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和姑父还留在村庄,是村里最后的人家了。大姑没有要走的意思,一点儿也没有。她似乎是从未念叨起要搬离村庄。但谁又窥探得了大姑内心的惶惑?大姑确实是茫然无措了,从她紧锁的眉头,失神的目光,缓慢的脚步都可看出她的茫然。大姑走进那些无人的院落,四处看看,伸手抚摸那些断砖残墙,好久,她才又拖着迟缓的脚步回到自家院子。院子收拾得干净整齐,大半辈子了,大姑就是喜欢干净整齐。院子宽窄也好,房子大小也好,日子穷富也好,啥时候,只要走进大姑家,给人的感觉就是干净整齐。从院子外面看起,牛羊圈,鸡狗窝,各有各的样,各有各的干净。屋里,铺盖被窝干净,锅碗瓢盆干净,一应用物拿起来,清清爽爽,舒舒服服。乡亲们搬离了,村子都破败如此了,可大姑还是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像模像样。热炕上睡着的婴儿,才两个月大,是表弟的儿子,出生在年前的大雪天,表弟夫妻两人几天前返回了之前打工的深圳,他们在那里晃荡了几年,习惯了那里的紧张忙碌和新鲜,挣来的钱用来吃饭穿衣娱乐付房租,有一少部分寄回家里来。大姑洗洗刷刷,守着小孙子,嘴里不时念叨,在这里出生,却不能在这里长大,不知道要搬到什么地方去……
我曾不止一次想象过,故乡最美的季节,回到村庄,回到老院子,在老屋门前的果树下支起木床和书桌,低头乱翻书,抬头望夜空,吃青涩的果实,鲜嫩的蔬菜,听远远近近的鸟叫虫鸣,消磨生命中的那么几日。
没想到村庄会如此快速地成为废村。
我的村子是被生态移民的浪潮留在了岁月深处,我的乡亲们将会拥有新的家园。我们视为故地的村庄将会是一去不返,跟我们的童年一样,只剩下永远的记忆。我们无法在现实中复制一个这样的村庄,现实中,我们要建设的村庄是另一个,人非旧时人,物非旧时物。我们只有在记忆中深藏一个自己的村庄,捡拾旧日那些虽艰难却温馨的时光。
山野的歌谣
我又一次想起那片山野的风吹草动。
还有我的母亲。
那是怎样的一种气势啊:铺满山坡,葳蕤,随风起伏,空气中飘扬着它淡香而又呛鼻的气味。
山里人给这铺满山坡的野草叫了个好听的名字:香叶。
远远望去,山风拂过茂密的香叶草,恰似一块浅灰色的绸布被徐徐铺开,竟能使人从心底生出一股柔软来,产生想轻轻说点什么的愿望。走近蹲下,伸出手去抚摸,原来香叶草的茎叶并不坚硬,肌肤能感觉到它的柔嫩里藏着韧性,但绝不是生硬,生硬不会让水波般的涟漪荡漾在身处山野间的人的心头。
我一直暗暗钦佩自然缔造生命的奇妙。
比如这些香叶草。
我的母亲,就在那片随风摇曳起伏的香叶草中间。那里,有一块被开辟出来的空地,母亲种上了庄稼。这块地肥分不足,庄稼产量不高,但母亲愿意用自己的操劳使这块地慢慢变得成熟、丰饶。耕种、锄草、收割,年少的我总是随了母亲,母亲乐意让我跟着。目力所及,这一片山坡几乎没有其他熟地,除了几个放牧的,很少有人在这里,村子里其他农人在别处忙碌着,经营着他们的土地。记忆中,故乡那些年的风调雨顺远远多于现在,经受了阳光风雨的胡麻苗子见天儿疯长,蓝色的小花招摇成山野间的一小片海,我单瘦的母亲就在那片海中,而四周,就是蓬勃的香叶草。和着花香飘,和着山风拂,和着野蜂鸣,我猜想母亲一定是在心里唱起了属于自己的歌谣,或者想起了自己最甜蜜的事情。要不,我年轻的母亲怎么一脸幸福的神情,看上去那么好看。劳作的疲顿被那幸福的神情化解了,被汗水粘在两颊的发丝熠熠闪着光,汗津津的面庞也滋润了许多。
名副其实的山风。
遍地的香叶草在风里哭笑。
遍地的香叶草在风里歌唱。
再支棱起耳朵,从风声里,我真切地听到了母亲的歌声。原来,母亲的山野里歌声不断啊,原来,母亲心底的歌声未曾中断。
暗香浮动,多么氤氲灵动的一个词啊!突然有一天我觉得这个词得用给我的母亲,还有香叶草,还有山风。拥有山风、香叶草和母亲的山野丰富、宁静。一阵一阵或慢或急的风涌叠起一波一波或薄或厚的浪,在空旷里演绎着繁华。
爷爷说,奇怪了,那块开垦出的土地还真能长出胡麻苗子?结出的胡麻籽还真能榨出油?多少年了,那山野只能生长香叶草的。
母亲一脸平静,我却能透视她内心的喜悦,只因为我陪母亲侍弄过那块地,我见到过母亲在那里出现的幸福的神情,还听到过发自她内心的歌声。母亲和那些香叶草共同成就了她的土地她的胡麻她的歌,山野作证。
山风,香叶草,胡麻花,母亲,渐渐就成了一幅画,一首歌,从眼前走向记忆,从耳畔直抵心灵。愈来愈明白,母亲与生俱来的孤独里深植着傲气,孤傲的她选择在山野里舒展心性,吟唱自己。
犹记当年落叶飘
时序渐进。一场秋雨,凉意陡增;一场秋风,落叶纷然。
小城道路两旁落满了树叶,环卫工人早晚忙乎着扫来扫去,可树叶不管不顾,兀自飘落。看着满地黄叶,总觉得在城市里,它们被当做垃圾清扫焚烧的命运真是有些悲苦,它们应当在乡间的树林里铺落,有序而又繁乱地堆积,有一些腐烂化作春泥,另一些被村庄的孩子呼朋引伴扫回家,然后在灶膛或炕洞里骄傲地燃烧,院子里面缭绕着它的烟火气里携带着的草木清香。如此那般,落叶才算是一年不白飘落一回吧。
放学路上的女儿,忙着捡拾那些黄红相间的叶片,她说要用来制作美丽的书签。我告诉她,我们那时候是拥有整片树林和树叶的,落叶一堆堆的,被我们用背篼背回家。没见过扫树叶的女儿自然是要听妈妈讲讲那过去的事情了——
那时候,我们没有课外辅导班,也没有电脑游戏……树叶飘落的季节,下午放学,我和伙伴们总是飞奔回家,放下书包,去灶屋拿了饼子或馒头,还不忘从菜缸里抓一块洋姜。又匆忙到院子里背上背篓,专门扫树叶的短把扫帚正斜躺在背篓里。我和红梅经常在一起,当然,月珍、晓蓉、招霞也去扫树叶,我们边走边吃,手里的东西还没吃完,已经到了村前的树林里。树林里大大小小的树木好似知道我们的心思,总是在我们去之前已经铺落了一层叶子。放下背篓和扫帚,我们就地而坐,身下是树叶,周围也是树叶。抬头看,树上还有那么多黄绿相间的叶子。夕阳正隐在山畔,余晖照着树林,光线透过树梢,丝丝缕缕。我们又低头,看着亮亮的黄叶,不觉轻轻笑起来。
饼子吃完了,腌洋姜吃完了。拿起扫帚,我们扫树叶。先轻轻扫出一圈,如果地上的叶子稀薄,那圈就大些,如果叶子铺得多,圈就扫小些,然后一下一下往拢扫。树林里大多数是普通的白杨树,同一树种的叶子,却也是形状不尽相同,大大小小的,或长些,或圆些。经过风霜浸染,叶片的颜色也算丰富,深深浅浅的黄。还有榆树小小的叶子,柳树狭长的叶片也夹杂在里面。树叶被扫到了一起,挤成一堆。那样一堆树叶,虚虚的堆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装不满一大背篼的。继续扫,像开始一样,先圈出一块,再一下一下扫起来,又是一堆。我们边扫边说话,有时还唱歌,背诵课文。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叶子忽悠悠继续飘落。现在想起来,那是怎样一幅美丽的图景:落日的余晖照着树林,穿着红衣衫的女孩,正挥动扫帚扫着一地黄色的叶片,小辫子晃来晃去……也许,那时候看着或蓝或灰的天空,看着片片落叶,也有疑虑来自心间:为什么要离开树枝?为什么选择在秋天飘落?也许,那时候,自己还能给出天真而美丽的答案。
有时候,扫得正欢,却瞅见扫到了小狗或小猪的粪便,扫帚也被糊弄脏了,没事儿,嘴里嘟囔着,拿了扫帚,跑到树林一边的小河旁,从上河喷井里喷出的井水正不知疲倦地流淌着,把扫帚伸进水里晃动几下,干净了,拿出来抡干水,跑回去再扫。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自然是不会跑到从木头沟里流出的河水里去清洗扫帚的,那是甘洌的泉水,全村人吃水都去那里挑,大人孩子都清楚那沟里的水是不可以弄脏的。扫够了,背篼装满了,为了装得更多些,红梅扶着,我还双脚踩上背篼使劲踏几下,那样就瓷实多了。哼着歌儿满载而归,头发上、衣服上、鞋子里,粘带着树叶的碎片,我们并不刻意去拍打掉,那又不是因为贪玩而沾惹的泥土,不会惹母亲生气。秋草黄,落叶飘,阵阵风吹过,周围都是草木的气味,我们身上也是草木的气息。
有时我们还去村子东头稍远的另一片树林里,那里柳树相对多一些,冬天,一些凌乱的干枯的柳枝看起来黑索索的。村里的小庙在树林边静默着,几株硕大的柳树在周围陪伴。每次经过那里,我们加快了脚步,但动作总是放轻了许多。在童年的印象中,那是一个神秘的所在,我们从未进到过庙里去,偶尔碰见看管香火的张老汉叼着烟锅在庙周围转悠,头上说不清颜色的毡帽让我们觉得他跟那些枯树有某种相同的东西,看见我们,张老汉并不言语,只是睁大了眼睛使劲儿瞅着,好似要看清我们的心思的样子。我们也瞅着他,他便干咳着离开了。
踩着搭石,过了小河,我们还去南园子那里。大块的苜蓿地旁边,那些密集而低矮的榆树没有了夏日的葱茏,和冬天一样,显得冷清而寂寞。脱落掉的小叶片在榆树身下堆积着,我们只是用扫帚轻轻划拉,就扫起一堆,有些干透的叶片经不得折腾,等收拢到背篼里,已经成为更小的碎片了,而一些还未完全失却水分的叶子,却保留着它完整的模样。扫完树叶,看看天色尚早,我们便去小河边玩耍,河水清澈见底,水流带动细砂缓缓流走,我们没有追究过小河到底流去了哪儿。有时,河面上结了薄薄的冰层,我们抓起石子扔到上面,侧耳倾听那种特别的声响。我们跑着,喊着,玩得浑身汗津津的,全然忘记了早些回家。炊烟开始在村庄上空袅袅,母亲唤我们小名的声音传来,我们背起背篼,一溜烟跑回家,背上撒满榆树叶片,身上携带着郊野的味道。
秋天早过去了,半个冬天也过去了。天气越来越冷。小树林里的树木落光了叶子,显得光秃秃的,偶有遗留的几片挑在枝端,衬托得树木更加寂寞。我们每天放学后都去扫树叶,树林里几乎所有的树叶都被我们背回家去了,有一些干枯的叶片留在深一些的树坑里,它们有的被风吹走,有的等着被雪覆盖了,安心陪着树木过冬。而有些霜冻过的杨树柳树榆树叶片,那种似被水墨晕染的线条和色泽,异乎寻常地美丽,我和红梅总是小心翼翼捡拾了完整的,夹到课本或字典里面保存起来,多年以后,整理旧时书本,偶尔还有干枯的叶片从书页间滑落,轮廓清晰依旧,当初的色泽早已淡去。
被我一背篼一背篼背回家的那些树叶,它们集中在专门放柴火的草棚里。一开始背回树叶,母亲只是喊着让随便倒下,堆积得很多了,树叶也干得差不多了,母亲就用木锨铲起,一锨一锨培瓷实,之前虚拢的树叶就显得收敛了,整齐了。母亲在草棚里拾掇着柴火,把父亲劈好的柴棒码整齐,把树叶又扫又铲堆起来,把小捆的干蒿子挨个儿立放好,母亲的头巾上,衣服上粘着草屑树叶,面颊上留着汗渍,但她的神态是安详的,脸上还浮着微微的笑。有这些东西,冬天灶膛里烧的就不用发愁了,母亲的心也就踏实了,用它们来煮洋芋、蒸花卷、炸油饼、下面条,寒冷的日子就氤氲起腾腾热气和香气。
记得有一年,我扫回家的树叶真多,堆了满满一草棚,其他柴火只能被挤放在别处去。直到来年春天,树叶都没烧完,最后母亲清扫草棚时,最底层的树叶都潮湿发霉了,散发出酸腐的气味。
那时候,课余时间,我们几乎没做过功课。我们的花布书包里除了几本课本,女孩子亲手缝制的沙包、毽子总是躺在书包底层,而弹弓和木牦牛则是男孩子书包里必不可少的。语文和数学配有薄薄的练习册,里面的习题我们在学校早都写好交给老师了。没有课堂全解,没有课课练,没有冲刺试卷,课外的什么资料都没有。课间休息,我们在校园里追逐嬉闹,打沙包踢毽子,闹一身汗水和尘土不管不顾,小铁铃一声响,我们又呼啦啦挤进教室上课,老师并不责怪。放学后,有很多活儿等着我们。拔草,担水,扫树叶,拾柴。劳动,不仅锻炼了我们的身体,更重要的是,我们在劳动中亲近自然,体验自然,收获山野间的草木和田地里的庄稼带给我们的清香和芬芳。对于小孩子,劳作是轻松而短暂的,没人逼着,我们因而乐此不疲,在草丛间捉蚂蚱,扑蜻蜓,在树林里捉迷藏,在小河里摸鱼儿,在山坡编花篮,在地里烧洋芋……我们的玩具除了自制的,随手捡拾的树枝、草绳、野花、布头、瓦片也能玩出花样……说实话,那么富有的童年,我们丝毫没觉着单调和枯燥,很快就过去了,我和我的玩伴们似乎一下长大了,离开了那样的日子,一起扫树叶的时光永远成为过往。如今,乡亲们搬走了,村子都不在了,树林也消失了,还何处去寻觅林里旧时足迹呢?只好在落叶纷飞时,陪着女儿一边捡拾叶片,一边讲那扫树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