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来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早已心潮汹涌,他貌似入定未动,却是一直在等。听完金蝉子的最后一句话,如来心中暗叹,他终于还是知道了。
于是如来善目微睁,缓缓道:“我徒,我见你天资聪颖,便将秘藏经文与你先睹,不料你竟着相至深,已至入魔。唉,却是为师的不是了。”
如来一开口,金蝉子便有满腔的话,也如被阻住了一般,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就连身躯也动弹不得。
只听如来又道:“我虽为佛,但亦自知身躯微贱,你如何说,我却也不在意。只是你轻慢我之大教,此罪不可恕。”如来手指微不可见地捻动几下,接着道:“我今贬汝之真灵,教你转生东土,你若潜心向佛,你我师徒仍有再见的缘分。”
如来这一番话却暗含了佛门玄功——无量力吼,一字一字突出,震得大雄宝殿摇摇晃晃,殿上众人已不知不觉间为佛祖大能所拜服。又见金蝉子肃立当地,身子战栗颤抖,个个心道,可惜一个天资不俗的金蝉子,难为一片佛祖栽培之心,竟读经读到走火入魔了。
如来将手一挥,金蝉子便凭空消失不见。
如来神情怅惘,叹道:“不是弄潮人,莫入洪波里。自骄之心,着实误人。尔等当引以为鉴,切莫步了金蝉子后尘。”
大雄宝殿上众人双手合十,高声唱诵:“我佛慈悲!”这声音发自肺腑,竟比如来那无量力吼不遑多让。
于是如来开坛授道,因有了金蝉子一事,此讲说的全是劝诫座下众人修行佛法莫要急功冒进。只听如来道:“众生心、如来心,一心也。平常心,乃无差别心、光明心、觉悟心、菩提心,一旦染于尘垢,即成缘虑心、分别心、是非心、众生心……觉时平常心,迷时众生心,此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白玉蒙尘、明镜染垢,然玉镜无损。平常心亦复如是,妄念如云,云散天则青。妄念息,真心显;狂心歇,即菩提。迷经千劫,悟则刹那。千年暗室,一灯全明……”
请君入
本我界,东方海底,悟空一句接一句,问得鲲鹏应接不暇。
鲲鹏初时还能应付得来,问到后来,诸如老君与如来哪个厉害,天庭和西天谁能一统仙界,你认不认识唐僧……这样的问题都问了出来。
鲲鹏无奈,只得答道:“我虽寿元绵长,却不论天机,不谈人事,你这些无聊话题只是枉费心机了。”
悟空仍不死心,他见鲲鹏虽生得骇人,却性情温和,因此仍厚着脸皮拐弯抹角探听隐秘。他却不知,天下人眼中种种大事,在鲲鹏看来都是蚂蚁搬家,哪里有闲情去关心?
盘古、鲲鹏与混世神猿不同,他二人只管天地变迁,却不入世。而七神猿生来使命便为混世,自然在人世间历经劫难,对仙佛争斗、风云变迁却比他俩经历得要多得多。
悟空这一问却让鲲鹏暗暗起了别样念头,要将悟空这造化本体唤醒,种种疑难,教他自己去寻。
只听悟空道:“鲲鹏老兄,你可知道造化自何处来?又为何只增不减?天地合一,是否因造化过多,硬生生给撑爆了?”
鲲鹏几万年来平静的心绪第一次有了烦躁感,这只猴子实在面目可憎言语无味,我若能知道天地分合的原因,何必往复轮回,生死不由己呢?
他再也不答,两根长须伸出,一根将悟空紧紧缠住,绕了三四十圈;另一根却在海水中盘旋扭曲,仔细看时,幻化出一字来——“禁”。
悟空突然觉察出鲲鹏似乎有了怒意,想再开口,却早被鲲鹏威压镇住,更有一根长须将自己困住,这长须坚韧无比,已是连自己的嘴巴都封住了。
悟空心中微惊,鲲鹏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他要对自己不利?
他想了又想,不会啊,若论起渊源来,鲲鹏与神猿也算同根所生,都是造化之精分出的物种,况且鲲鹏自己也说过,绝不会参与天地中的纷争。以他的身份修为,若执意为难自己,实在有以大欺小之嫌。
只见鲲鹏这根长须渐渐向回收拢,直奔鲲鹏那张尖喙而去。悟空大惊,他莫非要吃了自己?果然,只见一张巨口微张,说是微张,也露出几里宽一道缝隙,卷着悟空的这根长须便投入到这巨口当中。
悟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唯有眼睛还能视物。见无数颗巨大的牙齿在这张巨口周围密密麻麻地无序交错,
而这张巨口之大,在外面看倒还不甚了然,入了其中,内里似乎又成一海。一根火红舌头若隐若现地翻卷,舞动惊涛无数,仿佛到处都是怒驰狂腾的雪狮白马。而在这海中,竟有许多海兽游动,海面上方飞鸟成群连片,如黑压压云朵飞过,片羽不伤。
入了鲲鹏巨口,那根长须便自己松开,悟空立时行动自如,他稍稍将心定下来,鲲鹏既然将自己投入口内,必有其用意。
自己此刻却不必枉费气力出去,鲲鹏若是不准,他即便再厉害十倍也决然出不去。
悟空施展避水诀,在海水中游弋开来,他越行越是惊奇。
方才在寻找鲲鹏之际,方圆万里之内连一个活物也不见,想是海内生灵都惧怕鲲鹏威压,自然远远躲开。而在鲲鹏口内,有无数妖兽妖禽,大多生得形容古怪奇特,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物种。
好一个鲲鹏,仅这口中,倒似是自成一个小小世界。
悟空正闲游间,忽觉远处有一巨兽急速游来。他仔细看去,竟是一只巨大的八爪章鱼,这章鱼也有六七丈身长,八足张开,便是几十丈方圆。
附近并无一个活物,眼见这章鱼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悟空心道,这章鱼也知我刚来,眼见是欺生。他心意一动,口中默念天罡变法诀,摇身一晃也成了一只八爪章鱼,个头比对面的这只大出数倍不止。
悟空早忘了本我界不能变化之事,此时变为章鱼,却又想了起来,自己也是一惊,原来鲲鹏体内却不受此限。
对面那章鱼见悟空化作同类,忽地停住,一双眼睛瞪圆,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情。章鱼向来多疑,他思索片刻,张口说话,声音如金石相磨,难听至极:“你定是从里面出来的!”
悟空一愣,什么里面外面?他也学这章鱼,嘶哑着声音,回道:“怎么,不行吗?”
章鱼听悟空开口承认,似是惊愕万分,张开大嘴呆住,然后掉头便跑,丢下一句:“不知羞耻,出来欺负人!”
这是怎么说话?明明你冲过来要欺负我,怎么变成我欺负人了?悟空现了原形,心中有了底气,他这一身天罡变化数,确是障眼蒙蔽的好手段,只要有这本领在身,便是龙潭虎穴自己也敢闯上一闯。
听这章鱼的语意,里面似乎是厉害人物的地盘。
此时自己却是身不由己了,鲲鹏将自己丢了进来,必有玄机!只不知他的肚子里面,会有什么造化等着老孙呢?
会雨师
鲲鹏之口,狭长千里。悟空向纵深处游去,路上亦有不少海兽,却都修为不高,如那大章鱼刚刚触及天仙,已可在此地称王称霸了。
入内越深,怪兽越多。悟空看得眼花缭乱,不禁心想,这些怪兽自何处来,鲲鹏威压甚重,自外入内只怕可能性不大,难道都是从他肚子里吐出来的?他单单一张嘴便有如此之大,整个身躯,只怕几万里不止了。
辽阔的海道变得越来越窄,由内而外的水流也越来越急,寻常海兽已难以在此处停留,但仍有许多前赴后继,逆流而上,即便被那激流卷出千回万回,仍锲而不舍。
自前方宽不过百丈的咽喉中,不断有激流涌出,在湍急的海水中,若隐若现可见许多幼小海兽,似是乍出生的一般。
有许多海兽一出咽喉,便恰好落入那些逆流而上的海兽口中,可怜初生之命,就此夭折。
此刻,悟空对这样生死轮回之事,亦唯有慨叹而已,同为苦海行舟,谁又能救谁?他目测这咽喉大小,却想起了那日海上初见鲲鹏的一刻。
那日鲲鹏仅露出数百丈大小,便令自己叹为观止。今日一见,原来那不过是鲲鹏的一个喙尖而已。
悟空的避水诀与驭水神通已应用熟练,那避水诀在平静的水面最是好用,缓缓而行,水波自动分开,施法者如履平地。
而若水流甚急,行得快些,避水诀却往往避不开水,速度太快便冲到了水中。故在此处,正可以用上那善借水势的驭水神通。
驭水神通乃是兴水神猿无支祁的天赋神通,他不惜自损造化传给悟空这驭水的诀窍,悟空虽远远比不上无支祁能用驭水神通翻江覆海,在水中却也行动自如、游刃有余。
不多时,悟空已行到了咽喉洞口。他这般行走自然不如径直自空中飞过来省力,但念及鲲鹏体内恐怕处处是水,这驭水神通熟练几分,应无坏处。
此地水流更急,已无海兽能自外面冲到此处,迎面而来的初生海兽汹涌而下,悟空只闪躲避开。
一入咽喉,一股森然之气迎面而来,便是冰水也没有这般寒冷。悟空谨慎为先,将金箍棒持在手中,又行了几步,果然一个怪物拦住去路。
这怪物,也有七八丈高下,一张人面巨脸惨白无比,脖颈以下却似是豺狗腰背,再向下看去,又拖着一条长长的蛇尾,蛇尾盘在水中,权当脚足而立。他背后两张形如蝙蝠一般的血肉翅膀,两只长臂各持一柄青色长刀。
悟空见这怪物,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和那黑熊怪手下的小妖生得倒差不多,只是体型悬殊,相差了十几倍。
怪物见悟空上来,一言不发,挥刀便砍,悟空一棍迎上,一柄长刀顿时磕飞。怪物大吃一惊,急忙退后几步,伸手召回那柄长刀,然后双刀并拢放在身后,将手臂一挥,示意悟空入内。
此怪名叫化蛇,乃是专门在此司职守门的,鲲鹏口中若有怪物想入腹中,须先接他三刀,才得入内。此规则乃是鲲鹏定下,只因鲲鹏腹中乃凶险之地,修为不够者入内,与找死无异。
化蛇在此守了几万年,至今为止能接他三刀的也寥寥无几,胜过他的更是一个没有。哪知一个不经意间,他使出五成力道的一刀却被人磕飞,怎能不叫他吃惊?
悟空见化蛇倒也有礼,还之一笑,便向内移步,口中问道:“你可有子嗣流于世间?”化蛇一听,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回道:“此语何意?”悟空道:“不过在外面见到一物,与你生得极为相似,故有此问。”说完便径直前行,留下化蛇一头雾水,喃喃道:“在外面,外面……这孩子竟出去了?”
他再看悟空,已行出了几步,一眼瞥见悟空手中的金箍棒,又是一惊,这猴子……怎会有此物?
悟空自然不知化蛇的反应,他向前行去,海水越来越浅,也越走越是宽敞,攀过一个陡坡,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又到了一方天地中。
悟空心中不解,此处无水,那鲲鹏咽喉处急流滔滔不绝,又自何处来的?他哪里知道,那化蛇的神通便是专门招水。
眼前好一处所在!这方天地中造化灵气浓郁至极,居于此地修炼,只怕比西游本界强出十倍不止。虽是鲲鹏之腹,却半点儿腥气也闻不到,穹顶密布无数明珠,将此处照得犹如白昼。地上山川河流清晰分布,草木茂盛,扎根之处竟是真真切切的土壤。
悟空心道,这鲲鹏倒也有趣,竟在身躯之内建了一个洞天福地,看来他却是面上寂寞,其实内里热闹得很。
悟空深吸几口清气,只觉浑身舒坦之至,便展开身法,在空中飞纵起来。乍一行便觉别扭,此地晴空无云,却难施展腾云术,只能靠纵地金光一掠而过。边行边看,但觉沿途美景数不胜数,奇花异草都是没见过的物种,珍禽异兽个个叫不出名头来。
悟空行着,心中纳闷,此地无云,那自然便无雨,这许多草木又如何灌溉生长?正想着此事,只见天上稀稀落落便掉下了雨点来。
他心中纳闷,收了手段,落在地上,见地上一处村落,房舍高大整齐,便寻路走过去。沿途不时可见妖禽猛兽,却温顺异常,彼此并无丝毫争斗之意。
行着行着,见路旁田垄中有一男子劳作,便上前打招呼道:“老哥,有礼了。”那男子回首看了看悟空,道:“咦,你是猿猴?”
悟空笑道:“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男子道:“看模样似猿猴,而举止又与人类无异,我倒也说不准了。”悟空笑道:“老哥见识倒广。”
男子呵呵笑道:“你是初来乍到吧,此地中人,哪个见识不广?”
悟空暗道,这话却说得不小,便道:“确是初来乍到,却不知此地亦有猿猴。”男子摇摇头道:“此地并没有。”
悟空惊诧:“那老哥在何处见到的?”
“自然在鲲鹏腹外见到,细细数算,却有几万年没出去了。”男子答得平静,眼眸中却流露出一丝怅然若失的光芒。
悟空如遭电击,几万年?看这男子也只三十岁左右,竟是个万年老妖!随即稳稳心神,笑道:“老哥说笑了,若是几万年,连石头怕都化了。”
男子道:“骗你作甚,那时天地间混世七猿,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我与他们倒也打过些交道。”
悟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这男子绝非常人,否则岂能说得如此确凿,当即正色问道:“敢问老哥尊姓大名。”
“哦,我叫赤松子。”男子道。
赤松子?“哇!”悟空大叫一声,“你是雨师赤松子!”
赤松子淡定问道:“嗯,你怎知道?”悟空叫出他的来历,他也不甚惊奇,便如天下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动心一样。
悟空心中电闪雷鸣,《西游记》中并无赤松子的存在,但这个名字早已如雷贯耳。“赤松子,上古神人,相传为神农时代雨师,后炎黄相争,隐世不出……”
怪不得,怪不得《西游记》中有风伯风婆,有雷公电母,然布雨时却只由四海龙王代劳,原来那天地并无雨师。只是他舍却大任,隐遁在鲲鹏腹中,又为何故?
正说话间,天空雨势渐大,远处白烟蒙蒙,唯独赤松子身周数丈范围,却无一滴雨落下。悟空问道:“你既为雨师,这场雨可是你落下的?”
赤松子淡淡道:“我自从到此,便从未管过雨事。”
“那这——”悟空手指天上滂沱雨点,“是何人所为?”
赤松子将手一招,远处飞来一只巨鸟。此鸟身长三丈,浑身漆黑,头大喙尖,单这一个脑袋,便足有一丈方圆,长相看起来颇为喜人。
“此鸟为我所养,名曰商羊,但需雨水,我便派它去。”赤松子道。
悟空在回忆中仔细搜索,商羊似乎也是与雨水相关的古代神鸟,却不记得出自何典了。
商羊看了悟空一眼,又看了看赤松子,竟张口道:“猴子,笨猴子。”
赤松子忙喝止商羊:“它孩童心性,你莫在意。”
悟空自然不以为忤,心中却埋下了一个念头,这商羊定见过七神猿,而且,从“笨猴子”三字中,它似乎知道些什么往事,不然,这“笨”字从何而来?
赤松子见悟空不语,放下手中农具,道:“远来是客,请到寒舍一叙可好?”悟空抬眼看了看赤松子。
赤松子虽与他说话,目光却始终望向天际。换作旁人,怕是认为这人眼高于顶,但赤松子做出这样的举动,悟空却觉得再寻常不过。天下万物,入不得他眼才是正常,赤松子此人,不简单。
悟空道:“好,那便叨扰了。”
二人一鸟,沿着田垄缓缓而行,路上泥泞不堪,赤松子也不闪躲,一双布履任由泥水浸泡,悟空也跟在赤松子身后,也学他一步一步在泥坑中行走,脚上自东海得来的那双藕丝步云履第一次沾满泥污。
商羊在最后,尖尖地又道:“猴子学人,猴子学人。”
却说通风、王禺在海面守候良久,也不见悟空出来,初时二人还能凭神猿间心意感应得知悟空就在海底,便耐着性子等候。又过了一会儿,悟空的气息突然消失不见了。
王禺皱眉道:“可会有事?”通风笑道:“悟空若就此出海,我反倒失望。此番消失,定是逢上了鲲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却也不必担心了。”
王禺道:“但愿是场造化。”
通风道:“既如此,你我也不必在此候着了。”二人驾云飞往存天洞,寻那刚刚收服的黑熊精,继续经营此界大业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