:“你回国几天了,感觉如何?”
孙科说:“到处是新气象,中国在变,不过有点没头绪,大家都一时不知道干什么好。”
孙中山说:“是呀,新的共和体制人们没有经历过。你多学习学习,你是学城市管理的,应该是有用武之地的。”
“是。”孙科说。
孙中山说:“明天你妈妈、你妹妹她们从南洋来,邓泽如叔叔亲自送来的,你去车站接下,她们颠沛流离,这些年跟我吃了不少苦。”
孙科说:“安顿在你这里住吗?”
“当然。”孙中山说,“难道要她们住外面!”
孙科嗫嚅着问:“爸爸,你是真心想把总统让给袁世凯吗?”
孙中山反问:“依你的意思呢?”
“不让。”孙科说,“用一句俗话说,这不等于养了孩子叫猫叼去了吗?”
孙中山笑了:“倒是挺形象的。”继而他叹了口气,在屋中踱着步,说:“就我本心来说,我怎么会愿意让位呢?”是呀,他提倡的三民主义还没有最终实现啊。他如果在总统的位置上,自然就有权威,能够全力贯彻,会顺利得多地使中国臻于富强,靠袁世凯,就要打折扣,打问号了。
孙科说:“不让,大不了北伐。”
“你把北伐看得太简单了。”孙中山说,“我们有多少军队?有无把握调动各省军队?庞大的军费从哪里出?说起来笑话,今天有两个粮栈的老板追到总统府来催要粮款了,我哪有能力北伐!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要推倒了清朝皇室,中国真正实现了共和,人民少受战争涂炭,我个人的一切就在所不计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世界也不是为我个人所设计的。”
孙科默然片刻,又说:“同盟会内部也有压力吧?”
“你听什么人说的?”孙中山问。
孙科说:“陈其美、廖仲恺、冯自由都说过,他们很气愤。很多人那么推崇袁世凯,莫名其妙。”
“你不要听这些。”孙中山显然不愿讨论同盟会的内部分歧,特别不愿与儿子讨论。
这天下午,来了一个打扮与国内普通老太太明显不同的女人,赖在总统府门前不肯走,口口声声要见大总统。原来她正是从前在纽约开饭馆的黄二嫂。
马湘给她端来一杯茶,好言好语相劝:“总统每天国事缠身,若老百姓都想见就见,那不是乱套了吗?”
黄二嫂说:“他不见谁也得见我。”
“嗬,你可怪冲的!”尹维俊说,“你不就为几百块钱的革命债券吗?”
马湘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从这绕过去,往后头走,走20米,到庶务部去找朱卓文部长,他管这事,你去找他们。”
“我谁也不找,我就找孙中山。”黄二嫂说,“孙中山卖给我的债券,我就找孙中山。”
恰巧这时孙中山带着郭汉章、冯自由等人回到总统府来,他听到了黄二嫂的话,接话道:
“说得对,欠债还钱,冤有头债有主嘛,找我孙中山找得对。”走到跟前,黄二嫂叫了起来:
“孙先生!可见到你了!”
“黄二嫂?”孙中山认出了她,“快,快请到里面去。”
黄二嫂对马湘、尹维俊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你们不叫我见,大总统都高看我一眼呢。”
孙中山搀着黄二嫂沿着甬路向里走去。
马湘对大家说:“看来,孙先生欠她的钱少不了,有点怕她嘛。”
冯自由说:“好好站你的岗吧。”
进了总统府办公室,黄二嫂这看看、那摸摸,处处感到新奇。
孙中山亲自给黄二嫂倒茶,请她坐在沙发上,孙中山坐在对面陪着。
黄二嫂喝着茶,望着国旗中间的孙中山像,望望“平等博爱”几个大字,说:“你还真成了,这里从前不是总督衙门吗?”
“是啊,”孙中山说,“再往前数,这里是太平天国洪秀全的天王府,有风水的地方。”
黄二嫂说:“你没白吃那么多苦。”
孙中山问:“你是回来探亲呢,还是……”
黄二嫂绷着脸说:“我是来找你的,来兑换我的债券。可是你亲口说的,胜利了,100块的债券还1000,说话算数吧?”
孙中山有几分狼狈,忙说:“算数,当然算数。”
黄二嫂说:“那就好。”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些彩票,往孙中山面前一放,说:“还吧。”
孙中山十分为难,拿起票子,在屋里转了几圈,一筹莫展的样子。
黄二嫂盯着他偷偷地笑。
恰巧宋霭龄拿着文件进来,孙中山向她使了个眼色,宋霭龄退后一步,站到了屏风后,孙中山踱了过去,小声地与她说着什么。
黄二嫂竖起耳朵窃听,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孙中山说遇上麻烦了,要宋霭龄救他驾。
宋霭龄问:“这老太太是谁呀?”
孙中山说:“一个好人,当年支持过我们的爱国华侨。现在人家拿着革命债券上门来兑现了。”
宋霭龄问:“府库里有钱吗?”
孙中山苦笑:“昨天晚上,账面上只有4块钱了。”
“那你拿什么兑现?”宋霭龄说,“你走吧,我来打发她。”
“不行,”孙中山说,“那太不仁义了。”
“你又没钱,又要仁义,”宋霭龄说,“二者不可得兼吧?”
孙中山的目光一直在宋霭龄的项链上打转,项链是镶了几颗大钻石的,他说:“你给我想想办法。”
宋霭龄又气又笑:“你给我开过一块钱的薪水吗?哪有不开薪水又向雇员借钱的道理?”
孙中山说:“你心眼好,不能看着你孙叔叔在人家面前失信啊。”宋霭龄深情地注视着孙中山,说:“你真是个好心肠的人,可上帝偏偏老是和你过不去。”
她终于发现了孙中山在打她那钻石项链的主意。她犹豫了一下,解下项链,说:“你看上它了吧?拿去吧。够兑现的了吧?”
孙中山接在手中,说:“黄二嫂这一份够了。”
宋霭龄说:“再来一份,我可没有钻石项链为你搪债了。”孙中山示意她噤声,回头看看。
孙中山说:“你先出去,我打发了她你再回来。”
宋霭龄走了出去。
孙中山手里攥着钻石项链,心里有了底,走路也格外沉稳。
黄二嫂脸上带着揶揄的笑,问孙中山:“有钱打发我了吗?”
孙中山尴尬地笑笑,说:“有,有。”他把项链摆在了黄二嫂面前的茶几上,问:“你看够不够?”
黄二嫂仔细地辨了辨,说:“不是什么好钻石,值不了几个钱,不够。”
孙中山很意外:“这……据我所知,这是她大学毕业那年,他父亲在比利时安特卫普特地为她加工的南非钻石呀。”
黄二嫂说:“反正不够我的数。”
孙中山搓着手,说:“那你先坐一会儿,我再出去想办法。”
这时黄二嫂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他:“天下难找你这样的好人啊,难怪人家说,君子可以欺以方,你太实心眼了。这个钻石项链至少值100万!你还了我,不是太亏了吗?”
孙中山喜出望外:“是吗?那我叫人去当成现钱。”
黄二嫂抓起项链塞还给孙中山,说:“你把那姑娘心爱之物当了,我心上能安吗?孙先生,你这大总统当到这份上,也够可怜的了。”
孙中山笑笑说:“这是暂时的。列强霸占着海关,说我们不是他们本国政府正式承认的政府,不肯把关税交过来,各省独立了,却不向中央缴款。不过,这都是过渡阶段在所难免的。”
黄二嫂说:“你这么难,为了取信于民,还要借人家项链兑现债券,你这样人干的事业,必能成,必得人心,必得天下,我总算放心了。”
说到这里黄二嫂反给孙中山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时满眼是泪。
孙中山问:“你怎么了?”
黄二嫂说她是很多华侨派她来的,他们拿出了血汗钱,当然希望支持的是一个好的政府。
现在她可以放心地回去了。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债券,扯个稀烂,孙中山上去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孙中山也感动得流泪了。他说:“中午了,我陪你去吃饭。”拉着黄二嫂走了出去。
冯自由在办公桌前站着等待着孙中山看文件,他报告,对清皇室优待的条件,参议院已经讨论过了。
孙中山指示,还要召集各部总长、次长讨论一次,第八款无论如何要删去。什么“大清皇帝有大典礼,要国民得以称庆”,这是对国民的亵渎,不能妥协。
冯自由说:“好。我告诉汪精卫、伍廷芳。”
这时黄兴进来,说:“昨天,满清顽固派人物良弼被刺杀在光明殿胡同了。”
孙中山问:“又是刘师复他们干的?”
“是刘师复策划。”黄兴说,“投炸弹的是彭家珍,他本人也中了弹片牺牲了。”
孙中山问:“彭家珍,不是同盟会北方支部的负责人吗?”
黄兴说:“军事部长。”
孙中山说:“没有意义。这却帮了袁世凯的大忙。”
冯自由一时并没有明白孙中山何所指,黄兴却会心地笑了。
果然,良弼一死,袁世凯额首称庆。
袁世凯对赵秉钧、梁士诒说:“良弼被刺,真是天助我也。”
赵秉钧说:“这一下没有人敢说硬话了。”
袁世凯当下决定亲自去见隆裕太后,事情不能再拖了。
梁士诒也认为孙中山的5个条件说得很明白了,只看我们能不能让隆裕太后答应退位了。
在袁世凯要求下,隆裕太后不得不在养心殿召集了紧急御前会议,她有预感,这可能是她亲自葬送大清300年江山的最后一次御前会议。
虽是御前会议,已经只有寥寥几个与会了。
袁世凯带赵秉钧、梁士诒等人阔步来到养心殿,只对坐在帘子后头的隆裕太后拱拱手,站在一边。
隆裕太后说:“看座。”
袁世凯大咧咧地坐了下去,他说:“人都跑光了,这御前会议也是树倒猢狲散的样子了。”
载沣怒道:“你这是大不敬,胆敢出此恶语!”
赵秉钧说:“良弼一挨了炸,你们出去看看,王公大臣都作鸟兽散了,全带着金银细软、小老婆逃出京城去了,还讲什么敬不敬的!大清完了。”
袁世凯环顾一下在场的几个亲王,问:“怎么着啊?我没法答复人家呀!若不,咱们死硬到底,打进来,大家一死了事,想苟延残喘,那是别想了。”
隆裕太后呜呜地哭起来。
“太后不要哭,”袁世凯说,“依我看,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早答应了,咱还可以为退位后多争一点面子,多争一点退位后的优待条件,等人家一怒打进来时,可就只有去菜市口挨刀的份儿了。”
隆裕太后哭着说:“罢了,什么也别说了,我对不起大清300来年的江山,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可我没有办法呀!”哭过,她对袁世凯说:“你好好对他们说,好歹要保全我们母子二人的性命,拜托了。”说罢又哭。
小皇帝也跟着大哭起来。
袁世凯利用革命形势的泰山压卵之势,成功地迫使隆裕太后最终接受了退位条件,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抱着6岁的溥仪在养心殿宣布退位,结束了大清王朝297年的统治,也为延续了几千年的中国专制皇权画上了最后的句号。
养心殿里,是由张謇代表隆裕太后和小皇帝宣读退位诏书的,凄凄惨惨的场面,像是到了世界的末日。
宣统皇帝退位、中国皇权灭亡的消息震撼了全国,从城市到乡村,剪辫子的风潮一浪一浪地推开。
当天,袁世凯就急不可耐地亲自拟写了电报稿发给了南京政府,孙中山看过后,马上召集黄兴、胡汉民、张继、冯自由、廖仲恺等很多骨干到总统府来看电报。孙中山满脸是笑容。
电文是这样的:
南京政府并临时大总统,大清皇帝既明诏退位,业经世凯署名,则宣布之日,为帝制之终局。即民国之始基。从此努力进行,务令达到圆满地位,永不使君主政体再行于中国。本来大家都看过了,孙中山又亲口念了一遍,念得抑扬顿挫,很有感情。念完了,孙中山鼓起掌来。
响应者寥寥无几。
孙中山环视左右,问:“你们都怎么了?”
冯自由说:“袁世凯倒没有在电报里催孙先生辞职,兑现诺言。”
张继说:“那不是太露骨了吗?”
廖仲恺说:“我们不得不考虑一下利弊。袁世凯对共和有几分真诚?况且前方将士反对议和,蔡锷就发了通电。”
汪精卫说:“既然再三允诺,若不兑现,那将在全国人民面前失信。况且袁世凯有稳定作用。”
胡汉民说:“你倒像是袁世凯的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汪精卫跳了起来,“这是什么话?我是从信誉出发呀。”
孙中山摆摆手,沉静地说:“我孙中山一言既出,当然兑现,我明天就向临时参议院提交辞职咨文,同时递交推荐袁世凯为总统的咨文。”
众人沉默着,不发一语。
孙中山站了起来:“就这样吧。”他已走了出去,人们仍僵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