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大家庭里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着跟南园子打交道的经历,而爷爷自己、我们这些毛头孩子,是和南园子有着频繁而亲密的接触的。
爷爷总是在南园子里忙碌。他在苜蓿地周围砌了低矮但结实的石墙,还种上了很多榆树苗,用水泵将小河里的水抽放到苜蓿地里。那时候,爷爷并不年轻,面容和身躯都已经显出了老态,但他热衷于体力劳动,乐此不疲。当他更老一些的时候,一天的一大半时间就在南园子度过。
初春时节,母亲和婶子们会去南园子掐苜蓿芽,我们也欣欣然跟了去,但掐苜蓿芽的热情几分钟就消失了,不像母亲她们那样保持从始而终的耐心。她们妯娌几个说着话,时不时笑出声来,手却一点也没慢下来。要知道,这样的活儿对她们来说,是忙完庄稼地里更重要的活儿之后抽空做的。那时我威严的太太还健在,她掌管着一个近三十口人的大家庭。孙媳妇儿们休息的间隙,她就会吆喝一声,去去去,都去掐点苜蓿芽回来吃。掐回家的鲜嫩的苜蓿芽,在母亲婶子们的手中总会调做出好吃的东西,凉拌苜蓿芽、苜蓿芽群馍馍、苜蓿芽浆水菜。到现在,我八十岁的奶奶还经常回想那时候苜蓿芽做的清凉凉的浆水。她说,热天喝一碗,那个凉快啊!现在想来,我的母亲和婶子们也是趁着掐苜蓿芽浪了一回南园子,她们平时的劳作在家里,在更远的庄稼地,是顾不上去南园子的。
夏秋两季,我们几个孩子,最喜欢被大人们派往南园子干活。要去南园子,必得经过村前流淌着浅水的小河。那并不多的河水,它的源头在十多里外公社里的水库。雨水丰沛的年份,水库里蓄满了水,小河也就名副其实,细沙铺底的浅河道盈满清清的水。浅灰色、红色的灵动的小鱼儿在其间游动,对我们而言,怎么没有诱惑呢?我们光着脚丫子抓鱼儿,玩泥巴……在河里玩够了,方记起还有任务在身,于是穿鞋戴帽,撒腿跑向南园子。
这个季节,正是故乡大地丰美的时节。我们眼前的南园子在亮蓝的天空下,展现了它大气又不失柔婉的美。
那么一片有着茂盛生命力的苜蓿!
那片紫花苜蓿被四面吹过来的山风抚过,荡起层层涟漪。
怎么舍得挥动手中的小镰?怎么舍得将嫩生生的苜蓿连同它正在进行的舞姿一并割断?
不怕的。爷爷说过,一点儿都不怕的。你就割吧。只要苜蓿的根在,只要有风吹着,有雨浇着,有光照着,用不了多久,又一茬绿油油、嫩生生的苜蓿就会长起来了。
我们割过的苜蓿茬高低不齐,不像爷爷割的那样平整。我们也不会像爷爷那样把割掉的苜蓿用葽把捆得好看又结实,还耐背耐抱。我们只能用大人老早就塞到我们兜里的细草绳把苜蓿胡乱捆住。看看天色未晚,又开始在地头疯玩,完全忘了时间,直到村头响起母亲或婶子唤我们回家的声音。我们灰头土脸,衣衫不整,却开心异常。母亲婶子们并不真正责怪我们,只是一边轻嗔着,一边帮我们拍打身上的泥土……
大概八九岁那年,一个夏日的午后,奶奶让我去南园子叫芳儿婶婶回家。我跑出门的当儿,奶奶的叮咛飘进耳朵,快去叫回来,千万别闯下祸了……我没明白啥意思自顾跑去了。可到了南园子,看到芳儿婶婶手捂肚子蹲在苜蓿地里,一声接一声呻吟着,脸上不断流下汗珠。我平日温顺美丽的婶婶怎么这样了?我不得而知。看见我,她伸出一只手,让我拉她起来。我使劲拽,她好不容易站起来,还没等直起身,又“哎呀”一声蹲下去了。就在她站起的那一刻,我瞥见了她腆着的肚子,突然想起了什么,继而好像明白了什么。我撒腿跑向家的方向,边跑边喊奶奶……而那一天的傍晚,苜蓿地畔,夕照的美丽中,我的奶奶,那个在方圆几个村子接生有名的土接生婆,为她的侄媳妇、我的芳儿婶婶顺利接生,双手捧接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孩子响亮的哭声在南园子响起,传向村庄,似乎在向家族里的每个人汇报他的降临。芳儿婶婶,后来待我似乎格外好,说我精灵得怪呢。苜蓿地畔出生的男孩起名晶晶,现在都快大学毕业了,英俊潇洒,我每次见他,都开玩笑说让他感谢我这个姐,要不是我,他早被妈妈生到苜蓿地里,没人管喽。
开满紫花的苜蓿地里,我还看见过成群的蝴蝶轻盈地飞翔,听到过山雀清脆的歌唱,风吹来,似乎是微小的涛声,一阵接了一阵……
苜蓿地里,似乎还有蒙蒙爱意生起。邻居家的男孩拿了本《啄木鸟》杂志,我们并肩站在地里,认真地读着。我现在还记得,有一阵子,我侧脸看他,他脸上那么干净,嘴唇红红的。后来长大了,我再没敢像那次一样仔细地看过他。我曾想象过,我们手拉手站在苜蓿地里,晚风吹动我的长发,紫色的苜蓿花摇曳着……
后来,实行封山禁牧、退耕还林草政策,我们那个偏远的小山村政府部门管得倒不是很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状态,但曾为国家干部的爷爷很是响应政策,他自己再没种那些开垦的土地,还动员村里的人也退还了。南园子当然是个例外,因为它种了一大片苜蓿,本身就符合政策还林草的要求,在荒芜的河滩种草植树,难道不是好事吗?爷爷捋着胡子得意着。
我没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我的村庄开始走向衰败,南园子也是,而且是以惊人的速度变得面目全非。难道是跟我熟知的那些老人们一同走向衰老走向残缺的?
洪水冲刷着南园子,它渐渐变得破败不堪,爷爷也是力不从心,不能像以往一样将南园子打理得生机盎然。而我们这些当年的毛贼,也都一个个离开南园子,离开老家,许多人和事都变成了记忆。我常常在梦醒后的怅然里,思绪再一次跳进南园子苜蓿地那茵茵的绿和浓浓的紫里!我不止一次翻开词典,查找过“苜蓿”这一词条,它的解释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互生,复叶由三片小叶构成,小叶长圆形。开蝶形花,紫色,结荚果。是一种重要的牧草和绿肥作物。也叫紫花苜蓿。看着关于苜蓿的解释,南园子里的紫花苜蓿,清晰着,又遥远着。
去年冬天,爷爷没了。将爷爷安葬在另一个叫上坪的地方之后,我们兄妹几人不约而同地都想到南园子看看。
寒风吹着衰草,榆树光秃的枝干在风中抖动,踩在脚下的苜蓿地裸露着泥土。一切了无生机。渗入肌肤的伤感紧紧裹住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都在这里留下过嬉闹的影子和声音,如今,却只是一片孤寂和凄清。
爷爷被生命的终止交给了土地。那片摇曳的紫色苜蓿哪里去了呢?
废村
从早晨到午后,大半天的时间,我独自游荡在破败又寂寥的村庄。早春阴晦的天空,村子里不见炊烟,不见牛羊,没有人声,没有狗吠,没有鸡鸣,一切了无生机。我有了孤苦无助之感。游荡,对于在村庄里的我来说是多么准确。以往回来,村庄是鲜活生动的,袅袅炊烟绕屋檐,鸡鸣狗跳羊儿叫,娘唤孩儿乳名声声,热热火火吵吵闹闹真实的烟火人间。而现在,这些都没有了,难道是它们逃离了生活,背叛了村庄?村庄曾是我的乐园,如今,我的父老乡亲搬离,村庄废弃,我是失却乐园的孤儿,巨大的失落和感伤弥漫我心。
整整大半天,在村子里,绕着或窄或宽的巷道,我从这家出来,又从那家进去。搬走的人家丢下七零八落的院子,拆去木料的旧房子张着空洞的门窗,屋顶飘零着散乱的塑料片或布绺儿,钉在墙角的镜子和旧相框被打烂了边角而弃之,羊圈里厚厚的粪土也来不及像往年一样运送到就近的庄稼地,鸡窝里还落着几根长长的鸡毛,晾衣服的旧铁丝上抹布在冷风里晃来晃去,窸窸窣窣,似在唱着凄凄离歌。有人才能称之为家,现在没人了,家的气息随着人的离去荡然无存。
十多年了,我还从来没有这般闲散地转悠过我的村子。我也还从来没有以如此充满疑虑和惶惑的目光探寻过我的村子。我的村子,我一直以为它是落后的,低微的,贫瘠的,微不足道的,但也是温暖的,实在的,长久的,可以熨帖人心的,它的气息和目光随时都会牵引从它怀里走出去的孩子回转身去看看。
我家老院子木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大姑费了好大功夫才将门锁打开。满院荒草散乱。老屋门上的布帘子风化得只剩下了几绺破布条儿。多年不住人,房子都残破不堪了,我们不用拆掉它,就让它在风里雨里彻底老去吧。
我来到上庄湾湾子里,这里有李林和、郭起儒和张志录的家。张志录家低矮的院墙还在,房子拆去了屋顶和门窗,留下裸露的断墙和门窗的豁口,院子里堆满土块瓦片,乱七八糟的杂物散乱着,拥挤着,扑眼而来,似乎要急于告知我有人在此处生活过:烂掉底子的铁盆,锈蚀了的半截炉筒,破纸箱,倾斜在院中泥土里的石槽内还有一些脏兮兮的水……小时候,我对这座院子是熟知的,周末或节假日,父亲从镇上的学校回来,总会使我来这里叫男主人去我家,他们曾是同学,村里年龄相当的四个男人陶志田、郭志海、张志录和父亲算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窗好友,但坚持到最后并有了一份正式工作的只有父亲一人。父亲念及旧日同窗情,一年中总有那么几次,备了简单的酒菜,约请另几个来家里喝酒玩牌,他们相聚的轻松,幽默,欢愉,我至今记得。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同窗之间的真情……李林和家的木大门上还挂着锁,隔着门缝,我看到房子被卸去了门窗,还没完全拆除。
上了坡去,就是二叔家了。门前老榆树粗壮的身躯,不知什么缘故,脱落了黑索索的树皮,裸露着灰白的肌肤,触目惊心的荒芜沉淀在岁月里,老了生命老了村子。
四爷家的院门用柴垛堵住了,房拆了,人走了,堵着大门干啥呢,还是不忍心让它虚无地大张着。大姑说,四奶搬走那天,倚着门前的石碾子,哭得一塌糊涂,最后是被四爷抱上了车。她老人家收拾了半辈子的那些缸缸盆盆,有些年月太久了,笨重而破旧,搬东西时我一个叔叔不想带走,但经不住四奶奶的哭诉,只好一样一样给老人带上。四奶一边流泪一边说,那口水缸还是她父亲给箍的,那个大盆还是她婆婆用粮食换来的,大姑流着泪给我说这些。
我去了小勇家的院子。记得这之前我从未走进过这座院子。如今人去院空,我却逗留了很久。在后院,我看见了蜂巢,用石头和着泥土垒砌起来的两层的蜂巢,陶家老爷爷当年养蜂时给自己的蜜蜂们建造的家。很多次,我站在爷爷的高房台子上,俯视蜂巢,那里总以一种神秘吸引着我。陶家爷爷头戴带有面纱的风帽,手里拿着笤帚,嘴里念念有词,召唤着那些飞出去的蜜蜂进巢。每到中秋节,陶家奶奶总会隔墙递给奶奶一碗纯正的土蜂蜂蜜。那时候,我总纳闷,陶家爷爷怎么那么大本事啊,能让来来去去飞着的小蜜蜂制造出如此甜美的东西来。陶家二老早都跟黄土融为一体了,那蜂群也不见了踪影,蜂巢里胡乱塞着一些破旧的啤酒瓶。
有些老院子真是熟悉啊,熟悉的老房子,木格窗,粮仓的麦栓子,老杏树,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笑着浮现在眼前,红梅、宁霞、月红、小平、海兵,跟我同龄的伙伴,我们一伙就是吹着口哨,转着风车,从这家出去那家进去,在她家院子踢毽子,你家门前跳房子,少年不识愁滋味,怎么那么多快乐啊!似乎于转瞬间,又似乎久远得很,全然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背靠土墙,坐在爷爷的高房台子上,左右环顾,能看见李红家的院子,房屋前面的大梨树还在,小时候的我可没少吃它的果实,小小的梨儿,酸酸甜甜。小强家的老屋显得那么矮小,当初,那房子也是气派的,也就是在那所房子里,摆上了村里的第一台电视,村里的大人娃娃挤在一起惊叹那玩意儿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