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个比方说吧:‘哎呀,小姐,我觉得吧,像今儿这样的大热天,哪怕就是做只鸟儿待在描金笼子里,也一定是累得够受的。’就是这一类的话啊。”
“那窑姐儿会怎么回答呢?”
“她会说:‘嗯,你的话是不错。不过就算这样啊,也自有一种乐趣。’因为我给她当随从的这个窑姐儿,她的出身应该是很卑微的。”
“那你自己觉得你又是什么出身呢?”
“我是一位忧伤的作家的妹妹,哦,错了,不,是弟弟,我受过良好的教养。因此我很受那女王娘娘的欢迎,还有啊,那帮窑姐儿也都很欢迎我。”
“那到最后,蒙汗药你弄到了没有呢?”
“当然弄到啦。我那么聪明。那个窑姐儿她说:‘小甜甜,这灵丹妙药你就拿去吧。’我还说了声‘谢谢’呢!她又说:‘请代我向你那位忧伤的哥哥问好,告诉他,他什么时候要是到席博伊根来,一定请他上我们的商场里来看看哟。’”
“你还是给我下来吧。”狄克说。“嗯,我知道的那商场里的人说起话来就是这个腔调的。”小妹说。“我得做晚饭了。你不饿吗?”
“晚饭还是我来做。”
“不,”狄克说。“你尽管说下去。”
“你觉得我们会过得愉快吗,易杰?”
“看,我们这不就过得挺愉快的吗?”
“嗯,我还没说完呢,我为你做的事还有一件呢,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
“你说的那事,是在你决心剪掉头发、干点实际的事情以前咯?”
“这件事其实也是挺实际的。你听我一说就会明白了。我的好哥哥,你做晚饭的时候我亲亲你不碍事吧?”
“我过一会儿再告诉你。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啊,我的妹妹?”
“可是我突然想起来,我昨儿晚上偷了威士忌,我真担心我这是道德堕落了。你倒说说,我就干了这么一件不太好的事,能不能算是道德堕落?”
“这还真不好说。反正那啤酒是已经开了的。”
“这话也对哈。可是我把空了的小酒瓶连同有酒的大酒瓶一起拿到厨房里,给小酒瓶满满的灌了一瓶,我的手上不小心溅到了一些酒,然后就用舌头把酒舔了,当时我就想这一舔啊,我八成儿是道德堕落了。”
“那你你觉得酒的味道怎么样呢?”
“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有点烈,而且怪得很,还有点叫人恶心。”
“这就说明你还没有道德堕落呢。”
“哎,那就好了,因为我要是道德堕落了的话,又怎么可以劝你弃恶从善呢?”
“这其实我也不好说,”狄克说。“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
他已经把火生好,把平底小锅也已搁在火堆上,正一片片往锅子里放熏肉片。他的妹妹双手合拢抱住了膝头,在一边看着。狄克看她放开了手,一条胳膊向下伸去,只那么使劲一撑,两条腿就直伸了出去。要做个小子,她什么都得学起来。
“嗯,我想我还得学这两只手该怎么放。”
“没有什么难的,只要别去拢头发什么的就行。”
“这个我知道。只是如果眼前有个跟我同样年纪的男孩子能让我模仿,那就好办多了。”
“那你模仿我好了。”
“说的也是哈,能模仿你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是不是?但是你该不会笑话我吧。”
“这我可不好说。”
“哎呀,希望我别在路上一不留神露出姑娘家的样子来。”
“我想不会的。”
“我们的肩膀长得一个样,腿也长得差不多呢。”
“对了,你刚才还没说完呢,你另外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狄克这个时候已经在煎鲑鱼了。他们是从倒地的枯树上现砍了一段木头当柴烧的,熏肉片已经熬得焦黄卷起,而且他们都闻到了一股香味,那是用熬出的肉油煎鲑鱼的味道。狄克拿油尽往鱼身上淋,一会儿又把鱼翻了个身,然后再继续不断拿油去淋。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他们在小小的火堆背后早已围起了一方帆布,免得让人看见火光。
“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快点告诉我好不好。”他又问。小妹身子往前一探,冲着火堆啐了口唾沫。
“我这口唾沫啐得像不像男孩?”
“反正总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够不到锅子。”
“哎呀,我那一手其实可厉害着哪。那是我从《圣经》里学来的。我要拿上三颗大铁钉,叫那两个老家伙加上那个坏小子每人挨一颗,我要趁着他们睡熟的时候,把大铁钉敲进他们的太阳穴。”
“嗯,如果这样的话,这钉子你打算用什么来敲呢?”
“无声锤子。”
“那你怎么让那锤子不出声呢?”
“我当然自有我的办法包得它不出声。”
“可据我所知,这敲钉子的事可不大好办哪。”
“嗨,《圣经》里的那个女人就是这么干的。我看到带枪的大男人喝得醉倒了,我就趁着黑夜在他们中间转一圈,偷走他们的威士忌,既然我连这些都干了,为什么就不能干脆干个彻底呢?更何况我这是从《圣经》里学来的。”
“《圣经》里可没有什么无声锤子。”
“兴许我弄错了,无声船桨该是有的吧。”
“兴许有。不过我们可不能去杀人啊。你跟我一块儿来这里,不也就是为了不让我杀人的缘故吗?”
“这我知道。不过你和我,咱俩的脾性儿是很容易犯罪的,易杰。我们跟别的人家不一样。再说,既然我想我已经道德堕落了,那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好了。”
“你疯了,我的小妹,”他说。“我问你,你喝了茶会不会睡不着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你知道的,我晚上从来不喝茶。至多只喝薄荷茶。”
“我把茶沏得淡些,再冲上罐头炼乳。好不好?”
“要是我们带得不多,易杰,那我看我就别喝了吧。”
“你喝喝看,牛奶加了茶别有一种淡淡的风味呢,试试看吧,我的妹妹。”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在吃晚饭了。狄克给自己和妹妹各自切了两漆黑面包,他们先一人一片在锅内的肉油里浸一下。当然了,按照规矩,吃油浸面包的时候应该一边吃鲑鱼,鲑鱼外脆而内里极嫩,煎得真是棒极了。他们吃完后就把鱼骨投在火里,再拿另一片面包夹着熏肉片吃,小妹还喝了些加炼乳的淡茶。狄克又找了两段细木片,随后把炼乳罐头上的洞眼塞住。
“你吃够了吗?”
“嗯,够了。哥哥,这鲑鱼真好吃,熏肉也不赖。咱们居然还有黑面包,我们真走运啊。”
“那就再吃个苹果吧,”他说。“我想我们明天兴许就有好吃的了。这顿晚饭恐怕不太够吃吧,我的小妹。”
“哪儿呀。我吃得都有点撑了。”
“你真的不饿吗?”
“嗯,我不饿,肚子吃得饱着呢。我还带来些巧克力,你要不要来一点?”
“你这小家伙哪儿来的巧克力?”
“我在藏宝袋里面放着的。”
“藏宝袋?”
“我的藏宝袋。我积攒的宝贝儿都藏在那儿。”
“噢。”
“这块是新鲜的。除此之外还有些是从厨房里拿的,已经不太新鲜了。我们先吃新鲜的吧,然后把不新鲜的留着等万一需要的时候再吃吧。你看,在我的藏宝袋的袋口上,还有根绳子可以收紧呢,就像烟草袋一样。我们要是能捡到天然的金块什么的,放在这袋里再合适不过了。易杰,你说我们这次反正是往外跑,可不可以干脆就跑到西部去?”
“说实话,我还没有想好呢。”
“嗯,你不知道啊,我真希望我这藏宝袋里能装满了天然的金块。那多好啊,那可要值到十六块钱一盎司哩。”
狄克把平底锅洗干净了,然后把背包拿进棚里,放在靠头的一边。他把一条毯子铺在嫩草上,做地铺用,另一条毯子他想盖在上面,狄克在小妹那一头折了一道边在底下塞好。他把刚才沏茶用的小铁皮桶掏洗干净了,然后去泉水边打了满满一桶的冷水。等他回来的时候,看见妹妹已经在地铺上睡熟了,她把蓝色牛仔裤裹着鹿皮鞋当了枕头。他亲了一下妹妹,她却没有醒,于是他把他那件穿旧的格子花呢上装往身上一披,又在背包里掏摸了一阵,终于找到了那一小瓶威士忌。
他打开瓶盖闻了闻,这酒味闻起来好香。他从小铁皮桶里把刚打来的泉水舀了半杯,倒上一点威士忌。就坐在那儿慢慢地品尝起来,他每一口都要在舌头底下含上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倒腾到舌头上来咽下去。
慢慢地,他的眼光落在那一小堆木炭火儿上:当有轻轻的晚风吹来,火光就一亮一亮的。他的嘴里品着掺冷水的威士忌,眼睛却望着炭火,这让他有了点心事。晚些时候,杯里的酒喝完了,他又舀了点冷水来喝,喝完了才睡下的。他把枪放在左腿下,用鹿皮鞋裹上裤子也作了枕头,这个枕头靠上去硬邦邦的倒也不错,他用这一头的毯子边紧紧裹住了自己的身子,做完祷告就睡着了。
半夜里,他觉得有点冷,就把格子花呢上装给妹妹盖在了身上,而自己转过身来把背朝她那边挪了一些,这样方便把这一头的毯子多匀些出来压在身下。他用手摸了摸枪,重又在左腿下放好。夜里的空气冷得刺鼻,还带来了新砍的青松味儿和松枝上的树脂味儿。后来他竟然被冻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原来竟然已经这样筋疲力尽。后来过了一会他才又觉得舒服了些,背上暖烘烘的,是妹妹的身子,他心里想:我得把她照顾好,我要让她过得开开心心,我要平平安安送她回家。于是他听着她的呼吸,听着这夜的静谧,一会儿就又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只勉强看得清沼泽地外的远山。他躺在那儿不出一声,只是把僵硬的身子舒展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坐起身来,套上了卡奇裤子,穿上鹿皮鞋。他看妹妹还是睡得很熟,暖和的格子花呢上装早已被他的妹妹拉起来把领子垫在下巴底下,她那高高的颧骨和黑黝黝雀斑点点的脸皮在黝黑中透出了淡淡的玫瑰红,而那昨天刚剪得短短的头发越发衬出她的小脸蛋儿眉清目秀,特别是那鼻梁显得尤其直,她的一对耳朵显得特别靠近。真是可爱,他只恨不能把她这个时候的模样儿画下来,那长长的睫毛垂在脸上是那样好看,让他都挪不开眼睛。
他心想:她这样子看起来真像一头小野兽,她的睡相也真像一头小野兽。他又想了:那么你说她这一头短发又像什么呢?照我看啊,好像有人把她的头发在砧板上一斧头给斩断了似的,嗯,这应该是最贴近的比喻了吧。她看上去似乎总有一种雕像般的感觉。其实我还是挺爱妹妹的,虽然妹妹爱他却似乎有点过了头。不过,他想:这种事情我根本就觉得没有什么的。至少我希望不会有什么。
他又想:现在把她叫醒可不太好。连我都这样筋疲力尽,那她肯定是更累了。只要我们在这儿能平安无事,那就说明我们这件事是做对了:嗯,我们就是应该躲得远远的,等事态平息了,等那从南边来的猎监员自己滚蛋。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应该让小妹吃得好些。遗憾的是,现在,我真拿不出来什么像样的东西。
东西,当然还是有一些的。那背包里装的就有很多。不过我想我们今天实在应该去弄些浆果。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打上一两只松鸡。我们还可以去采些鲜美的蘑菇。熏肉应当得节省点儿用,不过对现在来说,我们也不至于就不够用。我们还有瓶酥油。昨天晚上我恐怕给她吃得太少了。而且按照以往的习惯,她要喝很多牛奶,她还挺爱吃甜食的。不过这也不用发愁。我们自有好东西吃。好在她挺喜欢吃鲑鱼。昨天那几条鲑鱼真是不错。因此用不到为她发愁。她会吃得满意的。可狄克老弟啊,你昨天晚上肯定没有让她吃饱喝够。所以呢,现在还是别去叫醒她,就由着她去睡吧。眼前的这些活儿就有得你干的。
他小心翼翼地从背包里取出些东西来,这个时候妹妹在睡梦中微微一笑。这一笑,颧骨上黑黝黝的脸皮就绷紧了,显出了原来的底色。然而她并没有醒,狄克就去准备做他的早饭,他得把火先生起来。昨天砍好的柴还有不少,他却只生了一堆小小的火,先沏茶,一会儿再做早饭。他喝的是清茶,还吃了三颗杏子干,然后又拿起《洛纳·杜恩》来想读上一段。但是这本书他早就已经看过了,现在重读一遍,觉得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吸引力了,他心想:这次外出,这倒是个不大不小的损失。昨天傍晚建好营地以后,他拿出了几个李子干放在一只铁皮桶里浸泡,于是他这会儿就把泡透了的李子干放在火上慢慢儿地煮。他看到在背包里有精荞麦粉,就把荞麦粉连同一只搪瓷锅、一只铁皮杯一起拿了出来。他在荞麦粉里和上水,调成糊状。那听植物油做的酥油也被他拿出来了。他又从一只空面粉袋底上剪下了一块,裹在一根砍下的枝条上,最后用一段钓鱼绳子紧紧扎住。小妹一共带来了四只旧面粉袋,能有这样一个厉害的妹妹他真觉得自豪。
调好了面糊之后,他把平底锅放到火上,这一次锅子里加的是酥油,他就用蒙着块布的那根枝条抹油。于是平底锅里先是泛起了一层乌光,继而嗤嗤有声,还毕剥作响。他又加了一次油,随后才把面糊倒下去摊平,他看到面饼起了泡,没有多久周边渐渐生出了硬皮。他看着面饼膨发起来,还生出了纹理,慢慢成了灰白色。他用一块新削的干净木片把饼从锅底上铲下来,翻了个个儿,再盛起来,把煎得金黄脆亮的一面在上,另一面还在嗤嗤作响。在锅子里明明看到面饼一个劲儿往上膨胀,看起来好像很轻,但是提在手里却还是觉得挺重的。
“早上好,”妹妹说。“我是不是睡了个大懒觉?”
“没有的事,我的小鬼。”她站起身来,衬衫下摆罩住了她黑黝黝的大腿。
“你把活儿全都干完了。”
“还没有呢。我的妹妹,你看到了,我刚开始做煎饼。”
“这个饼的味道真香极了,是不是?我可不可以到泉水边去洗个澡再来帮你干。”
“我看还是别在泉水里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