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忽然对这只鲲鹏有了崇敬之心。天地万物,有几个没有自私之心,鸟吃虫,猫吃鼠,人食五谷……便是两株相邻的小草,都在彼此争夺养分,若众生平等,这些说到底都是私心。
以鲲鹏的本事,天地间恐怕无人能制住他,能有此眷顾万物之心,殊为难得。
古语云:圣人居高处上,则以仁义为巢。鲲鹏这份心意,当得起圣人中的大贤了!
悟空与通风、王禺、无支祁亦为造化所生,取这天地间造化再容易不过,而他几人却只自己慢慢修炼,并不伤世间一物,与鲲鹏所为倒也是同出一理了。
须知,他们若取草木造化,草木则枯死;取禽兽之造化,禽兽则殒命。至于悟空初登天庭,取的那数十万凡人造化,他若不取,也必归了天上仙人。彼时两者为敌,这也算不义之财,取之有道了。
悟空想到此处,在这海水中对着鲲鹏,深鞠一躬,道:“我代世间众生聊表一谢了。”鲲鹏道:“你谢我,我却不领情。”
悟空笑问:“这是为何?”
鲲鹏道:“这天,这地,非一人所有,故你只是你,却不是他人。”
悟空怔住,仔细咀嚼鲲鹏此语,天地并非一人所有,确然,只是又该归谁所有?三清、如来有本事造界,此天地是否归他们所有?难道也不是吗?
一人一心一天地,我将这天地,是看大了,还是看小了?
鲲鹏忆
今世的我,仍是鲲鹏。
我与盘古,与天同寿,天地生,则我二人生;天地亡,则我二人亡。这一次轮回,便是一元的岁月,十二万九千六百年。
忆天地初开时,阴阳二气未分,鸿蒙未有初形,天地日月未具。混沌状如鸡子,唯玄黄二色,内蕴造化之精。
此造化一分为九,生盘古,生我,生混世七神猿。
多少次,盘古一斧劈开天地,然后释然而卧,他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
盘古倒下了,留下这不清净的天地与我,鲲鹏啊,该是你登场了!我仿佛听到了盘古的呼唤声。
我,入水为鲲,出水为鹏,仰吸天气,俯吐地息,吞吸之间,将清浊分开,澄明天宇。当此之时,二气有序,覆载气息,阴阳调和,寒热相宜,天得以清,地得以宁。大道之兴,莫过于此,结积坚固,是以不朽。
至此,鲲鹏之使命完成,该是那七个小家伙出来了。
此时天地虽分,却一片寂静,阴阳之气不动,万物由何而生?
混世七神猿天真烂漫,嬉耍玩闹间,搅动天地灵气,使阴阳之气运转,渐渐不分彼此,孕育五行,相生相克间,天地始动。
又过几万载,天地阴阳之气交合终得果报,才生能行能走能飞能游之世间万物。万物驳杂,无非五类,蠃鳞毛羽昆,除蠃类之外,其余四类各有其王。
而蠃类天赋异秉,聪明异常,最先窥破天地玄机,识得造化含义,有了修行之念。之后其余四类纷纷效仿,又依修为高低得“天地神人鬼”五种仙阶。
便在这一刻,我知道,这七个小家伙危险了。
果然,这七个造化之体被人觊觎尚不自知,一个个殒身于天地之间。
然造化所生与天地所生又岂能同日而语?造化先于天地,生而不灭,岂是能杀得死的?不仅如此,杀造化者非但无所得,且必受恶报。
但他们哪里懂得这样的道理,无论多么聪明的生灵,总是要经历苦痛才能铭记。
我实在寂寞得很,澄清天宇后,只能蜷缩在极北冥海之中,这方天地与我而言,实在太过狭窄,而万千生灵,又太过柔弱,我只扇一扇翅,他们不知要死去多少。
谁也不会知道,一株草儿枯了,我都会心疼。
唯有造化所生,才懂得惜造化。
那山川、那河流、那高树矮草,都有着老友盘古的气息。
我实在是低估了这种叫作人的生灵,更没想到他们竟能在北冥找到我。
北冥之海,暗无天日,更需通过北海极深处的海眼方能入内。
那三个分别叫作元始、灵宝、道德的三人,来到北冥,央求我为他们做一件事。
不管怎样,有人知道我,记得我,想起我,我自然高兴。也不知有多少万年没说话了,发现这三人竟能承受住我的声音,我更是惊讶,人啊,如何才能修炼到这般地步。
从他们口中得知,原来天仙并非修炼的尽头,上面还有太乙金仙、混元金仙。混元金仙之上,似乎还有圣人,圣人之上呢,那便是如同天道一般的存在了。呵呵,我就是天道,我真的不信,能有人修炼到我这么厉害。
想当初,造化之精一分为九,盘古得三,我得二,七神猿得一,其余皆散于天地之间。其余造化,皆由造化之精衍生而成,虽取之不尽,却驳杂难辨……唉,我在乱想什么。
这三人号称三清,他们称自己创出了三片天地,只是这天地始创,内中一片迷蒙,此番便是请我去帮他们澄清天宇的。
从他们的口中,我隐约猜测得出,他们推演出了天地乍开的奥妙,果然厉害。
我答应了他们,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在元始的身上,发现了一丝盘古的精气。
盘古若是不予,旁人又怎能取得?我倒要看看,盘古看好的人,能创出怎样的天地来。
于是,我便进入了三块天地中。
元始果然有趣,他担心我没有安身之处,单独为我造了一片海,我喜欢。
北冥之海虽极为辽阔,却没有阳光,又太安静,这里热闹得很,又足够大,我也不必担心扰到旁人。
元始这一片天地,叫作本我界,一进来我就明白了,灵宝和道德的天地,都是依托于本我界而存在。他们虽也可自成一界,但比起元始这片天地来,却残缺不全。本我界灭,劫杀界与善恶界亦将顷刻崩塌。
元始很有趣,他也知道混世七神猿的存在,自己弄了五条神龙放在里面,充当搅动天地阴阳之气的物种。
唉,先天与后天的区别,岂是人力所能改变?
既然求到了我,那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我肃清天地,将五条神龙镇压,作为地之筋骨。自此后,天清地稳,一切平静下来。
好熟悉的感觉啊,做完这一切,我孤独的心绪安宁了许多,我有些明白了,有事情做便不寂寞,也便有了存在的意义。
从此后我便在这里住下,这里比那方天地舒服许多。而且,我要看看元始到底要做什么。
哦,他也将天地分为十二会,十二会终,这天地便没了。他在推衍天地变化,而后寻个生机出来?
不,不可能的,我与盘古历经多少轮回,只冷眼旁观天地造化变迁。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久,是多久?便是一元——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谁能改变得了?
盘古生,为开天化地;鲲鹏生,为澄清天宇;神猿生,为搅动阴阳……这一切都是注定的,世间哪有永恒的东西?唯有变化,才是永恒。
看着元始三人终日闭关苦思,我实在不忍心告知他们真相。一个人有了追求,才有生之意义。我虽寿元绵长,生之乐趣却实在不多。
元始自那方天地不断邀人,他寻了许多人,又把此界将亡的秘密散播开来。我明白他的意图,人在绝望时往往灵光一现,只是这天地于他们而言,半点儿端倪都没有,又如何能逃得出去?
有一日,一只似曾相识的猴子闯了进来,他漫无目的,随意走了几圈又走了,他身上似乎有七神猿的气息。七神猿啊,我只知道有个兴水神猿,还是初入北冥时见过一次,却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他们长得实在太过相似,又是同一缕造化所生,叫我怎么辨别?
又过了几千年,又有一只猴子从我头顶飞过,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便探身出海看了看,这猴子急匆匆不知要做什么去。算了,人家都有事情忙,唯有我无所事事。若有缘,仍会再见的。
过了几日,果然不出我所料,这猴子专程来找我了,不用说,他也是元始邀来的。我与七神猿虽彼此相知,却未曾打过交道,他来找我做什么?
对了,他定是来此打探这方天地的秘密,我自然不会告诉他,一切都说出去,还有什么意思。
这只猴子修为很低,神猿的天赋神通还未觉醒。
据我所知,每一只神猿都有与众不同的神通,这个神通比起那些后天法术大有不同。
觉醒啊,是一件痛苦的事。
我和盘古每次从造化中忆起往生岁月,彼此都有一种难言的无奈。
盘古心胸远胜于我,他曾对我说过,你只当自己是天,我只当自己是地,忘记自己的生命,一切都淡化了。
怎么可能啊?我是鲲鹏!
我是鱼,自在遨游的鱼,我又是鸟,自由翱翔的鸟。却偏偏生就一个毁天灭地的身躯,还有,不安分的思绪……
对面这猴子很聪明,他果然要问我这天地的奥秘了。
“鲲鹏,你可知道,这天地五百年后将合?”悟空问道。
“自然知道,这又与你何干?”
“天地合时,可有人能逃得出去?”
“无。”
“那自然与我有关了,我可不甘心丧命于此。”
“你是造化神猿,死了亦能复活,何惧之有?”
“这是什么道理?你也是造化所生,若将你杀了,让你再活一次,你可愿意?”
“唉,求之不得,只是如何才能杀死我呢?”鲲鹏叹道。
“……我直说了,有没有办法叫这天地永固?”
“没有!”
“那五条恶龙哪里去了?”
“被我镇在地底,充作地之筋骨,此地方能稳住。”
“天地为何要合在一起?”
“……或许,是彼此想念了吧。”
“当初为何又分开呢?”
“或许……在一起久了,就要分开吧……这个你还是去问盘古好些。”
“盘古在哪里?”
“在任何地方。”
“也在这里?”
“不在。”
“那你说在任何地——”
“在那方天地的任何地方……”
其实,我是很爱聊天的,可这只猴子实在太絮叨了。我渐渐发现,他想从我这得到的,根本不是本我界的秘密,而是那方天地的玄机。难道他尚未觉醒,便知道天地将合的结果?如果真是这样,这只灵明神猿聪明得可有些逆天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起了促狭之心,何不帮这只猴子醒来,我倒要看看他将如何面对回忆的痛苦。
贬金蝉
试问禅关,参求无数,往往到头虚老。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悟时超十地三乘,凝滞了四生六道。谁听得绝想崖前,无阴树下,杜宇一声春晓?曹溪路险,暨岭云深,此处故人音沓。千丈冰崖,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那时节,识破源流,便见龙王三宝。
这一首《苏武慢》,是为叫人收心拢性一心向佛的。佛门立下层层禅关,接引有缘人。但是禅意高远,不是参求就能得到,所以说“到头虚老”。世人皆知龙王有宝而不知何宝,这首词末句明言有三宝:佛、法、僧。传闻龙树菩萨曾入龙宫取《华严经》,并解读善妙佛法,所以这句是讲得佛法成就的。
只看西牛贺洲,灵山顶上,大雷音寺,与天庭仙境更有许多不同,乃是处处极乐景象。
这一日,灵山之上祥光四射,大雷音寺瑞气重重,大雄宝殿之上,兰若庄严,莲台整肃,说法坛上,一座九品莲台熠熠生辉。
清脆纶音响起,正是降龙、伏虎二罗汉敲响云磬,西天五百罗汉、八百比丘、尊者圣僧,伽蓝门徒,各依法相坐立不同,面上肃然生敬。
下方各安其位,一僧人持庄严宝相,缓步登上品莲台,正是治世之尊中的如来佛祖。今日正是如来佛祖立讲法坛,传播佛家精奥妙义。
如来端坐莲台,却不说话,只佛目低垂。下方众人毕恭毕敬,只等佛祖开口。
忽而,如来右手拈起一朵金婆罗花,庄严面上竟露出一丝微笑。金刚罗汉、圣僧尊者、比丘伽蓝皆不明所以,或低头思索,或面面相觑,或一脸愕然。
佛祖又打机锋,一花,一笑,却是何意?
如来心中清楚,这个禅机看似简单,其实却暗合大道至简的道理。在场之人,除了他的二弟子金蝉子之外,怕是无人有此悟性。
正当众人苦思冥想之时,自阶下站出一人,正是如来二徒弟金蝉子。众人只道金蝉子将要释道,不料他抬起手来,示意如来放下那花,而后一声冷笑,转身向殿外行去。此举太过惊人,满殿的目光尽皆汇聚在金蝉子身上。
金蝉子目光坚毅,一步步向外迈去,却对众人目光视若不见。
此刻,座上那治世之尊如来将金婆罗花放下,问道:“金蝉子,你往哪里去?”
金蝉子仍不回头,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如来微微皱眉,金蝉子与旁人不同,上溯几世乃是大有渊源的人物,他可走不得。
便又道:“若能解得我拈花之意,便由你去。”
金蝉子回转身直视如来,道:“方才已解了。”
众人想起金蝉子方才那一声冷笑,自然不明其意,但金蝉子于佛法之精湛究深,在灵山是出了名的,难道他这冷笑亦含深意?
如来笑道:“那你便说说看。”
金蝉子毫无推辞之意,侃侃道来:“佛祖拈花一笑,欲传我等祥宁、静闲、妙美心境也,此境无染、豁达、无贪、坦然、超脱、永固,乃是一种无相涅槃的至高境界。可对否?”
如来微微点头,心道好一个金蝉子,竟一语道破真谛。只得道:“你说得不错。”见如来称赞,众人皆惊,对金蝉子的佛法造诣又在心底抬高了几分。如来接着问道,“只是你那冷笑,又为何意?”语意中多了几分期待,只望金蝉子能将这拈花一笑的含义再无中生有,如此更能显得自己莫测高深。
金蝉子道:“你以笑待我,我也以笑待你,再简单不过了,何必再问?”这番言语大出众人意料,便连“佛祖”都不呼,只用“你”来代替。
场中人虽不及金蝉子精通佛法奥义,却也有几个反应极快,只听迦叶喝道:“狂妄至极!竟敢不尊师。”
论起来,迦叶是金蝉子的大师兄,金蝉子向来特立独行却又偏偏受宠于佛祖,他心中早有嫉恨,此时站出来,正是时机。
金蝉子不慌不忙道:“师?徒?如你所言,何为师,何为徒?我若以人为师,待他涅槃后,我又以谁为师?荒唐!”
迦叶无以应对,旁边阿傩见如来微微闭目,熟知如来心性的他知道佛祖此时已然不豫,便唱一声佛号道:“金蝉子,岂不闻‘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无相无空无不空,即是如来真实相。你只论及皮囊,不及本质,徒为众人笑尔。”
金蝉子哈哈一笑:“既然无相,何来拈花一笑?既然无空,又何来无不空?说到底也难自圆其说!谁能告诉我,这修佛,到底修的是什么?”
迦叶冷笑道:“枉你修行多年,修佛,其实修的是己身!”
金蝉子道:“说得好!那修到最后,又能如何?”
迦叶不以为然道:“自然要成佛!”
金蝉子继续追问:“佛与众生,孰大?”
迦叶一怔,若说佛大,势必违了“众生平等”的说法,若说一般大……实在又说不通,他思忖片刻,只好硬着头皮道:“佛云‘众生平等’,哪里分什么大小?”
金蝉子道:“既然早就众生平等,还要成佛作甚?”此番他不待迦叶回答,便手指如来座下九品莲台道,“此莲台,分九品。上中下三品,内又分上中下三生。自上品上生起,至下品下生止。若是众生平等,为何分此九品?为何?”
金蝉子扫视一圈,见无人能答,又接着问道:“若是众生平等,为何这莲花要居于如来的屁股下面!”
此语一出,大雄宝殿如同天塌了一般。如果说方才与迦叶、阿傩的对问还算禅门机锋,那此刻可就是对佛祖的大不敬了。这金蝉子,莫非疯了不成?
众人偷眼望向如来,见如来仍面不改色,闭目静坐,眼前这一切竟如与他无关似的。不由得个个心中羞愧,暗叹自己修为尚浅,心意精神轻易便动了根。
金蝉子又将手指抬高几分,已经指向了如来,道:“今世你为我师,焉知前世我非你祖?轮回往复,谁又瞒得过谁?”又是惊天动地的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