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根如意金箍棒此际已尽被祝融化为金水,大禹聚精会神操控息壤炉,眼睛都不眨一下。二人屏住呼吸,只靠内息运转,只因息壤遇风则长,若有外物干扰,更是难以揣摩。
大禹不时提醒祝融火候变化。祝融生来恐怕从未如此认真过,一双杏眼仔细观察火焰颜色,以她控火之力,便是闭目也知火焰一丝一毫之变,但此番为悟空炼器,却不敢有半点儿马虎大意。
在她心中,悟空已占据了一个极其微妙而又特殊的位置,仿佛冥冥中注定相识,却偏偏摸不着痕迹。
大禹见三股金水已彻底相融,指尖运力,右手中指便有一股鲜血激射而出,直入息壤炉,这血液一如炉,便被极高的紫焰烘成血汽。
血虽离体,却仍在大禹掌控之中。大禹以神通控住,这血汽便均匀地渗入到那一团球状金水当中。大禹默念咒语,怀中如意锁妖链自行飞出,亦入了熔炉,没入金水中不见。
大禹神识传音,教祝融降下火温,那火焰便由紫转青,再由青变白。此时那息壤炉渐渐旋转起来,每转一圈,便高了几分,不过片刻,炉体便拉长形如棍棒模样。
大禹神识传音道:“以三昧真火往复炼之!” 于是祝融便使猛武之火循环、弱焰之姿游转,这一手控火功夫,只教大禹啧啧称奇。
便如此炼了七七四十九日,大禹又教祝融收了三昧,改为文武火慢慢煎熬。只见息壤炉上下伸缩不止,形如金箍棒变化之态。
又炼了三十六日,大禹寻个文火的时机,探手入炉一切一捞,薄薄一层金水落在手中,他使个神通,这金水又化作如意锁妖链,飞入怀中不见。
大禹喜道:“收了神通!”
祝融屏息凝神,双眼瞪圆盯着息壤炉,问大禹道:“可是成了?”
大禹道:“成了!”
蠃无王
时光荏苒,恍惚间又是百年。这一日,悟空正与蓐收在烁金谷对练。此际的悟空再不是百年前的不堪一击,已能与蓐收勉强战平。
御金神通之要理,能教天下之金为己所用,即便是对手的兵刃,只要五金打造,亦能随己心意。
这一日,悟空仍持那条铁棍,蓐收却换了一对流星锤。悟空将习练纯熟的许多金系神通使出,蓐收依式拆解。此际,悟空灵光一现,转而发了个火系法术中的“赴汤蹈火”,蓐收脸色一变,竟不敢硬接,避在一旁。
悟空促狭道:“这招如何?”蓐收还未答,只听天上一个莺歌般的声音脆生生道:“使得妙啊!”二人抬头一望,天边远处祝融与大禹面带喜色飞来。
祝融见了悟空,一副喜滋滋报功模样道:“那如意金箍棒,我帮你炼成了。”却丝毫不提大禹功劳。大禹自然不会在意,自袖中取出一根两寸长短的黝黑铁棒,交给悟空。
悟空伸手接过,哪想这铁棒重逾泰山,脱手滑落到地上,将烁金谷坚硬如铁的地面砸了一个深坑。悟空惊道:“这——”
大禹道:“你却忘了,三根如意金箍棒,可是四万零五百斤的分量,你气力不逮如何能拿得起来?”
此时,蓐收早俯身将铁棒拾起,双手来回摩挲,爱不释手。
祝融见蓐收神情,狠狠瞪了他一眼:“还给悟空!”蓐收极怕祝融,一声不吭便交给悟空,道:“你这御金之术白学了不成?”
悟空醒过神来,此番心存防备伸手接过,却也举重若轻。
铁棒迎风一晃,已成齐眉长短,悟空喜道:“再来打过。”
蓐收道:“好,你兵刃趁手,我却要看看如何。”大禹、祝融见二人交手,也想看看这根铁棒有何不俗,于是站得远远的观看。
悟空闭目默想,将这百年所学融入棍法当中,又结合如意变化手段,衍生许多新招。他自忖此番交战必能占得上风,挥棒道:“小心了。”便使一招“仙人指路”,棒尖点向蓐收前胸。仙人指路本是剑法,然蓐收融百兵之长,早已破除其中屏障,将许多招式都混在棍法当中传给悟空。
蓐收见这铁棒来势极凶,匆匆自背后抽出两柄短钺,用钺面去迎那棒尖。哪知以他修为,这一下竟挡不住,一股大力传来,将他迫退了两步。
蓐收喝道:“好棍!”却非赞悟空。
悟空将齐天棍法使出,招招势大力沉,间或掺杂几下怪招,蓐收一时间竟无还手之力。只是他那对短钺着实是件宝贝,以钺锋硬磕铁棍,竟丝毫不损。
蓐收退出了十几丈,听祝融于远处为悟空叫好,心中不忿。使个神通,这对短钺合二为一,变成一杆双头的车轮大斧,旋风般轮砍过来。
悟空却也不惧,只一招一式谨慎应对。每每铁棍施展长短如意变化,蓐收便稍见慌乱,悟空打得性起,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他这百年来被蓐收欺负得着实不轻,不下万场过招竟未尝一胜,今日得了神兵,自当找回面子。
金神蓐收岂是易与之辈,他见悟空毫不留情,内心称赞之余也暗变招式,御金神通使出,车轮大斧刃锋金光耀眼,口中喝道:“小心了!”也不管悟空许多伎俩,只将大斧舞开,裹住全身,远远看去却似一个金球,向悟空滚了过来。
这一战,只打得播土扬尘,飞沙走石,天地变色,也未分出胜负。
大禹唯恐有了闪失,喝道:“且住了吧!”
二人收了兵刃,眼中尚有不尽兴之意。大禹道:“悟空,你能与金神战上千余回合不败,单论招式武力,天下已难逢敌手了。”
悟空道:“一是金神让我,二是此棒之功,我却仍须修炼才是。”祝融此刻再细看悟空,竟与之前有许多不同,白衣依旧,只是之前那种亲近感,却淡了许多。
她自然不知,悟空体内那团纯粹的青紫色造化而今已和许多青木之气与白金之气挤作一团,再也不是那个火山底下初窥五行的孙悟空了。
祝融脸上一片茫然,心中若有所失。
大禹道:“悟空此刻五行已成其三,尚缺水、土两种。”
悟空道:“驭水一门无支祁曾传与我,我却未曾钻研,只学了个皮毛。”大禹眼睛一亮,道:“好,有无支祁在,驭水神通却不必担忧了,至于御土……”大禹陷入思索。
蓐收道:“御土之术当属后土娘娘冠绝天下,自然是找她去学。”
“后土娘娘又是谁?”悟空问道。
大禹道:“后土娘娘又称地母元君,当年与吾等亦为至交。只是剿杀七神猿时,她与我等见解不合,自去九幽常住了。”
听到地母元君,悟空想起牛魔王曾经说过:“……玉皇大帝,其职统御万天,自然最为尊高;地母元君,其职统御万地,仅次于玉皇大帝。这二位神仙又称作皇天后土,乃是天地之主,无人能替代的……”
“原来后土娘娘便是地母元君。”悟空喃喃道。
“难道你认得她?”大禹问道。悟空摇摇头,转而问道:“你们可听过玉皇大帝?”大禹道:“自然知道!我等入鲲鹏腹中时,三清率道教诸仙已开辟天庭,那玉皇大帝彼时仅是太乙金仙,不知是何缘故,竟能坐上此位。”
悟空惊道:“你们也知道三清?”
蓐收笑道:“这有何稀奇,若论起来,三清算是我等后辈呢,只是这三人修炼法门奇特,颇有些道行。”
悟空点了点头,又问:“他们可曾参与剿杀神猿之战?”大禹道:“大战初起,他们的确参与其中,但后来不知为何便退出了战局。道教那时尚未兴起,他们那点儿微末实力,还真不在我等眼中,当时除了一个西王母与三清之外,余者皆为碌碌之辈,故此并未在意。他们退出战局的个中原因,我们也未探究。”
悟空忙追问道:“亲手杀七神猿的,其中可有道教中人?”
大禹笑道:“说笑了,以他们的实力,怎能杀得了七神猿?”
悟空表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翻腾起来。此刻,他不由得想起了在火山腹中做的那个梦。
道教也曾参与剿杀神猿之战,却未有始有终。
天庭、西王母、蟠桃……
这一切串联起来,是不是可以说明道教中有人知道杀造化的后果,故此只夺了蟠桃树,便全身而退呢?
我吃的那颗蟠桃,必定不俗。传闻王母蟠桃园中有桃树三千六百株,是否与他们夺得的那棵蟠桃树有关呢?
蟠桃有延年益寿之效,数量又如此众多,得此园,若应用得法,实可将天下神仙笼络于麾下。据说唐太宗李世民在一次科举考试结束后,站在午门城楼上看着新晋的进士们鱼贯进入朝堂,高兴地对左右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不知西王母得了蟠桃树之后,是否也有同样的感慨?
听大禹暗含之意,三清与王母那时还未如今日地位之尊崇,不过平常仙人而已。那时的三清、王母,竟能有如此长远的谋划与思虑吗?
不!蟠桃之秘恐怕连大禹这等上古神人都不知,他们身为后辈,又怎会凭空知晓,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他们!那背后的指使者同时还知道,杀造化,必被造化所弃!
这个人,不简单。
大禹见悟空沉吟,便道:“可是想回去了?”
悟空摇了摇头,道:“想起些故人,故此无话,回去……却也不急,心中隐隐觉得此间有事未了。”
大禹道:“你须知道,先前不让你走,只因金神、火神、木神在此经营多年,修炼五行之术,各有上佳之地供你修行。如今你已经学有所成,也该是出去的时候了。”
祝融此时从思绪中挣脱出来,她心性豁达,那个直爽豪迈的性子是永远改不掉了,直接问道:“你还有何事?”
悟空道:“来此之前,我一位兄弟提过异兽麒麟,与他颇有渊源;先前听赤松子道,麒麟也在此地,故而想见上一见。”
祝融一听麒麟,脸色一变,道:“若无要紧事,见他作甚?”
悟空道:“怎的,那麒麟还能吃人不成?”
祝融恨恨道:“那倒不会,自那麒麟来至此地,便与我等打了无数场架。我、我是不爱见他。”听这意思,她似是没占到便宜。
大禹呵呵笑道:“莫听她胡说,还不是因她见麒麟驭火之术远胜于她,屡次三番去与人家较量,每次又都灰头土脸回来!”
悟空道:“那麒麟如此厉害?”
三人一起点了点头,道:“天下间要论单打独斗,恐怕除了凤凰之外,无人能与麒麟匹敌。”
悟空问道:“素闻麒麟乃是万兽之长,这其中有何玄妙之处?”
大禹道:“天地合,生五类,乃是蠃鳞毛羽昆,蠃指人,鳞指水族,毛指走兽,羽指飞禽,昆指虫类。此五类,每类各有其王,水族之王乃是龙王,走兽之王麒麟也,飞禽之王为凤凰,虫类之王称作相柳。”
“那蠃类之王又是什么?”悟空问道。
大禹看了看悟空,苦笑道:“说起先前,七神猿自然是蠃类之王。后来,唉,人哪,却是任谁也不服谁,故此,蠃类无王。”
战麒麟
蠃类无王?听了大禹之言,悟空仔细寻思。
蠃类居于五类之首,灵智非凡,有天地神人鬼五仙,五仙中,大多为人类。鳞毛羽昆,各有王者统领,照此而言,蠃类也应有王。但是,蠃类之王真是七神猿吗,或者会是……盘古?悟空胡乱猜测一阵,始终不得要领。
“相柳又是什么怪物,从未听说过。”悟空问道。
大禹道:“相柳,生就蛇身九头,凶残无比,他虽貌似蛇类,却通体无鳞,背上披着一层硬甲,而腹底又生六足,故为虫类。”
悟空又问:“相柳既然凶残,为何无人制他?”
大禹道:“相柳食人无数,所到之处毒液横流,我等自然不能坐观。然此物神通广大,遁法极快,战了几次,却擒不住他。后来,相柳不知如何蛊惑了万禽之王凤凰,再出现时竟是二者一同作乱,这两大凶物一用毒,一用火,着实凶焰滔天。我召集上古大神数十人,费了好大力气,大战不下十数次,方才将其击败,自此后再无踪迹。”
悟空记起,赤松子曾说凤凰“为虎作伥”,其中的“虎”,十有八九指的便是相柳了。相柳在悟空头脑里本来无甚印象,他最感兴趣的还是麒麟与凤凰,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九灵元圣和金翅大鹏的缘故,另一方面的原因便是自己头脑中根深蒂固的猎奇情结。
凤凰与麒麟皆是赫赫有名的传奇神兽,据说见之便可一生祥瑞,倒不知有什么不同。
悟空忽然想到一事,道:“麒麟神通广大,怎么也到了此处?难道他也曾剿杀神猿?”大禹摇摇头:“麒麟来此处比我们要迟了许多年,我却不知他为何来此,没来由的,也不便扰了他清净。实不相瞒,你若是不到此地,前尘旧事怕是迟早随造化湮灭了。”
悟空想了想,坚定地说:“我要去见麒麟!”
祝融瞪了悟空一眼,刚要说话,便被大禹止住,大禹道:“麒麟与相柳不同,好生厌斗。你与麒麟有些渊源,他自然不会难为你。只是为防万一,我将此物借与你,若有异变,你便祭出此宝,应保无虞。”
见大禹自怀中取出一物,蓐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祝融更是惊呼出声。悟空见一枚青绿色小鼎放在大禹手心中,虽貌不惊人,却应珍贵无比。
大禹道:“此鼎名作禹鼎,亦为我从息壤炉中炼出,究竟有何效用暂且不说,我来教你使用之法。”于是将一段口诀传于悟空。
悟空惴惴不安将此鼎收起,大禹笑道:“只是暂借于你,用完要还我,你又为何胆怯。”
这时,祝融道:“吓我一跳,我还当你将此物送与悟空了。”悟空忍不住问道:“这鼎究竟有何玄妙?”
祝融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此物乃大禹的本命法宝而已。”悟空一惊,大禹能将本命法宝借给自己用,这份信任真是难得。
祝融又道:“他不送你,我倒要送你件宝贝。”说罢伸手在身上一探,取出一面白色小盾来,一双美目却垂了下来。
大禹见了此盾,欲言又止。只听悟空笑道:“又不是去赴汤蹈火,无须如此。”祝融自顾自说道:“此盾……坚硬无比,你小心些便是。”
说完将此盾塞入悟空手中,悟空见祝融神色悲戚,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看向大禹。大禹道:“妹子……”他平日里只称祝融作火神,其实二人情义早就胜却一母同胞,此时他见了此盾,却不知如何劝祝融才好。
祝融苦笑一声,道:“此番却非为了我。他心怀愧疚已久,凭他性子,定不会怪我这么做的,对吧。”
悟空听得一头雾水,这时蓐收道:“不错,共工老弟若知,此举必定能稍解他悔恨心情。火神做得没错。”
悟空此际明白,原来此物竟是共工之物。共工与祝融虽并非真正的夫妻,但二人亦感情深厚,此物于祝融必定也意义重大。悟空连忙推辞道:“如此决然不可!”
祝融道:“实不相瞒,共工虽性格粗暴好斗,却并非恶人,他曾与我说过,他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害了造化神猿。仔细想想,造化神猿对天下众人从未行过一件错事恶事,而天下人却仅凭妄自揣摩和一己私心,以怨报德。那时,共工已存死意了。他的秉性,若是过不了自己这关,生也无趣。”祝融看了看悟空手中的小盾,淡淡笑道,“你便收下吧,水神之物,放在我身边也无用处,我若想他,只在心里想便好。”这番话虽说得轻松,几人却能看得出,祝融念起共工时,心中也是极为难过的。
悟空点点头,知道祝融意决,再不多言,便将此盾收起。道:“麒麟住在何处,还烦劳告知。”大禹道:“麒麟住在西南之极,那处万兽拱伏,好找得很。你要知道,麒麟性情怪异,若多人前去,只怕添乱,此次却不能陪你了。”
悟空道:“我独自前去无妨,告辞了!”说罢腾起直奔正南。
大禹往悟空背影点了点头,道:“我等能否重回天地,洗去几万年避祸之耻,全在悟空身上。”祝融想了片刻,一语不发,独自去了。蓐收道:“自悟空来此,祝融这丫头心性大转,莫非……”大禹缓缓摇头,道:“须知造化无情,几多痴心空许。祝融若不懂这个理,那真是白活几万年了。”
蓐收陷入沉思,若有所悟。
悟空行出两千余里,俯瞰地上山势连绵,无数野兽于林中岩上蹿跳蹦跃,热闹得很,心想怕是到了。
于是落了下去,在山林之间穿行寻觅。
到了一处溪边,只见许多走兽列成两队,拥着一只白虎沿溪而行,白虎背上却驮着一只怪兽。这怪兽,龙头鹿角,身上布满鳞片,唯有头尾处生着鬃毛,一双火眼通红,他被百兽之王白虎驮在背上,旁边又有巨象青狮灵豹等走兽相随,竟如同皇帝出行的架势。
看这排场,此兽必定是麒麟了。
悟空赶在前面,然后落在溪旁,高声喝道:“那白虎背上的,可是麒麟?”队伍立时停下,一巨象吼道:“何人敢拦去路?”
悟空道:“我受九灵元圣之托,来此寻麒麟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