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井出来,再一次看到那个叫大殿的窑洞,它是独立于其他石窑的。无论谁,只要一走进石窑湾,迎着面就是大殿,因此我看见它比其他窑洞更显熟悉一些。大殿面积不大,就着石壁直接开凿而成,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窑洞口,敞开着。斑驳的洞壁,隐隐的色调,依稀能看到所刻画佛像的留痕。想当年,想曾经,每每土匪突袭,每每灾难降临,我故乡的人们于危急中总是不忘跪伏在此,燃香点裱,磕头作揖,祈求消灾。神灵啊,你于苦难岁月里给予乡亲们多少慰藉和保佑。斗转星移,季节更替,岁月轮回,如今太平岁月,逢到初一十五,庄里的老年人还会来这里点燃香烛,默默祈祷。
阳光下的老院子
在云朵滑过去的地方,留下洁净的蓝色。那蓝色因高远而显得柔和。风仿佛从高处直接吹来,掠过眼前的树梢。树梢正是在我注意到它们的时候才摇动起来。
久雨初霁,阳光很明亮。
我们走进一座静默在秋日明亮的阳光下的老院子。
老院四围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树木,完全是一副自然生长的状态。地上的野草,因近日的雨水浸淋而疯长起来,踏上去软绵绵的,突然间,让我对这草地和临近的老院子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感觉。院墙是土坯的,低矮着,一眼能看到墙头的苔痕,黑青色的那种,很牢实的生存状态。
大门上的铁锁很久没有人动过了,有了明显的锈迹,这小锁子其实是锁不了什么的,它只是个样子。有了它,只是证明这里现在已经不住人了而已。实际上老院子被空置起来,让时光一天天更远,让荒芜一层层厚重。老院久远的细节锁在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的记忆之中了。
开门进去,院内的草木呈现出一种特别的繁盛,不多的空地也被零乱长起来的叫不上名字的草茎或草叶所覆盖。踩着它们慢慢走过去,面前矮小的土木结构的房子就是老院的正屋了。抬眼望去,屋脊上也满布苔痕,瓦楞间新草混合着衰草,在微风中轻晃,那些生命挣扎过的气息似乎还在,它们是从缝隙间生存过来的,比起院子里其他草木,也许它们心存委屈,顾不得诉说,只有在风里雨里凄凄切切了。那些当初被排列整齐的小小瓦片因年月久远而变形,散乱着,看上去七扭八歪的。
正房的双扇小门紧扣着,轻轻拉下门环,轻轻将斑斑驳驳的木门推开,一股潮霉的气味扑面而来。感觉不能一下子进到屋里去,有些神秘的气息夹在其中。人没进到屋里,一小片阳光却率先铺洒在门里靠近门槛的地方了,这一小片阳光本来是照着那斑驳的小木门的,门一推开,它们几乎是猝不及防地被跳到那一小块地上了。落了阳光的地面,似乎比阴暗处更显冷清。小木格窗用旧报纸糊了好几层,没有光线透进来,如果关着门,这屋里就完完全全是黑暗着的了。想象老院过去的鲜活,安静的夜里,屋里油灯如豆的光焰燃烧的可是主人满怀的激情!而如今,一切归于沉寂,只有回声阵阵。靠墙的老式小木柜静默着,柜子上陈旧的暖壶静默着;土炕上凌乱的被褥静默着,墙面上张贴的报纸、年画已失却了它们本来的颜色,泛黄陈旧……
灶屋更矮小,多年失修的墙面都已然倾斜。我们只是在杂草丛生的檐下站了站,没有进到里面去。
院子里的老梨树上有不少梨,个儿小小的,没人侍弄,完全是自然生长的结果。小小的梨子,放在手心里,可以把它完整地攥住,随便擦擦,咬一口,却是出奇地甜脆,都出乎我们的意料。
出了院门,顺着手左的小路走过几步,我们站住了。使我们不约而同站立的,是两棵柳树,两棵形貌酷似的柳树,不过已经基本枯死。粗黑的枝干裸露着,没有树叶,要说活着,也许是那硕大的根部在地下维系着最后的生命。望着默不作声的柳树,不禁想到鲁迅先生《秋夜》里的文字,先生后园的那两株枣树必是孤寂和怅然的,那么,陪着老院子多年的这两棵柳树呢?它们曾风华正茂,辉煌灿然,现在呢,现在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直至完全枯去。
要离开时,禁不住跑回院门前再朝里张望。老院子已然是残缺不堪了,这残缺分明是悠长岁月流逝的痕迹。如果赋予这残缺一种美,那就是老院有雨的黄昏,雨声敲打着古旧的瓦片,寂静里时光自己会怀想很多;抑或是有月的夜晚,月色将一切朦胧,虫鸣草叶间,温润的夜色将所有凄冷忘却。
而此刻,阳光正尽情流泻下来,洒在老院里,秋天的绚烂在这里悄然呈现。一些草叶和树枝在清风里摇曳,光与影的交错使老院子有了恍惚而久远的迷离之感。
老街
老街不够长,也不够宽,站街道中间,前后左右一望,老街大致就在眼里了。
老街,不是江南古镇,秋波流转,也不是都市街巷,满眼风情。它只是乡镇一条年代久远的街道,细细碎碎的章节,全嵌在不成历史的历史中。
老街的路道不是柏油的,也不是水泥的,是原始的黄土地面,经了年月,瓷实而光滑。两边挨挨挤挤的店铺,大多是青砖灰瓦,旧的木门,小的窗户。门楣上方木制的牌子不事张扬,大小不一,颜色不同,各自收敛着挂在那里,适合老街低眉顺眼的样儿。
平日,老街显得闲散而慵懒。除了店铺主人,没有几个闲人终日属于老街。店铺的生意冷冷清清,也适合低眉顺眼的老街。
如果刚好有机会在老街转悠,那么你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就是往返街道一个来回了。你不有意逗留,是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老街有固定的集日,俗称三六九,意指农历每月逢有三六九的日子就是集市。逢到集日,除了老街上的店铺显出了较之于平素的热闹和忙乱,还有外来的商贩小摊,车来人往,吵吵嚷嚷,小商贩们忙于生计的吆喝响荡在老街。
附近村庄的人上街赶集,不一定要买很多东西,就是想要上街的那种感觉。尤其是女人们,换上了好看的衣服,呼朋引伴,一路说说笑笑,到了老街,东看看,西望望,扯扯这件红色毛衫,摸摸那方绿色围巾。兴许仅是转上这么一趟,赶回家时兜里的零花钱一分也没花出去呢。
老街在周围村庄农人的心目中并不陌生,而是有着惯有的熟悉。同伙们商量着去哪家商店买什么什么东西,说起谁家谁家店铺,通常都是只呼了男主人的姓氏,诸如王家高家杨家李家梅家等。
梅家店铺是街面上最气派的,别人家屋顶都是老旧的青灰色小瓦片,唯独梅家用了时新的红瓦片,还是方方大大的那种,阳光充足的晴天,红瓦屋顶亮亮堂堂的。梅家店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伸出的屋檐也比并排的其他店铺宽一些,这样,在未进入店铺之前,单观其外,它就给人展示了一种优势。不管你是怀着随便看看的姿态还是着实要去买东西走进梅家店铺,你才不得不相信已经早于你去过的人告知过的话:啧啧,人家梅家那才叫真正做生意呢!货物品种多样,质量有保,关键还有人家那一个态度……听到有女人细细的声音招呼,你这才顾上从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收回目光来,循着声音望去,看见离货架较远的窗前站着的人,她手里拿着毛线活。是梅家女主人,她正笑意盈盈望向你呢。我不知道梅家店铺的女主人姓啥叫啥,直到现在仍是不知道。我心底,一直是有个柔软飘逸的名字属于梅家女人的,就像她的模样,那名字在心底暗藏着,一直到现在,而如今我已经不知道梅家女人的去处。
有几家店铺,招呼生意的是戴着白帽的回民小媳妇,素净的面容,干练的衣着,羞涩的笑容,低低的话语。没人买东西时,她们手里通常都是做着针线活的,绣花、纳鞋底、织毛活,凡其种种,她们做起来得心应手,神情专注,动作娴熟。有人进了店铺,她们会快速放下手里的活儿,不一定开口说话,但一定是热热的目光迎了过来。也有善于言谈的,问候早早递上来,让人觉得某种暖意。你买不买东西,都是笑脸相伴,你最好是选择了中意的商品,她们的神情里会荡漾满满的喜悦,那是实在而真切的,一边数着手里的零钱,一边叮嘱你走好。
王家店铺是专门销售五金的,那里出入的男子更多一些,总觉得王家女人站在柜台后面不够合适,那里应该站着她高高大大的男人,但男人顾不上,他是镇卫生院的大夫,病人稀罕着呢,早出晚归的,穿了白大褂忙乎不停。多年过去,每当想起老街,就会想起高高瘦瘦的王家女人,还莫名想起《故乡》中的杨二嫂,其实,王家女人一点儿也不像鲁迅笔下描述的杨二嫂。
向西,老街尽头,有卫生院。
老街东边开阔的平台上,有学校。
走过老街,朝北走一段,那里有乡政府。
老街南边,散落着一些住户。
如果站在一个制高点上看老街,它像是被围起来了,围着它的不是别的东西,是四面亘古的大山,多好的安置,老街的集日,人都在老街的怀抱,更在大山的怀抱了。厚土地上的万事万物,总有它们命定的布局,这样子看起来,踏实,温暖。
老街真的是古旧了。
老早乡供销社那排门市最后留下的两间大房子,双扇土黄色漆面木门斑驳不堪,小小的冯家餐馆早于几年前就关闭了,据说冯家夫妇回老家去了,想来他们苦心经营大半辈子,没有赚得大钱,但手里是存了够养老的钱的。当年店里那几个流着鼻涕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不知道他们在生活的何处。陶家油坊也是没了踪影,土地都没了,很少有人种能榨油的作物了,小油坊的功用愈来愈小,最后只能退出小街。马家烤馍店旧旧的招牌仍在,店主却已几易其人,在街上长久生活的那些老人都说,烤馍店里的馍馍越来越没有面味儿了。
如今老街仍在,新开的公路绕开老街直接通往另一个小镇另一条街道,当年老街的店铺有的搬到新街去了,有的不再开张……漫步老街,一朵朵年轮的花在眼前开启又闭合,那些店铺残缺得如深秋里霜打的枯叶,每一处的声响,似乎都是老街承受风吹雨落的声息。
可存在我心里的老街不是窄而短,却是愈来愈长,愈来愈宽,宽而长的街上,那些店铺不再是幽暗萎缩,它们明亮,富丽,从骨子里透着气派,正是一直以来我所希望的样子。每日里,老街人来人往,一派繁华。
村庄的一个夜晚
暮色渐渐浓重,越来越厚实地围拢过来。
终于,村庄完全属于夜晚了。
我们所走的村道,是新铺就的水泥路面,平坦而泛白,即便没有路灯,也不用担心走不好。白天发现路道两侧有不算茂密的杨树,此刻,这些树木稀疏的枝叶却显得黑森森的。有风吹过来,能感觉到渗入肌肤的凉。这是白天下过两次雨的缘故。一次是在早上,淅淅沥沥,不密不疏,牛毛斜横,却也洒湿了路面,打湿了衣衫。午后又下过一阵,紧锣密鼓,霎时雨过日出,不小的雨让山野清新了许多。正是因为这两次雨,山村的夜就有了凉如水的感觉。
穿过巷道,看见有人家大门敞开着,房子里亮着灯,有身影在院子里忙碌。我知道,现在他们的忙碌是有所值的。这个季节会有一些游客到来,算不得多,但也不会像平常那样少。在山路走走,在山上转转,到这个村子来吃饭、住宿,依人的品味和口味,会有不同的反应。惊呼,赞叹声会响起,也会有感慨惋惜之声留下。而一年当中的更多时间,村庄是寂寞的,人也是寂寞的,日子是静默的,整个属于这里的一切都像村北那条小河的流水,平缓,无声,但并不曾断绝。
明天是农历四月初八,是属于村庄对面那座山的节日,山不是普通的山,是佛家圣地。这个日子,众多善男信女都会来山上烧香拜佛,祈求平顺安康。也有一些人只是来走走、转转,并没有什么目的。香火缭绕,诵经声声。来的人,每一个,都被节日的盛大和热闹感染。这个日子,相对于一年当中的任何一天,村庄和山一样,是喜庆的、喧嚣嘈杂的。村民们会在山下支设起小摊点,卖香裱,卖小吃,卖玩具,还有其他用物,他们因此会有相对不错的收入。而村子里的农家店,也会时不时走进不同身份的客人。
这个夜晚,我在毛家台子民俗村的农家店里,以游客的身份入住。其实,我多么希望这里的一切熟悉我就像我熟悉它们一样,这个村庄曾经被我和身边很多人称作“羊圈堡”。如果你已经来过这里,相信你肯定看到了刻在民俗村墙碑上提及的羊圈堡这个名称的由来;如若你将要来这里,也一定会看到的。这里曾是一个几十家农户的小山村。村民们在周围的山地里劳作,丰衣足食。现在,有十多户村民的院落被改造成了农家乐,全是因为村子对面的那座山。政府行为,村民受益,没什么不好。一年中总有那么几天这里会显得相对喧闹、热烈,之外的更多时日,还是归于山村的寂静和安然。
走在寂静的村道上,侧耳聆听,除了微微的风声,树叶哗哗地翻动声,耳畔还有什么声音呢?那边山上的诵经声隐约地飘来……
深夜,村庄被山包围,被黑暗包围,我待在村庄,想及关于村庄的一些事情。
晨曦微露。夜幕降临。鸡鸣羊叫。炊烟袅袅。冬去春来。婚丧嫁娶。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开心。愁肠。苦难。隐忍。坚守。无奈。寄托。向往……
这就是烟火人间。村庄的人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劳作着,祈求着,把更多的希望放在心底,慢慢接近。
对于一个村庄,这样的夜晚太过寻常,白天有过雨,夜里来过风,看得见人影,听得见犬吠,还有慢慢深厚起来的夜色,渐渐深沉起来的梦境以及更深处的呼吸、叹息和呓语。
但是村庄的这样一个夜晚,却又是决然地不同寻常。在村庄固有的元素里,加进了诸多陌生的身影、脚步、语言甚至于身体的味道。当然,这改变不了村庄的什么,但是在这样一个夜里,村庄在浓重的夜色中吸纳了一些声音,消化了一些味道,保留了一些身影。对一个山村的夜晚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也是弥足珍贵的,更是将永久保留的。很多个这样的夜晚之后,村庄是会将某些美好的东西得以延续的。
一个村庄的夜晚可以丰厚到让你解读不完。夜晚的一个村庄同样富有到使你品味不尽。而属于村庄毛家台子的这样一个夜晚,我身在其中,感受到了它于黑暗中真实的状态。
紫色记忆
那些年,还没有封山禁牧政策,爷爷和村庄里大多数庄稼汉一样,在秋天连日绵密的细雨之后,就会赶上驮着犁铧的耕牛,走向山野,在那些之前就看好的山畔、不太陡的山坡处开垦荒地。一绺子,一小块,一大片,庄户人不会嫌少,能开垦的地方都开垦了。秋日的晴空下,漫山遍野就出现了裸露着潮湿泥土的带着草皮草根的新开垦的土地。
南园子是爷爷开垦的土地中距家最近的一块。在村庄对面南山脚下,小河一侧的斜坡处。在村子里,人们习惯把院子中心位置留出来种花的一小块地或房前屋后种菜的小面积的土地叫做园子,而在村外用来种草种粮食的土地少有叫园子的。南园子是个例外。那么大一片地,种了一大片苜蓿,叫做南园子。
爷爷其实是有着公职的。我能记事起,爷爷还不到退休的年龄,但他已经不怎么去单位上班了。爷爷养了骡子、牛羊。南园子里的一大片紫花苜蓿就是用来喂养这些牲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