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有三只神猴呢。”
“啊,竟有三只,都一样神通广大。这定是天赐下来,要救我等性命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不知不觉将悟空三人视若神明。
悟空见问心城除了多些断壁残垣和许多尸体外,其实并无大损,自己也是适逢其时,急中生智想出这个办法,哪曾想不知不觉却做了件大事。
悟空这一来,众修士闻风而至。不过片刻,一个个百人队完好归来,镇龙塔下聚了数万人不止,空中也有数千人凌云而立。悟空立于云端,使个法术将声音放大,喝一声:“道友们辛苦了!”话一出口便觉不对,这腔调,怎的如此怪异而又熟悉?
海中鸟
众修士对悟空三人自然极为尊重,这不仅是修为上的差距。要知道,修仙之人最为薄情,无论是人是妖,一旦踏上此途,便要抛妻弃子,踯躅独行。那些你所熟悉的亲人好友,你熟稔的家乡景物,都会渐渐离你而去。
而这条道路,凶险诡谲异常、时刻生死攸关。从年少青涩到世故圆滑,从艰辛残忍到无限风光,凡人眼中的荣耀背后,冷暖自知。其中的利益纷争、屠戮血腥,又岂能与他人道?
有人为求长生不老与天同寿,有人为求获得掌控一切的力量,有人为求手握生杀予夺的权柄……你道我自私、无情、冷血,却不知面对命运的残忍,只有比别人更残忍才行,只因胸中常怀这份摆脱命运操控的执着,我才会走得如此决绝!
仙途之中,有欺骗、隐瞒、争夺、阴谋、自戕、反叛……唯一最少的便是温情。而今日,这三只猴子,让众多修士体会到了千百年来未曾体会到的温情。因悟空三人修为高绝,他们把这温情理解成自上而下的关怀与怜悯,这感觉,好陌生,却好温暖,让人永生难忘,在这条漫长得足以让人绝望的路上,曾经有人扶了我一把……
悟空三人的修为,在场修士无人能看透,就算是天仙,也难以望其项背。所以即便有人想要道声谢,也知道这三位神猴前辈并不会在意,帮他们,或许只是出于心中道义而已。
如今城中纷乱已定,悟空教众人散去各做各事,此处是修仙者居住的大城,仙力宏大,那些破败房屋不过几日便将恢复原貌,问心城仍将繁华依旧。
至于这些修士,悟空也曾想过将他们拉拢过来,但又细想,自己此刻毕竟为妖,那些人类修士即便面上不说,心中恐怕也过不去这一关,这却强求不得。因此招揽一事以后再说,待自己威望足够时,自然一呼百应。
他在镇龙塔下寻得通风、王禺,三人便要出城,不知为何,悟空此时若有所思,回头看了那“镇龙塔”三个大字一眼,恰被那只他救下的老龟看见。
老龟昂起龟首,呼了声:“恩人留步。”
悟空听见老龟叫他,便将拢起的云头松开,放归天际去了。他行到老龟面前,道:“唤我可有事?”
老龟道:“我观恩公对这镇龙塔颇感兴趣,是也不是?”
悟空笑道:“你看得倒仔细。说得不错,我只是纳闷,来此界并未见到有龙,为何又有镇龙塔?”
老龟探头看看左右,低声道:“此事需寻个僻静处说。”
通风冷笑道:“故弄玄虚。”
悟空拦住通风,笑道:“素闻龟寿绵长,说不准真有些典故呢。”
他将老龟捧起,驾起云便出了城,按照老龟指路,四人一路向西而行。问心城西,便是本我界中唯一的荒原,名作一念原。
一念原广袤无垠,比问心城不知大了多少倍,老龟只说向西向西,一直行到了一念原边际。悟空向下张望,心中明白老龟带他来此地的原因了。
落在地上,面前一座极高的白塔,与问心城中那座塔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上面三字,亦是“镇龙塔”。
通风满脸惊讶:“原来此处竟也有座塔!”
老龟道:“传闻在这天地间,共有五座镇龙塔。”
悟空问道:“为何是传闻,究竟几座,只一看便知。”
老龟摇头道:“你不知道,有的塔,是看不见的。”
悟空不解,老龟接着道:“此地一山,居于南方;一海,居于东方;一岛,居于北方;一原,居于西方;一城,居于正中。其中四座镇龙塔,都能看得见,唯有海底的那座却看不见。”
“此塔,为何要建在海底,又是何人所建?”
老龟道:“小龟我修为虽不高,却专心钻研长生之道,修炼年久日深,至今也有一万一千余年了。论起此天地间掌故,想必无人比我更清楚,恩公若不嫌絮叨,我便说一说。”
悟空道:“左右无事,你但说无妨。”
通风道:“岂有此理,此天地也只一万余岁,你却活了一万一千年。”
老龟道:“前辈勿急,小龟绝无虚言,只听我慢慢道来。”
悟空止住通风,教他少安毋躁,听这老龟讲来。
老龟接着道:“此片天地初生时,唯有山石花木,土地海水,并无一个活物。我那时正在另一处修行,也只初入门而已,便被捉到了这里来。”
悟空心道,原来这里许多人并非土生土长,都是被捉来的。显然三清造界,并无造人造兽的本事,只能自西游本界移来。
“我初来时,此天地间空空如也,只寥寥几千修士妖兽,彼此懵懂无知,不知所来何处。那时,众人齐心协力,只为寻个出路回去。”老龟叹了一口气道,“那般彼此毫无猜忌的光景,却是一去不复返了。
“后来,来到此界的修士妖兽越来越多。每个人到了此处,开始都不甘心困于此处,然而过得久了,便和我们初来的人一样,渐渐也失去了耐心与毅力,便不再寻找回去的路了。
“那时,天空终日阴云密布,一日中倒有八九个时辰黑雾弥漫,沙尘飞扬,至多有一个时辰能见得日头。不止天是如此,就连地也不得安宁,山摇地动、山崩地裂是常有的事,有时地底还会喷出火焰,天空降临火雨,落在身上便会皮开肉绽。初时我们以为此天地便是如此,渐渐也习以为常,后来才知,却是天地始开时,一切都不稳。
“这还不算,那一年……是我来此界的一两百年了吧,不知自何处又来了五条巨龙。这五条巨龙兴风作浪,将这方天地搅得不得安宁,但他们五个神通广大,我等修为尚浅,怎能敌得过?只任由其淫威肆虐,均敢怒而不敢言。
“又过了两三百年,自东方大海中飞出一只神鸟,这大鸟,好大好大,双翅一展望不到边际。我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一日是难得的好天气,太阳从未有过如此明亮耀眼。我独自躺在地上晒太阳,真是惬意自在。
“忽然,一片黑云从远方飘来,有多大,天哪,真的就像天那么大!这云来得诡异,无声无息,没有一丝风,它便飘了过来,不一会儿,便将日头挡住了。
“记得我还骂了一句,然后,我就看见,昏暗的黑云中间,居然有两只半睁半闭的眼睛,这两只眼睛仿佛紧紧盯着我一样,我吓得急忙将头缩回了壳中。当时心想,这是什么怪物,藏在漫天黑云里面。
“过了半晌,我见仍无动静,便探头出来看。此时日头又出来了,黑云刚刚过去,日光映在那黑云上。我此时才看清,哪里是黑云,分明是一只羽翼,这是鸟的翅膀!
“不止我看见了,地上所有的修士都看见了,有人说这是天,天要换了,换成黑色的。
“而就在那日之后,天宇立时变得澄清起来,一片通明,天空如未来此地之前一般瓦蓝瓦蓝。果然换天了,不过却换了一个青天。
“奇怪的是,自此之后,再也不见那五条恶龙,地上多了四座镇龙塔,那第五座却怎么也寻不见,故此众人都道此塔便在海底。镇龙塔一经立起,这地也不再震荡,天地间一片安宁,日光充足,万物滋生,灵气渐渐浓郁起来,我等修炼的进程也比从前快上许多。
“此天地中人将这改天换地的大鸟视作无上至尊,只是那日却无人看清楚这大鸟的模样,有说是神鹰模样,又有人说是大鹏,但我看那眼睛,倒似是一只夜枭。
“从那以后,再也无人见过这只神鸟,随着年月久远,记得此事的人越来越少,再到后来,后人也便不怎么信了。有人提起,便被人笑称胡言乱语。”
悟空三人听罢,倒也信了八九分,这老龟毛遂自荐,对自己讲出这些典故,应无恶意,何况自己又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实在没有理由欺骗自己。
通风道:“这么说,你当真活了一万余年?”
老龟道:“绝无虚假。”
通风道:“也算尔等造化,若非在此地,不知多少人将殁于那三灾之害,只是在此天地,有人替尔等挡下了。”
悟空大惊,元始天尊竟能替他人挡得下三灾,如此一来,仙人寿命绵长,不必为生死担忧,只潜心修炼便可,怪不得此地天仙遍地都是。这万年苦修下来,资质上佳的,修至天仙九品便也不算稀奇。
悟空道:“多谢龟道友告知,解了我心中一桩疑惑。”
老龟忙道:“岂敢岂敢!恩公这一谢我可当不起。我老龟也只知道这么多,此间无事,我便仍回问心城去了。”
悟空道:“可要我送你回去?”
老龟道:“不敢劳恩公大驾,我虽修为不高,但自保尚可;何况一念原上人烟稀少,大多是些不问世事的隐士,恩公尽可放心。”于是老龟慢腾腾驾云而去。
悟空看了看通风,问道:“你来过此界,可听说过这大鸟?”通风笑道:“我向来独来独往,四处闲逛,莫说什么大鸟,便是这几座塔都没记在心里。”
王禺此刻道:“奇怪,若是鸟,怎会自海中飞出?”
鲲鹏心
若是鸟,怎会自海中飞出?
这句话真如一语点醒梦中人,大鸟?遮天?海中飞出?
悟空忽然想起他初来此界时,在海中拦住自己去路的那只怪兽,只是见到通风、王禺,心中狂喜,却将此事忘了。
“难道此塔下真的有龙?”悟空喃喃问道。
通风道:“若老龟所言是真,这五条龙恐怕与这方天地的会元之厄有着重大干系,自然那只大鸟也至关重要。”
王禺道:“此鸟若与天一般大,平日藏在哪里?”
悟空道:“我见你二人之前,在东面大海中遇见一只巨大海兽,尽露冰山一角,便有几百几千丈,也看不清容貌模样,不知与这大鸟可有关系。”
他这么一说,通风身躯一震,惊道:“难道……竟是鲲鹏?”
庄子《逍遥游》云:“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除了鲲鹏,世间的确没有这样庞大的物种。
王禺听到鲲鹏,也是大惊,道:“鲲鹏怎会到此界来?”
悟空笑道:“想必是元始天尊邀他来的。”
二人一起摇头:“不可能!”
悟空问:“为何?”
通风道:“你终究未醒,不知鲲鹏含义。当年盘古开天后,化为大地万物,鲲鹏澄清玉宇后不知所终,再没现过身。我师尊地位虽高,但与开天辟地的鲲鹏比起来,实在差得太远,莫说邀来,便是求怕也求不来的。”
悟空道:“万事由人,过去这许多万年,难道不会生变?我却问你,鲲鹏与我等既然同为造化所生,可有些交情?”
通风道:“那时一片混沌,哪里有什么交情,只彼此相知罢了。”
悟空道:“相知便好,是不是他,看看便知分晓。”
通风急忙拦住,道:“慢着,那怪兽如此庞大,若打了起来,可凶多吉少。”
悟空一扭腰躲过通风,长啸一声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身无鲲鹏垂天翼,心有鸿鹄展翅飞!”又回头与二人笑道,“若是金翅大鹏在此,我决然不会惧怕,你二人如何?”
通风脸上一红,他生性谨慎,倒也不是惧怕,喝道:“我等岂会逊色于大鹏!”于是跟上悟空一路东来。
三人风驰电掣如离弦之箭,直奔东面大海而来,这一通奔袭一刻不停,大海便在眼前。那一日悟空行得急,也未曾仔细观看。
“此海比起那界四海,却多了一番雄武之势。”悟空指点道。
通风皱眉道:“这海浪如此汹涌,我等如何下去,若是无支祁在此,那便不愁。”悟空道:“那驭水神通,我却也略懂几分,你二人只在上方接应,我自下去寻他便是。”他见通风尤有些担心,又道,“元始天尊既然要寻人解此界之厄,必定事关重大,焉能知难便退!”
通风点点头:“好,若有万一,你便即刻上来。”
悟空使个避水法,分开波浪,如风似箭蹿了出去,竟不比在空中慢上半分。他知此怪兽身躯无匹,自然要去深处寻找。
这一番好找,此海虽比不得天地广博,但所谓大海捞针,大抵便是如此了。悟空足足搜寻了半个时辰,终于,行至某处,忽觉面前海水有了异常。
要知海浪翻滚也有迹可循,悟空修炼驭水神通,自然于水势甚为了解。此刻,他所在之处的海水出现逆流,自然知道是受了干扰。
这海中寻常妖兽见了悟空只顾躲得远远的,想来极有可能便是那怪兽了。
悟空再向前行,忽觉海水阻力变大,他心中一喜,使出驭水神通,如游鱼一般顺着水势毫无阻碍地前行。
忽听水中一个沉闷的声音传来:“咦?”
悟空顿觉压力骤减,紧接着一股极大的吸力袭来,他猝不及防,被硬生生扯了过去。
悟空大惊,他自修炼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神通,这股力量便是十个大力牛魔王也不及。他在水中身不由己地向前横飞了不知多远,终于停下。
深海中漆黑一片,以他的目力也只隐约看见,远处有一个极其庞大的身影,他此刻想起了玄空法秘诀,立时施展出来。但此时心绪不定,也只能勉强使出“滤尘”的神通,心力运于眼目之上,只见这巨大阴影距离自己仍有数十里之远。自己仅能望见他小半个面庞。
一张大嘴如鹰,紧紧闭合,而两侧竟有须,每一根胡须至少也有数十里长,随着海水缓缓飘动,如海蛇一般蜿蜒。其余部位尽都被这张鹰喙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了。
悟空想要说话,却发现在一股巨大的威压之下,竟什么也说不出来,神识意念也变得极为缓慢。
此时,耳边又传来那个沉闷的声音,语速缓慢,问道:“你是……兴水神猿?”
这句话刚一问出,悟空便觉浑身轻松许多,那威压消失不见,又恢复了自如状态。悟空急忙答道:“不是,兴水神猿是——”
他一句话说了半截,威压又悄然而至,剩下的半截话吞在了肚里。那声音又问道:“你怎懂得驭水?”声音消失,威压便无。
悟空才明白,原来此物仅仅靠着语声的威压,便足以镇住自己,天,除了盘古、鲲鹏之外,真还想不出天地间还有此大能。
悟空抓住这机会道:“你莫急着讲话,我先问你,你可是鲲鹏,我这驭水神通是兴水神猿教的,你可认得——”
这怪物又问道:“你也是神猿?”声音未变,却带了几分惊诧。
悟空道:“我是灵明神猿,你若是鲲鹏,为何不认得我?”
那怪物叹了一口长气,却不小心张口带出一股巨浪,将悟空卷了出去。悟空后撤时不由得苦笑起来,这怪物也太过厉害,若有此本事,举手投足都要小心了。
此时一根长须卷住悟空的腰腹,又将他收了回来,怪物道:“你猜得不错,我便是鲲鹏。”
悟空心中大喜,果然是鲲鹏,只是,他既为鲲鹏,为何不认得自己?
鲲鹏接着道:“你有何欢喜,说来听听。”
悟空听鲲鹏之前那一叹,内中五味杂陈,有许多悲戚伤悔之意,一时语结,是啊,自己为何欢喜呢?
悟空道:“你……很不开心?”
鲲鹏道:“为何要开心,开心有何用处呢?”
悟空道:“那你……生在天地间,总该有些事做吧。”
鲲鹏想了想:“我命中注定,只为天而生。天在,我在;天亡,我亡。若你是我,可会开心?”
悟空摇摇头:“不错,若我是你,必定也不开心。”他想了想又道:“你神通这么广大,为何从未在世间出现过?”
鲲鹏话中带着几丝苦涩之意,道:“我若临世,岂不处处成灾?”
悟空惊道:“你不会变化神通?”
鲲鹏道:“自然会了。”
悟空道:“你可将身躯变小些,去人间寻乐,你不会连这都想不到吧?”
鲲鹏哼了一声,又将悟空喷出几里,长须一卷抓了回来,道:“枉为灵明神猿,这点见识都没有。”
悟空道:“怎的?”
“你可知我若变为常人身躯大小,要耗去多少造化?”
悟空顿时茫然,摇头道:“不知。”
鲲鹏道:“我们均为造化所生,我之神通与尔等又大有不同。鲲鹏吞吸,万里虚空。我若变化一次,方圆万里之物俱被我吞吸,转为造化所用,万千生灵,岂不尽遭荼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