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佳客
寻常神仙终日炼丹打坐,为长生苦苦煎熬,若积得福缘深厚,攀上个了不得的靠山,便可省却无数年功劳。如十洲三岛仙翁中的八洞神仙,虽在蟠桃会上是末流角色,但若放在凡间,哪个麾下没有成千上万的修士云集。蟠桃会上一枚果,能教人间血流河。天仙眼中寻常物事,足以让下等仙人抢破脑袋。
而天仙到了这蟠桃会上,亦有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之感,满堂奇花异草,座上珍馐美味,十样倒有八样是没见过的。
众人闻得佛家献宝,个个存了得窥仙机之念,虽听阿傩粗略解释一遍,仍意犹未尽,只道其中玄妙不可与众人道。
哪知瞬间忽生变数,那笨手拙脚的卷帘大将居然一个不留神,将佛宝洒了一地。有那耳尖的,已能听到其中夹杂碎裂之声,不知是什么物事跌破了。
卷帘大将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旁边两个宫女过来收拾,拾起了金盘、琥珀碗、砗磲杯,琉璃盏却已碎得一塌糊涂。玉帝脸色渐渐由白转青,显然心中盛怒,低喝道:“拉下去,过了今日喜庆,明日斩了!”
卷帘大将心中一凉,这一惊非同小可,比摔了琉璃盏要震惊万倍——难道玉帝真要斩我?方才明明是他授意如此!可这话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当庭讲出。
佛祖只微笑不语,犹如观戏。
三清正在玉帝身左紧邻,老君又恰好居于三清之右,适才这一切他却看得清清楚楚。于是笑道:“玉帝莫要动怒,此天意也。”
玉帝见老君说话,怎么也不好拂了面子,佯作压着火气问道:“老君此话怎讲?”
老君道:“佛家七宝虽难得,乍现东土便损了一宝,或许有些水土不服,难道不是天意吗?”如来听老君一语双关,心中不快,心道这老儿向来韬光养晦,怎的近年却如袋中之锥,锋芒暗藏?如来便道:“玉皇上帝莫要动怒,佛家七宝虽说得之便可民安,其实无非取个吉祥之意,也不打紧,不打紧。”
玉帝听如来这话不阴不阳,怎么琢磨都不是滋味,当下脸上阴晴不定。
便在此时,赤脚大仙站起道:“玉帝先恕老儿妄言之罪。我观今日乃是王母寿宴,其乐融融,皆大欢喜,纵使卷帘大将犯了过失,也是心中将佛家七宝看得极重,因此心下惶恐、战战兢兢,才一时失手。跌了佛家宝物,论罪自然极重,但若论情,初衷却是好的。依老儿看,便由今日寿诞主人王母娘娘来作个裁决如何?”
按身份职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赤脚大仙出来说话,只是他向来是个投机钻营之辈,此时见玉帝拿捏不定主意,故此斗胆一试,出来讲情。他老成世故,眼见此局面若是调控得当,不光两面都不得罪,说不定还能叫玉帝刮目相看。
果然玉帝脸色稍霁,微微点头道:“有理。既如此,不知佛老与王母意下如何?”
如来道:“我佛家向来体恤众生,今日又是客人,自然无异议。”
王母笑道:“此事甚是突兀,但佛老既然不怪,我天庭也莫要小家子气,只治卷帘一个失职僭越之罪罢了。”这失职僭越罪定得很是牵强,卷帘大将本职乃是服侍玉帝车辇銮驾,与接人待物毫无相干,适才只因玉帝要他出来顶缸,才奉旨行事。若说僭越,却是玉帝用人不明所致,只是眼下既然免了死罪,他已算逃过一劫了。
玉帝道:“失职僭越,罪当如何处置?”
主事官员恰在席中,站起道:“失职之罪,杖八百贬下界;僭越之罪,每七日飞剑穿胁一百零八次,直至赦罪方止。”
玉帝道:“好!那便依律处置。”
卷帘大将被押下行刑不提,众仙举杯敬祝玉帝、王母、佛老三人,交口称颂慈悲胸怀。
北海极北处,临近海眼。
数十条蛟龙上下翻腾,在巨浪中嬉闹玩耍。
一青蛟道:“近日御水神通大涨,你我再来打过!”
一条赤蛟哈哈笑道:“屡战屡败,还敢狂言!”
青蛟道:“莫要猖狂,看我——咦,那是什么东西?”
赤蛟顺着青龙目光寻去,只见远处飞来一只怪兽,生就狮头龙口,全身披满鳞甲,背上驮着一人,摇摇晃晃竟扎入了海中。
青蛟道:“快去查看!”
这几十条蛟龙盘旋飞舞,一路追去。
蛟龙行于水中,疾如飞电,片刻便将那怪兽追上,青蛟喝道:“此乃北海禁地,你往哪里去?”
兽背上坐着那人,身高丈许、膀阔腰圆,肩膀上却扛着一颗牛头,可不正是牛魔王。
牛魔王道:“嘿嘿,居然敢来拦我!我且问你,你们可是北海龙王手下?”
青蛟傲然道:“我等是蛟非龙,龙王却也管不到我们!”
牛魔王笑道:“那便对了,既然不是龙王手下,自然便是我五弟的手下了。快去将你家主子叫出来,只说牛魔王到了!”
青蛟道:“休得妄言,我族首领何等身份,岂能与你称兄道弟?”
牛魔王疑道:“他未和尔等提起过八大圣?”
青蛟喝道:“莫再胡言乱语,速速出海,免得误了性命!”
牛魔王笑道:“好,我老牛久未动手了,既然你不去叫,那便打到他出来!”说罢驱动避水金睛兽上前,朝着青蛟便是一拳。
青蛟自恃勇力,一条巨尾摆起,便迎了上来。
二者相交,海水激荡,众多蛟龙俱被震出老远,再见场中仅剩牛魔王一人,那条青蛟在水中竟被击出几十丈远,昔日翻江倒海的一条巨尾垂下,眼见已是断了。
众蛟龙大惊,赤蛟眼见自己亦不是对手,便道:“你休走,待我去寻首领来降你!”
牛魔王笑道:“千呼万唤不出,非要挨打才行。何苦来哉!”
赤蛟潜身入了深海,众蛟龙将牛魔王团团围住,防他走脱,牛魔王只视若无物。
片刻,水底钻出二人,当前的便是覆海大圣覆海蛟,身后跟着的竟是无支祁,那条赤龙早被甩得远远的。
覆海蛟见牛魔王,喜道:“二哥!你怎会来此?”
牛魔王道:“呸,你不去看我,却也不准我来看你!”
覆海蛟道:“小弟终日奔波,寻找蛟族英豪,却一时也难以得闲。又不知二哥住在何处,故此未去寻你。”
牛魔王哈哈笑道:“玩笑玩笑,我早就想来,只是水中功夫不行。去年大哥去看我,送我一只异兽,称作避水金睛兽,踏波入海如履平地。有了此物,我才敢来你这北海啊!”
覆海蛟道:“二哥说笑了,你随时知会一声,我教万里碧海与你让路。”
牛魔王扫了一眼海中众蛟龙,只嘿嘿一笑,却也不告恶状。
无支祁第一句话便问:“二哥可有悟空消息?”
牛魔王笑骂道:“你不先问我,却问那厮。”他环顾左右,尽是碧浪滔滔,道,“在水里说话实在不惯,不请我去家中坐坐?”
覆海蛟忙道:“小弟失礼,二哥快请!”
无支祁比他还急,忙不迭施展驭水神通,开了一条通天大道出来,三人风驰电掣,钻入海底,只留下数十条不知所措的蛟龙在当地面面相觑。
覆海蛟在海底本有一座宫殿,当年与悟空大战时不得已毁了。此番他重回北海,又有无支祁帮忙,现下这座海底宫殿更胜从前,其中也有各地蛟龙携来的许多奇珍异宝,已非当年一穷二白光景。
牛魔王见了这宫殿,笑得双眼眯缝起来,艳羡道:“海底竟也能建起如此宫殿,真是好大功劳。”
覆海蛟道:“总有一日,我也建一座水晶宫起来,叫八位兄弟来此住上一住。”牛魔王道:“那可麻烦得紧了,还不如直接抢来省事。”二人顿时无语。
兄弟久别重逢,自然豪饮一通。
酒过三巡,牛魔王见无支祁始终惦记悟空下落,便道:“也不煎熬四弟了,悟空此际无事,我今日前来,便是与你二人道别的。”
“道别?二哥哪里去?”覆海蛟问道。
牛魔王道:“这却不能说。”
“多久回来?”无支祁问道。
牛魔王皱皱眉头:“也说不准。”
覆海蛟将象牙箸掷在桌上,道:“不知去哪,不知几时能回,你这道的是哪门子别?”
牛魔王道:“我去见悟空,待到归来时,必是一起回来。”
无支祁抚掌笑道:“那再好不过!”
牛魔王道:“你俩若有话,我却可与你们稍带过去。”
覆海蛟与无支祁大眼瞪小眼,同时摇了摇头,道:“没有。”
牛魔王佯怒道:“都说想念,却一句话也没有,哪有半点儿兄弟之情?”
覆海蛟道:“我等乃是顶天立地大丈夫,岂能作小儿女态?”
牛魔王哈哈笑道:“正合我意!”
三人一通好饮,将两百年未说的话一朝倾诉,自然也少不得忆起当年花果山逍遥,大战十万天兵的豪气。
而席间谈论最多的自然还是悟空,无支祁直说到双眼泛红,最后酒坛一掷,醉倒当场。牛魔王二人却知,无支祁哪里是醉,乃是兄弟情到深处,避谈而已。
第二日,牛魔王乘起避水金睛兽,自万丈海底升起,直上九霄,径直奔向清微天玉清宫而来。
潜心修
本我界,鲲鹏腹中,东方青木峰,长生树上,悟空已在此整整住了一百年,体内法力空了又满,满了又空,那木神句芒积攒几万年的青木丹亦所剩无几。
第三年时,悟空体内青木之气扎下根基,在丹田造化团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第六年时,悟空终于发现,长生树无休无止,循环往复,自己攀了六年也未到树顶;第十二年时,悟空自句芒处得知,自己的御木神通已达鬼仙境界,与驭火神通的赤焰级别相当;第二十四年,御木神通炼至人仙境界,相当于驭火神通的白焰;第四十八年,神仙境界,与驭火的青焰相当;第九十六年,此时御木神通到达地仙境界,才称得上登堂入室,与驭火的紫焰级别相仿。
到此为止,句芒教悟空停了修炼吐纳,接下来的四年中,便是各种木系法术的传授。虽然句芒自身御木神通已达圣级,但这是几万年才修来的。悟空能在百年间将木系神通修至地仙境界,已是超乎想象的事情了。算来算去,句芒与祝融倒是个平手。
四年转瞬即过,各类深浅法术传完。一日,句芒取出一柄长刀,道:“此为上古神器苗刀,此刀集木系灵气之大成,论起渊源,我却也不知究竟。今日我将其赠予你,再传你一套刀法,此刀法佐以木系真气修炼,于己大有裨益。”
悟空一听苗刀,突然想起那《器典》中,排行第八的可不正是苗刀?当下连连推阻,称这苗刀太过贵重,实是不敢收。
句芒道:“我木系真气已登峰造极,天下罕逢敌手,此刀于我再无用处,莫再推阻。”句芒话本就不多,此际板起脸来,却叫悟空不好拒绝。百年谆谆教诲,若说祝融可以为友,句芒却已可做悟空半师了。
这套刀法只有七式,不过半个时辰悟空便已记熟。他试着操演一遍,此刀法精妙不说,施展开来时还将体内木系真气催动起来,在体内飞速运转,原来这刀法不仅可以攻敌,同时竟是炼气的妙法。
句芒道:“百年已过,料那大禹、祝融炼器尚未成功,我且带你去寻蓐收吧。”
悟空惊道:“竟要炼上百年?”
句芒道:“百年不久,当年大禹锻炼金精,整整花了五百年,方才将一条毁成四条。他们两个在火山腹中炼器,那处一日抵地上一年,也不过百日而已。”
悟空趁机问道:“火山一日,地上一年,这又是为何?”
句芒摇摇头道:“你身为造化,却不知造化之功。”
悟空道:“这实在是不明,还请木神指教。”
句芒道:“天地,万物之橐也;宙合,有橐天地。纵天地有四大部洲,我只一线光阴,便将其囊括于中,你可明白?”
悟空想了一会儿,道:“似懂非懂。”
句芒难得一笑,道:“我也似懂非懂,非要破了混元金仙之境,称圣时,方可窥得宙合之边缘。现下我只知道,运用造化之力可改变光阴缓急。”
悟空道:“那火山是火神祝融所造,只是,她为何要如此做呢?”
句芒一愣,目光飘远,缓缓道:“她,许是寂寞了吧。”
蓐收居于西方烁金谷,此谷周围山岭俱是金黄色矿石堆就。句芒将悟空送至,便匆匆告辞,并不多留一刻。
蓐收见悟空前来,欣喜之情洋溢满面。
悟空望着木神句芒身影,不知他为何着急。蓐收嘿嘿笑道:“你可是不明他为何匆匆离去?”悟空点点头,蓐收道:“这老儿不知与我较量了多少次,从未占过上风,他若不走,难道等我奚落不成?”
悟空心中一凛,看木神颇为内敛,木系神通已登峰造极,却不想蓐收比句芒更厉害。只听蓐收又道:“须知金天生克木,他却不服,岂不是自讨苦吃?”
悟空恍然大悟,自己初学五行,连这等浅显道理都不知。
蓐收道:“我也不会教人,来来,你我过上几招,探探深浅。”
悟空其实正有此意,他早想试试自己来此后所学神通,只是始终没有机会,蓐收提议正中下怀。于是苦笑道:“我那趁手的铁棍已被大禹拿去炼化了。”
蓐收道:“我这里别的没有,若说兵器嘛,嘿嘿!”
他引悟空入了谷内,谷内并无房屋,只有数个极大的山洞。蓐收随意一指,道:“你自入内挑选,与我拿一件什么都好。”
悟空进了山洞,只见里面少说也有上千件兵器,件件铸造精良,却都崭新锃亮。悟空捡了根铁棍,掂掂分量,也有千把斤重,虽不如金箍棒趁手,也算差强人意了。他着意为难蓐收,却挑了根短兵刃量天尺,看他如何以短制长?
蓐收接过量天尺,笑道:“好家伙,你倒有些算计,来吧。”
悟空攻上前去,挥棒便砸,他只道蓐收以轻对重,不敢硬接,哪知蓐收只将量天尺一擎,顺势向旁边一带,那铁棒似被黏住了一般,不听悟空招呼。
蓐收欺身上前一大步,量天尺一翻,便抵在悟空胸前。悟空铁棍太长,回收已来不及,急向后退。哪知蓐收貌似粗犷,身法却也不逊于悟空,直如附骨之疽,一步不离,那量天尺始终离悟空胸口不过三寸。
悟空转折几次,见蓐收仍留有余力,心知不是他对手,叹口气道:“输了。”
蓐收道:“再来!”
悟空再入洞去,此次为蓐收捡了一把方天戟出来。
此次交手也不过三合,悟空铁棒便被方天戟锁住,动弹不得。
第三次,悟空给蓐收换了一根铁棍,他要看看这金神有何精妙棍法。
此番交手,悟空才发觉异常。每次双棍相交,自己铁棍总要震荡一下,震得手掌颇不舒服,待出下一招时便得延后片刻。虽只毫厘之差,但高手过招,岂容半点儿差错?这一次倒是支撑了十几个回合,终于握不住铁棍,被蓐收震落。
二人同时道:“不打了!”
悟空仔细回想交手的每个细节,蓐收招式也不甚精妙,只是每一招似乎都料敌在先。这却与御金神通无关,倒似是战斗经验积累。
蓐收道:“欲学御金之术,先要熟稔各式兵刃。我自修行以来,便睡觉也躺在兵器堆里,身边终年不离五金之物。熟其性,谙其形,通其理,此为基本也。”
悟空道:“好,我定要学会。”悟空早在修习火系与木系神通时便知,自己最想学的其实还是金系神通。大禹说三根如意金箍棒重炼之后,比当初厉害十倍不止,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于是,悟空按照蓐收指点,将洞内兵器一件件搬出,以他本领,使个法术手段便可一蹴而就,但蓐收却道:“愈要速成,反而不达,循序渐进才为习功要领。”
几千件兵刃无一相同,蓐收一件件讲解内中奥妙。但棍类便分出几十种,如齐眉棍、双节棍、水火棍、连珠棍、狼牙棒、降魔棒、黄金杵、劈天棍、蟠龙杖……各有各的用处,各有各的玄机。
讲解完毕,悟空依次试用一番,他本来便用棍法,听蓐收讲解之后,理解极快,融会贯通,不到半月便将棍类摸索得八九不离十。
蓐收啧啧称赞,第二日又讲起了枪类。枪的种类比棍类更多,如拒马枪、红缨枪、双尖枪、钩镰枪等,其他只一扫而过,而如追魂枪、凤凰棍之类枪棍合一的兵刃,蓐收却讲了许多。悟空大致明了,棍法中原来亦含枪道。
“棍多用其重,枪多用其芒。重者,金之势也;芒者,金之锐也……”蓐收一个粗莽汉子,竟比祝融话还要多得多,一番御金神通说起来,洋洋洒洒,有时竟三日不绝。
悟空不知,自己领悟极快,蓐收竟有遇到平生知己的感觉,故此教起来也格外用心卖力。
鬼焰峰下,大禹、祝融二人相对而坐。
使用这息壤炉炼器比普通炉灶更难,息壤时时变化难测,如大禹辈深谙其理者方能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