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树公馆在过圣诞时才会这样布置,大门上彩绸、彩灯交相辉映,引得路人猜测议论。
还是那栋洋房子,还是这户充满温馨气氛的人家,此时主人与客人都不可避免地陶醉于发自内心的喜悦当中。
已经是深夜了,人们仿佛忘记了时间,屋子里的小彩灯如星星一样一眨一眨。
壁炉里的火燃得正旺,噼啪作响,火光映红了坐在壁炉前吃宵夜的孙中山、宋嘉树。
倪桂珍坐在钢琴前轻轻地弹着肖邦的曲子,使大厅里弥漫着温馨的气息。
宋霭龄亲自端了两杯果汁进来,说:“这杯菠萝汁是孙叔叔的,橙汁是爸爸的,这可是我新榨的呀。”
孙中山喝了一口:“没加糖,太好了,原汁。”
宋霭龄坐在一旁,笑眯眯地问:“孙叔叔马上要当大总统了,我想像不出来,你穿上大总统制服会是什么样子。”
宋嘉树道:“他不穿总统礼服都像总统。像我,穿上总统服,怕也像个看大门的。”
几个人笑起来。
孙中山问宋霭龄:“怎么样?当了一天秘书,吃得消吃不消啊?”
宋霭龄夸张地叫苦道:“受不了。孙叔叔的节奏快得叫人头晕。再试两天,不行,我就辞职。”
孙中山说:“你连辞职书都不用写,反正你也不拿一分钱的薪水。”
宋嘉树说:“若是老二回来给你当秘书,就比她强。庆龄沉得住,心细,老大总是有些浮躁。”
宋霭龄噘起嘴:“爸爸又偏向。看来,我可能真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孙中山问:“这是什么典故?”
宋嘉树说,小时候对她的最大惩罚,就是告诉她,是从垃圾箱拣来的。
孙中山说:“那不是垃圾千金了吗!”
连弹琴的倪桂珍都笑了。宋霭龄走过去,与妈妈合弹起来,她们弹的是美国民歌,孙中山仰在椅背上,轻轻地哼唱。
宋嘉树说:“看你的神情,踌躇满志呀。”
孙中山说:“比起从前的流亡日子来,毕竟是天上地下呀。”
宋嘉树却显得忧心忡忡:“我听说,你想把总统让给袁世凯?”
“有这话呀。”孙中山说,“只要他拥护共和,促使满清退位。”
宋嘉树说:“那你出生入死几十年,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国、为民啊。”孙中山说,“如为个人,我就不会让位于他了。我是从大局考虑的。”孙中山分析了当前局势,如果不让位给袁世凯,就会在中国形成南北对立、孙袁对峙的局面,这局面会僵持很久。连年战争,黎民涂炭不说,还很有可能引来列强干涉,那样的局面他不想看到。
宋嘉树说:“袁世凯这个人,你对他不要抱太多的幻想,他和你不一样。”
“大不了满足他的权力欲嘛,”孙中山不怕他食言,总统权力再大,还有国会制约着呢,当总统不同于当皇帝。他认为,袁世凯毕竟是汉人,人情必思国,只要他肯助一臂之力,把满清赶出紫禁城,就大功告成,也避免了战争。他想,袁世凯总不至于黄袍加身,自己再过一回皇帝瘾吧?孙中山对胡汉民说过,袁上台也可能****,但须知推翻袁世凯,要比推翻满清容易得多。
宋嘉树笑了起来,他说:“你和黄兴都是君子,黄兴已经着手做解职归农的准备了。将来会怎么样呢?我是不能不忧虑三分的。”
“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孙中山说。
这时保姆进来,说:“有人找孙先生。”
孙中山说:“怎么追到这儿来了?”他站起来,走到门口,见尹维俊领着裁缝师傅黄隆生站在那里。
“黄师傅!”孙中山握住他的手,说:“镇南关一别,又是好几年了。没想到又见面了。”
黄师傅说:“你没想到,我可想到了,我是天天等,夜夜盼,就等着给孙先生做大礼服呢,这不是,这一天到了吗。”
孙中山惊问:“你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给我做大礼服的?”
“是啊!”黄师傅马上拿出了皮尺。
孙中山好不感动,一边把他请到壁炉前,一边给宋嘉树介绍:“老朋友黄隆生。”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黄隆生有点受宠若惊。
孙中山说:“那年镇南关之役,我穿的就是他做的军服。”
宋嘉树说:“你这师傅心也够诚的了。万一这总统不是孙中山,你怎么办?”
“那我就不侍奉他了。”黄隆生无所顾忌地笑了起来,“我早打听明白了,当今的天下,孙先生的名字一喊出来,地皮乱颤,别人谁行?”
宋霭龄说:“孙叔叔又多了一个热烈的吹捧者。”
黄隆生把画好的图样拿出来,摆在地上:“你们看,这总统服式样怎么样?我连华盛顿的、林肯的,还有拿破仑的样子都参考过了。”
宋嘉树笑道:“还是国际水准呢。”
孙中山一边看图样一边问:“总统服是不是也要前边长出一块呢?”
黄隆生说:“那自然,咱中国人啥时候也得挺起腰板来呀!”
孙中山大笑起来,说:“今天先别量,各省议员还没开会选举呢,万一我选不上,总统服都做了,传出来不是一场笑话吗?”
黄隆生固执地要给他量:“我心里有数,你指定是总统,你若不是,问问谁有胆子坐那把椅子?不烫糊了屁股才怪呢。”
几个人都乐得前仰后合。
宋霭龄夸赞黄隆生,说会设计样子的服装师在中国真是凤毛麟角。黄隆生一高兴,非要为她设计几套时装不可,宋霭龄乐不可支,带他上楼去了。
壁炉的火只剩下余火了,孙中山和宋嘉树仍在聊着,倪桂珍伏在钢琴上假寐,宋霭龄送走黄隆生后也上楼去休息了。
孙中山说:“我该考虑给你安排个角色了。”
“我不要。”宋嘉树说。
“你是排在榜首的功臣啊。”孙中山说,“我这可没有私心。”
宋嘉树说:“我若为了当官,我不如在从前把你抓住送官,西太后出过大赏格,一万两白银,二品顶戴。”
孙中山说:“我不是开玩笑。”
“我是开玩笑吗?”宋嘉树说,“你一定让我当官,我就远走高飞,一辈子不再见面。”
孙中山感喟地望着他说:“我这一辈子,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也就够了。”
宋嘉树啜了一口凉茶,说:“有一件事你别生气,他们在设计国旗方案,是5条颜色,红黄蓝白黑,是取五族共和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个与大家吵翻,陆皓东设计的青天白日旗,当做海军旗了,反正也用上了。”
孙中山沉默良久说:“我可以用它做党旗。我听你的话,妥协一次,不,是半妥协。”孙中山早已知道五色旗的设计人是宋教仁了,江浙联军进攻南京时打出的就是这面旗。
宋嘉树欣慰地笑了,他真怕为一面旗又惹出风波来。
孙中山约了章太炎两次,他才姗姗来到。他摆出一副学究气来,走路摇摇摆摆,说话酸溜溜的,差点叫门卫骂出去,好在马湘听到了,迎了出来。
孙中山倒是相当热情地来到客厅门外把他接进去,又回头吩咐马湘、尹维俊几个人说:“不管什么人来,都替我挡驾。”
这等于给了章太炎某种特殊荣誉。
孙中山带严了房门后,尹维俊不屑地说:“讨厌,佝偻个腰,像个大虾米!忘了当年他兴风作浪倒孙了。孙先生呀,真是没记性,捧他干什么?”
马湘瞪了她一眼:“少说几句吧!怎么什么事你都掺言呢!”
尹维俊不服:“孙先生说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呀。”
马湘拿她没办法。
陈其美来了,正要往里走,郭汉章说:“孙先生吩咐,谁都不见,有客人。”
“英国公使吗?”陈其美问。
郭汉章一笑:“是章太炎先生。”
陈其美哭笑不得地说:“真拿孙先生没办法。东郭先生!”
尹维俊傻呵呵地问:“不是章先生吗?怎么又是东郭先生了呢?”
陈其美给她讲起了那个古老的寓言,告诉她这东郭先生是个心肠好的人,好到敌我不分的地步。他连凶恶的狼也可怜,把装到口袋里的狼放出来,狼本性不改,反要吃东郭先生。
尹维俊说:“这样说来,孙先生是东郭先生,那个老夫子是狼了?”
几个卫士乐起来,陈其美说:“不可胡说,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这时,客厅里有人吵了起来,声震屋瓦。
陈其美摇了摇头:“神经病又犯了,多余理他。”
果然章太炎如同一头怒狮,在有限的天地里急匆匆地走来走去,打着激烈的手势:“你不要说黄兴!我看他是欲谋总理。为求总理职位而变乱大计。”
孙中山沉着地说:“你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说黄克强。你在国内,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事情的真相,唐绍仪、胡汉民,还有攻克南京后,大家一致推举他为大元帅,他坚辞到底。黄克强恰恰是个没有野心、没有权力欲的人,他如果知道你往他头上泼脏水,他会多难过呀。”
章太炎说:“革命党人不是为了打倒满清吗?现在满清要倒台了,党人何必要争官夺位呢?”
孙中山说:“满清还在苟延残喘,尚未坍台,这是第一。第二,即使满清倒了,建立共和,为民造福,也总得有一些为民为国的仁人志士才行。”
他嘘了口气,又平心静气地对章太炎讲道理,他说他这次回来,有个很不痛快的感觉,各省独立了,可军政府的都督是什么人?
大部分是从前的旧官僚,他们摇身一变,摘去顶戴花翎,穿上民国的制服,又在发号施令,依然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这能让人放心吗?革命党能自行消亡吗?
章太炎说:“反正我要去研究我的学问了。”
“那是你个人的选择。”孙中山说,“但你不能影响我们的党,影响我们的革命,你如果愿意办学,我可以为你筹款,你去当大学校长。我这次路过新加坡,见到了陈嘉庚先生,他给我们捐了很多钱,他也愿意出钱办学校。”
章太炎笑道:“先生想把我逐出权力圈子之外吗?”
“又来了,”孙中山说,“是你要自视清高的呀。”
章太炎说:“依我看,先生也未必是治国平天下的干才。”
孙中山说:“我是勉为其难而已。我最擅长的是当医生,治病救人,或者是办实业。”
“那又何必勉为其难呢!”章太炎说,“我看你还是当巡回大使好些,去四海周游,拉捐款。”
孙中山说:“我想告诉你,你的革命军兴、革命党消的口号是很有害的,那些旧官僚最欢迎这个提法,张謇不是给黄兴写信了吗?他说军事非马上统一不可,而统一的前提,就是章太炎所主张的去掉党派为第一。什么人赞成、什么人反对,这不是一目了然了吗?我有时很奇怪,你什么时候变得敌不敌、友不友、我不我了呢?”
章太炎很激动,他站了起来:“你说我敌我不分?我章太炎还不至于糊涂到这地步吧!”
孙中山苦口婆心地说:“我们是老朋友了,所以我说得重了些,你别见怪。”
章太炎说:“我怪不怪你在其次。我和陶成章与你素有嫌隙,你不抱成见就行。”
“我如抱成见,我就不找你谈了。”孙中山说,“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怎么样?可我不能认同你、放纵你把革命也一笔勾销,把多少同志为这信仰而付出的鲜血和生命也一笔勾销。”
面对孙中山的义正辞严的表情,章太炎不再出声,却拿起一本线装书,看了起来。
尹锐志、尹维俊被叫到陈其美的房间里。
陈其美把一个钱包扔到桌上,对她二人说:“你们看看这个。”
尹锐志二人对视一眼,尹锐志拿起钱包,从里面掏出一些现钞。
尹维俊问:“谁的钱包?”
“******的手下人在闸北抓住一个小偷,从小偷身上搜到的。”
尹维俊问:“是小偷偷来的钱包?这有什么大惊小怪?”
“怪在这儿。”尹锐志从钱包里又拿出了一张字条。
“写的什么?”尹维俊问。
尹锐志看过,递给了尹维俊,只见字条上写着:凤梧兄大鉴,马辉和普全已于昨日抵沪,并潜入哈同腹地,请兄等静候佳音。
尹维俊说:“什么黑话?像是暗语。”
陈其美作了提示,明天孙先生不是要出席哈同花园的宴会吗?他和******都疑心,这是满清派来了杀手。
尹锐志说:“有这种可能,不然,‘哈同腹地’怎么解释。”
“有备无患。”陈其美说,“明天你们俩寸步不离孙先生,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孙先生的安全全在你们身上了。”
尹锐志说:“放心吧。”
尹维俊说:“不过孙先生得听摆布才行。”
姑姑拍了她一下:“又张狂!”
陈其美说:“维俊说的对。”
一听说有刺客,尹锐志和尹维俊商量,不能光盯着哈同花园,要一天12个时辰睁大眼睛才行。她们决定不告诉任何人,也对孙中山隐瞒真相,从这天起,她们二人分两班,夜里也守候在孙中山卧室外,当然不能让孙中山知道了。
12月29日这天孙中山最忙,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来访者。因为这一天是南京国会选举大总统的日子,尹维俊显得很紧张,生怕孙中山选不上,又明明知道他能选上。姑姑说她是跟着添乱,尹维俊说,若是那些议员瞎了眼真的不投孙先生的票,那天下就没什么真理可言了,她就一头碰死。
好在国会议员们没诚心让这个刚烈的女孩子自戕。
听马君武后来说,那天的国会会场布置得十分庄严,17省代表在会议厅中央就坐,观众席上,各界代表和新闻记者坐满了所有席位。
一共只有17个正式代表,投票简单,计票也容易,正副议长汤尔和、王宠惠很快就宣布了计票结果。
马君武说,当时会场奇静,人们屏息以待。虽然他知道孙中山一定当选,心还是在喉咙口悬着。
尹维俊说:“说对了,我也是,嗓子眼火烧火燎的。”
据马君武说,汤尔和用力咳嗽了好几声,站到众人面前,高举右手,朗声道:“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选举经17省代表民主投票,结果如下,孙中山16票,黄兴1票,孙中山先生荣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全体代表起立,高呼三声“中华民国万岁”,掌声中,乐声大作。
马君武坐火车赶回上海来报信时,其实王宠惠代表国会给孙中山发来的祝贺专电早就摆在孙中山桌子上了,请他尽早“移驾南京”。
尹维俊说马君武是马后炮,马君武不过是表示一种心情罢了。
宋霭龄得了消息,要连夜去给宋嘉树报信,天黑,又飘起了清雪,尹维俊自愿送她。
宋嘉树已经睡着了,清虚的月光斑斑驳驳地洒在床上。
忽然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宋嘉树和倪桂珍吓了一跳,跳到地上:“怎么了?”
进来的是宋霭龄,她说:“孙叔叔当选大总统了!”
倪桂珍说:“吓死我了,你怎么大惊小怪的?”
宋霭龄说:“是爸爸告诉我的,一旦有了消息,不管半夜三更,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呀。”
“对,对。”宋嘉树穿着睡衣,赤脚跳下地来,“是我的吩咐。”
宋嘉树从柜里拿出一挂鞭炮,说:“走,到大门口放鞭炮去。”
“回来,怎么乐成这个样子了,连鞋都不穿了!”倪桂珍追下床去,也没有穿鞋。
女儿笑了:“那你呢?”
几个人全乐起来。
站在门口的尹维俊好不感动,不知不觉的,她为孙中山自豪起来。
哈同花园里有一幢豪华的别墅,是一个犹太富商哈同的私宅,哈同先生生意做得大,很有钱,也愿意结交名人,他曾经为孙中山捐过款。这次孙中山从海外归来,他不但去码头迎接,而且当场相邀,定了日子,要在他的花园里为孙中山洗尘。
孙中山的好多同盟会骨干都得到了请柬,去了一大批人,上海商界、军界要人、各国使节也来了不少,他家底楼的100平方米的宴会厅座无虚席。
尹锐志和尹维俊心里特别紧张,始终不离孙中山左右。尹维俊觉得周围的人个个都像刺客,都有嫌疑,这么想了,自己心里也忍不住发笑。
宴会开始后,哈同先生致了欢迎词,孙中山在致答词时也没有忘记借题发挥,重申了中华民国的对外政策,希望外国朋友都能像哈同先生一样,友好平等地与我们相处。
哈同鼓完掌走过来与孙中山碰杯后,对尹氏二女说:“大家都在喝酒,你们二位站在这里,我很不好意思。”
孙中山扭头道:“你们俩入席吧!别站在这里,我又不是来赴鸿门宴!”
鸿门宴是何出典,尹维俊并不知道,可听陈其美说过,知道是暗藏杀机的宴席,听孙中山这么说了,她来了一句:“鸿门宴还好了呢,说不定是黑门宴!”
陈其美差点乐喷了酒。他一直在盯着孙中山和她们二人,惟恐二人一时疏忽、走神失了职。
哈同又一次来邀请她们入席。
尹维俊说:“站在这里是公务,这公务是上司派的,不敢乱动。”
哈同道:“孙先生不是最大的上司吗?”
尹锐志道:“县官不如现管,孙先生并不能直接对我们发号施令。”
哈同无奈地向孙中山耸耸肩。他说:“她们太忠诚了,我能做到的只是尊重这两位漂亮女士的忠诚。”
这时前面的戏台里响起了锣鼓声。少顷帷幕拉开,随着一阵急急风过后,武戏开锣,双方主将出马前跑龙套的上场,刀枪并举,打成了一团。
尹维俊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
尹锐志则左右扫视,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尹维俊找到了破绽。她注意到了一个武生翻跟头时总是不到位,一有机会就向孙中山座席这里?一眼。她警惕地捅了姑姑一下,尹锐志顺她的视线望去,也发现了问题。
正当那个武生又翻了一串跟头打了个旋子立稳后,忽然拔出藏在腰间的枪来。
说时迟那时快,尹锐志一扬手,手起枪响,弹不虚发,击灭了吊在台口的大汽灯,大厅内顿时一片黑暗。
人们一阵惊叫,尹锐志腾身跳起,跃到台上,把那个欲行凶的人死死按住,大叫“抓刺客”。
趁此机会,尹维俊不由分说,护着孙中山匆匆离去。
当灯又亮起来时,那个被逮的家伙正跪在台口向陈其美求饶:“饶了我吧,我与孙先生无冤无仇,都是贪了人家20块大洋的便宜……”
哈同一听,气得打了那人一个耳光:“你这坏蛋,你搅了我的好戏,让我如何在孙先生面前做人!”
陈其美叫人把刺客拉了出去。
孙中山和尹维俊回到居所,尹维俊可成了功臣。
尹维俊笑嘻嘻地坐在沙发里,孙中山给她端来热腾腾的咖啡,一盘面包片,说:“今天我来给你当勤务兵。”
尹维俊大口地吃着,说:“今后你服不服我?”
孙中山望着她那双又黑又亮的眸子,不由得想起把她刚从娘肚子里接出来的样子,红红的、粘粘的小身子,湿漉漉的头发,由于营养不良,脸上尽是褶皱,像个难看的小老头。她生下来憋得时间过长,脸上发青,不会叫,孙中山倒提起她的双脚,用力在她背上拍了3下,她才哇哇地哭出声来。
“你想什么呢?”尹维俊问,“我问你服不服我,你怎么不说话?”
“怎敢不服!”孙中山从遥远的回忆中退回来,怎么也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泼辣、调皮、甜美的姑娘就是那个脆弱的小生灵,真是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呀。
“那好,”尹维俊说,“今后有事得和我商量。”
“好大的口气!”孙中山说,“我当了大总统,执掌国家大事,也要与你商量?那你不成了副总统了吗?”
“大事我不管。”尹维俊吃噎着了,喝了一口茶,说,“比如说,你不能再命令我去念书。”
孙中山哈哈笑了:“说来说去想逃学,这不行。过一段,你还得去上学,你看你那两笔字,100字的短文,错别字24个。”
尹维俊噘起嘴来不出声了。
孙中山忽然问:“你写信说,要当我的干女儿,哪有女儿不听父亲话的?”
“我不认干爹了。”尹维俊的脸突然红了,她恨自己,脸红什么?幸好孙中山没有注意。
她的心里直打鼓,她自己清楚,为什么又不想当干女儿了,这也许永远是说不出口的事呀。
孙中山又扯到了哈同花园的话题,问她怎么知道今天会有刺客?
“这归功于小偷。”尹维俊告诉他小偷把人家的装黑信的钱包偷来了,是陈都督叫她们防备的。
孙中山回忆着说:“我怎么没发现那个跑龙套的有什么异常表现呢?”
尹维俊有几分卖弄地说:“隔行如隔山。别以为你当了总统,就七十二行样样能了。”
孙中山笑道:“不敢,不敢。”他坐下去,哈哈冰冷的手指头。
尹维俊忙去拿火盆,现往里加炭,蹿起生烟来,她又忙端到外面去,说:“等5分钟,烟消了再搬进来,生烟会熏坏人的。”
孙中山哈着手指头,拿起笔来,毛笔也冻住了,孙中山又去哈笔,化不开。
尹维俊夺过笔来,用力哈开。
孙中山写了一个字,说:“手冻僵了,不听使唤,拉不开笔,你看,这个字写得多难看!”
他又放下了笔。
尹维俊过去,抓起孙中山的手,说:“我手热,我给你暖热了。”她真的把孙中山的手握在自己手中。
孙中山很不好意思,往外挣脱着,说:“不,不要……”
尹维俊说:“你还封建?你不是说男女平等吗?若是马湘来给你暖手,你让不让?”
孙中山无可奈何地抽出手来,坐到桌旁,说:“别闹了,你去吧。”
尹维俊不高兴了,说:“我那么讨人嫌吗?”
孙中山说:“啊,不是。我要写文告。”
尹维俊坐到门口的板凳上,说:“你写你的,我一不夺你的笔,二不说话,你就当我不在,不行吗?”
孙中山看了一眼憨态可掬的尹维俊,说:“你真是个小调皮。”
孙中山写了半页时,尹维俊把红红的炭火盒端进来了,放到了桌前,然后转到孙中山身后,从他肩膀上看下去,突然叫道:“你写错字了!”
孙中山一惊,停笔回眸:“吓我一跳,哪个字写错了?”
尹维俊指着“北伐”的伐字说:“这个字我认识,是代表的代,你多写了一笔。”
孙中山放下笔,纠正她说:“小姐,这不是代,加一笔念伐,是讨伐的伐。”
尹维俊大为不好意思起来。
孙中山烤着火问:“你念这几年书不行啊!”
尹维俊说:“又叫你找着借口了。”
孙中山说,光有热情、光有武功不行,治国平天下,是要靠真本事的,这是他屡屡要让她好好念书的原因。
她说,想上进,却又怕一上了学,又是长年累月见不到孙中山了。
孙中山说:“你长了才智,再回来嘛!”
“那时我老了,拳脚不利索了,你还要我吗?”她问。
孙中山说:“你还真想当一辈子保镖啊?那时你回来,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尹维俊说:“我现在不能走。我走了,再遇上今天这样的险事,我能放下心吗?”
孙中山早又伏案去写了。她给孙中山倒了茶水,悄悄走了出去。
坐在廊下的板凳上,听着孙中山翻动纸页的唰唰声,不知为什么,尹维俊忽然打了个冷战,在心里自己问自己:是呀,当保镖能当一辈子吗?
向来乐观的尹维俊有点发愁了,她又理不清这愁绪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