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猎监员夜里起来去喝过水,他从厨房里回来,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地方,就干脆往地上一躺,拿个椅垫来当了枕头。这个时候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竟是睡在地上,于是连忙爬了起来。他原本是向右侧睡的,这是由于他左边腋下挎了只手枪皮袋的缘故,里面插着一支点三八口径的史密斯韦森转轮枪。现在脑子清醒了过来,他赶紧先摸了摸枪,这才觉得阳光刺眼,就避过脸去,然后走到厨房里,自顾自地从切菜桌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喝。女佣人正在炉膛里生火,那猎监员就对她说:“弄些早饭来给我们吃,好不好?”
“没有早饭,我的先生。”女佣人说。她是睡在宅后的小屋里的,半个钟头前才来到厨房里。一进来就看见猎监员躺在纱窗阳台的地上,桌上的一瓶威士忌已经被喝得差不多只剩了空气,她开始只是吓了一跳,心里只觉得反感。后来就禁不住忿忿然起来。
“没有早饭,你这是什么意思?”猎监员说,手里的勺子还没有放下。
“就是没有早饭。”
“怎么会没有早饭呢?”
“就是没有东西吃呗。”
“那咖啡呢?”
“也没有。”
“茶呢总该有点茶吧?”
“茶也没有。没有咸肉,没有盐,没有麦片,没有胡椒粉,没有咖啡,更没有博登牌罐头奶油,没有珍妮大婶牌荞麦粉,你看到了,什么也没有。”
“你在胡扯些什么呀?我们昨天晚上吃的东西明明还很多嘛。”
“现在都没啦。我想准是让‘五道眉儿’给叼走啦。”南边来的那个猎监员听见他们说话就起来了,这个时候已经来到了厨房里。“你早上可好?”女佣人跟他打了个招呼。那个猎监员没有搭理,只顾对另一个猎监员说:“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艾沃森?”
“我想是那小王八蛋昨天夜里来过了,拿走了好多吃的,足足有一驮。”
“请你们在我的厨房里不要骂人。”女佣人说。“那我们到外边去。”那个南边来的猎监员说。两个人一起走到纱窗阳台上,随手关上了厨房门。“这是怎么回事?我有点糊涂了。”南边来的人指了指那片“老格林河”。一夸脱装的原啤酒,剩下还不到四分之一了。“看你醉成了什么样子!”
“我可没比你多喝多少呀。我一直打起了精神在桌子跟前坐着呢……”
“你坐在那里干什么了?”
“在等杨托斯家的王八兔崽子露面呀。”
“我看,少不了还喝了点酒。”
“我可没喝。后来到四点半左右,跟你说真的,我起来到厨房里去喝了点水,回来就在这门前躺下歇了会儿。”
“要歇会儿为什么不躺在厨房的门前呢?”
“何况他要来的话,从这里更容易发现啊。”
“那后来呢?”
“他八成儿是扒窗进来的,反正是溜进了厨房,把那么多的东西装走了,嗯,我想是这样的没错。”
“你胡说!”
“那你到底是在干什么?”本地的猎监员问。“跟你一样在睡觉。”
“这不结了!我们为什么还要争吵呢。争吵能顶个屁,一点都解决不了问题。”
“你去把那女佣人叫到阳台上来。”女佣人被叫到了阳台上,那个南边来的人对她说:
“你去对杨托斯太太说,我们有话要跟她讲。”女佣人没有应声,不过她还是听话的到里宅去了,还随手关上了门。“你把没开的、喝空的酒瓶子都收拾一下,”那个南边来的人说。“嗯这个瓶里还剩下一点酒,反正也派不上用场了。喂,你要不要再喝一杯?”
“谢谢,我不喝了。我想我今天有事情得办。”
“那我就来喝一杯,”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不喝也行,你已经喝得比我多了。”
“可别这么说,你走了以后我可连一口都没有喝过。”
本地的猎监员还是不肯罢休。“你怎么老是这么胡说个没完?”“我这可不是胡说。我才不会乱说呢。”那个南边来的人放下了酒瓶。见女佣人开门进来,又随手关上了门,他就对着女佣人说:“好吧。太太怎么说?”
“太太的偏头痛又犯了,她说不能见你们。说你们既然有搜查证,那要搜就请搜,搜完了就请走。她头疼就不接待了。”
“那她儿子的事她怎么说?”
“她没看到过我们家少爷,少爷的事她什么也不知道。”
“其他孩子呢?”
“到沙勒瓦做客人去了。”
“去谁家做客?”
“我不知道。太太也不知道。反正他们是跳舞去的,孩子们玩起来都很疯的,我估计他们住在朋友家要过了星期天才回来。”
“昨天在这儿转悠的那个孩子是谁?”
“昨天我没看见有什么孩子在这儿转悠呀。”
“不对,明明有的。”
“兴许是哪个小朋友来找这里的孩子玩儿的。也说不定是哪个外地游客的孩子。你说的那个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褐色头发,褐色眼睛,一脸的雀斑,皮肤晒得黑黝黝的,穿工装裤、男衬衫,光着小脚板。”
“这倒是说不准了,”女佣人说。“你确定十一二岁了?”
“呸,还是算了吧,”那个南边来的人说。“别指望从这种乡巴佬嘴里问出什么名堂!”
“你说我是乡巴佬,那他又算什么?”女佣人说着对本地的猎监员瞟了一眼。“艾沃森先生又算什么?他的孩子跟我还是一所学校里念的书呢。他是乡巴佬他爹?”
“那个小姑娘是什么人?”艾沃森问她。“快说吧,索莎。我想知道,那个小女孩到底是什么人,你就是不说,我反正也查得出来的。”
“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叫索莎的女佣人说。“你知道的,眼下上这儿来串门的简直什么样的人都有。呵呵,有时候我真觉得像是住在个大城市里一样。”
“你该不是要自找麻烦吧,索莎?”艾沃森说。“这我哪儿能呢,先生。对我有什么好处啊?”
“我很严肃的,不跟你说笑话。”
“你自己呢,该也不是要自找麻烦吧?”索莎问他。他们到马棚外套好了车,那个南边来的人说:“看来我们的事办得不太顺利呢,是不是?”
“他这下子可以远走高飞了,”艾沃森说。“吃的都有了,枪一定也拿到手了。不过他眼下还是跑不出这一带。我准能逮住他。你辨认足迹在行吗?先生。”
“不行。说实在的我不行。你呢?你的技术怎么样?”
“雪地里还行,现在嘛,我也说不准。”那另一个猎监员说得笑了起来。“不过我们也不一定非得找到他的足迹不可。只要我们仔细研究一下,算准了他去哪儿就行了。”
“我想啊,他带上了那么多的东西,不会到南边去的。去南边的话只要稍微带上些吃的,到铁路线上就有火车可搭了。”
“我也说不准那柴棚里到底给拿走了些什么东西。不过看样子,厨房里的东西他肯定拿走了一大堆。肯定够他吃的了。他出逃一定有个目的地。我得去调查一下他平日都有哪些习惯,都有哪些朋友,还有他会常去什么地方。沙勒瓦、佩托斯基、圣伊格内斯、席博伊根,我是觉得要堵住他就到这几个地方去堵。你倒说说,你要是他的话你会去哪儿呢?”
“我一定会去西北半岛。”
“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你看啊,那一带地方他以前都是去过的。到渡口去抓他最方便了。要不然就很麻烦,从这儿到席博伊根地域辽阔,对他又都是熟门熟路。”
“我看我们还是去看看潘可多吧。今天不妨就去查看这一路。”
“他会搭东约旦·大特腊沃斯线的列车去吗?”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不过那就离他的家乡远了。我估计他多半会去熟悉的地方。”他们正打开栅栏门要出去,索莎从屋里出来了。“可以搭你们的车子上铺子里去吗?我得去采办些食品杂货。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你怎么看出我们要上铺子里去的?”
“你们昨天不是在商量要去找潘可多先生吗?不小心被我听到了。”
“你买了东西怎么运回来呢?”
“我想搭个便车该没问题的吧,这里总少不了有人要出外旅行,或者到湖边来玩儿的。别忘了今天是星期六啊。”
“好吧。那就上车吧。”本地的猎监员说。“谢谢你了,艾沃森先生。”索莎说。等他们到了杂货铺子兼邮局,艾沃森把牲口拴在马槽前,他跟南边来的那个人没有进店,他们站在外面商量了几句。
“这个索莎真是讨厌透了,我真不想跟她说一句话。”
“就是。”
“话说回来,潘可多倒是个好人。在这一带像他这样人缘好的再找不到第二个了。因此这买鲑鱼的事,你千万不能说他有什么不是。以我的经验啊,吓,是吓不倒他的,我们可不能招得他跟我们对立。”
“那以你的经验,你看他会跟我们合作吗?”
“我觉得吧,你要是态度不好就准得坏事。”
“我们去会会他吧。”这个时候索莎早已进了铺子,她径直穿过店堂,走过玻璃陈列柜,走过成排的纸盒,走过开了盖的货桶,走过满架的罐头,却什么东西也没看在眼里,什么人也没看在眼里。她一直走到里边的邮局,邮局里有许多专用信箱。还有个领邮件、卖邮票的窗口。索莎见窗口关着,就直往后屋走去。潘可多先生正用一把铁锹在那里开一箱货。他看了看索莎一眼,微微一笑。
“约翰先生,”女佣人的话说得快极了,“有两个猎监员到店里来了,他们要抓狄克。兴许你不知道吧,狄克昨天晚上走了,他的小妹妹也跟他一起去了。这事你可千万别走漏风声。他妈妈也知道了,不过他妈妈那头估计问题不大。我想她至少该不会说出去吧。”
“他把家里吃的东西都带走了是不是?”
“嗯,是的,大半都带走了。”
“嗯,我知道了,你需要些什么只管去挑,开张清单,回头我再跟你一样一样核对。”
“他们就快要进来啦。”
“哦,这样啊,那你从后门出去,再打正门进来。我去招呼他们。”于是索莎就绕过这长长的木板房,又重新登上正门的台阶。这一次她一踏进店门,就什么东西都看在眼里,什么人都看在眼里了。她认识送篮子来的那几个印第安人,站在左边第一排玻璃陈列柜前看柜内钓具的那两个印第安小伙子她也认识。旁边一只玻璃柜里摆的是些什么成药她全有数,轻车熟路,甚至她还知道常来买药的都是谁。有一年夏天她在这铺子里当过售货员,因此知道那些纸盒上铅笔写的字母代号和数字表示的都是什么意思。还有啊,鞋子、冬天用的罩靴、手套、帽子、羊毛袜子、套衫,在这些纸盒里什么都有。她知道这几个印第安人送来的篮子能卖多少钱,眼下时令已过,篮子已经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了。
“怎么到这个时候你才把篮子送来呀,坦菲休太太?”她问。
“七月四日玩得一开心,就没顾上送来。”那印第安女人笑着说。
“比利还好吗?”索莎问。
“我已经有四个星期没见到他了。我也不知道呢,索莎。”
“你干吗不把篮子拿到旅馆去,想法兜卖给那里的游客呢?”索莎说。
“那当然也没有什么不行的,”坦菲休太太说。“我去过一次了。”
“要我看啊,你应该天天拿去卖。”
“可路远着哪。”坦菲休太太说。
就在索莎一边跟熟人说话儿,一边开单子替东家采购货物的同时,那两个猎监员在店堂后边见到了约翰·潘可多先生。
约翰先生长着一对青灰色的眼睛,黑头发,黑色八字须,看他的样子总叫人觉得好像这位先生是走错了地方,才撞进了一家杂货店一样。他年轻的时候离开密执安北部外出,一去就是十八年。所以说啊,他的模样儿根本不像个店老板,倒像个治安官员,或者说像个豪爽的赌徒。他早年开过几家酒馆,经营得还蛮不错。但是后来这一带的林木采伐完了,于是他就买了农田,仍旧留在当地。再后来本县行使地方自决权,决定禁酒,他就又买下了这家铺子。当时他已经开了一家旅馆。但是他说,一家旅馆没有酒吧不成格局,因此那旅馆,他简直从来不去。旅馆就由他太太经营。说起来也挺好的,太太的劲头比先生还大,先生说他可不愿意在这些顾客身上浪费时间,这些顾客有的是钱,想去哪儿度假就可以去哪儿度假,可他们却偏要来住一家没有酒吧的旅馆,在阳台上的摇椅里一坐,一晃一摇的打发光阴。真是有点让人想不通呢。他把这些游客叫做“换茬的”,每次跟太太一谈起来,他就要拿他们挖苦上一顿,好在他的太太是极爱自己先生的,就算先生再揶揄她她也从不计较。
“你要叫他们‘换茬的’那你就叫吧,”太太一天晚上在枕头边对他说。“虽说我有那么两下子,可世上我这个女人却就唯独得服你的管教,不是吗?”
太太欢迎这些游客,是因为游客里有些人带来了文化修养的气息。而那位先生说,太太爱文化修养就像伐木工最爱嚼“无敌牌”烟丝一样。其实,他倒并无不敬之意,对太太的这种爱好。因为他的太太自己就说过,她爱文化修养正好先生之爱上等陈年威士忌。没记错的话,她还说来着:“潘可多,文化修养不修养的,你也不必去多操这份心,反正我是不会要求你这样那样的,我爱你你知道的。可我觉得有文化修养就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