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聚精会神地听着,而且我在讲话时他一直认真地盯着我看。不仅如此,我还可以看出,他被我的一席话说得心情异常激动。他的脸色不停地在变,看上去他的眼睛红红的,而他的心则怦怦直跳,跳得连面孔上都能看出来。直到我把话说完以后,他也不能立刻回答我,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然而他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一下把我抱住:“我们是多么不幸啊,尽管我们坦诚相见,然而连我们最重大的友好之举都可能成为我们脚下的陷阱,而我们成了相互诱惑的人!我亲爱的朋友,”他说道,“你的建议发自内心,完全是一番好意,没有一点利己的动机,完全是在为我打算,如果对此我没有一点惊异,而又不认为我因此欠了你的情的话,那我也就太不懂世上的道理了。然而我对你说过多次了,这世界上的事我已经看得很淡了,你是不是相信我这话是出自内心呢?你是不是相信,我这样说是把心底的话掏给你?你是不是相信,在这里我的确已经得到了一种幸福,这种幸福已使我把世界上所有能给我的一切不放在眼里?你是不是相信当初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就是说,我的沙皇陛下开恩召我回去,让我恢复以前的一切,我也不会回去?我的朋友,你相信我是个心口如一的人吗?要不,你就以为我是个口是心非,爱说大话的人?”说到这儿,他停下了,似乎想听听我有什么要说的。然而,我立刻就发觉,他住口是由于心潮澎湃思想斗争激烈,实在无法再说下去了。我承认,对于他这个人为这件事,我都感到惊异,便向他提出一些理由,鼓励他解放自己;我对他说,他应当把这当作是上天为他打开了扇营救之门;是上帝的一种召唤,要他好自为之,成为对世界上有用的人,区为上帝关心和安排这世上的一切。
他这时候已镇定下来。“先生,”他热切地说道,“你怎么好道这一定是上天的召唤呢?也许这正是另一种秘密力量施展的诡计;从表面上看起来色彩很诱人,似乎要使我有幸被救,而事实上这可能是为我而设的陷井,将会直接导致我的灭亡。在这里,我受不到任何诱惑,根本就想不到要回到我以前那种可怜的浮华中去;而在那浮华中,说不准有贪婪、骄横、野心、奢侈的种子一我明白,这些本都是留存在人性中的东西——又会重新萌芽并扎下根。总之一句话,又会再次把我控制。结果,你现在见到的这个幸福的流放犯,这个享有灵魂自由的人,在充分享受他的一切人身自由中,却变成了他自己各种感官的奴隶。亲爱的先生,就让我被放逐在人生的罪孽之外,留在这种幸福的监禁状态中吧,我不愿为了一种表面上的自由,而失去了我理性上的自由和未来的幸福,现在我还看得到幸福在我的前方,然而换了另一种情况,恐怕我很快就看不到这一前景了。由于我只是一个血肉之躯,不是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也有激情和爱好,而我也可能和这些人一样被这些所左右而导致灭亡。请你不要既做我的朋友又做我的诱惑者吧!”
如果说刚才我是惊奇,那么现在我是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看他,实在为我所目睹的这一切而暗暗称奇。他的内心斗争非常激烈,因此尽管天气很冷,但他却大汗淋漓;我认为他这时应该把他的内心好好理顺一下,便简要地说了几句,意思大体是让他好好考虑一下,以后再来看他,接着便撤身回到我自己的住处。大约在两个小时以后,我听到有人在房门口,我正要去开门,他却已经自己开门进来。“我亲爱的朋友,”他说道,“你刚才差点让我昏了头,可我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请你不要为我没有接受你的建议而不高兴。我向你保证,这决不是由于我没有体会到你建议中的善意;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向你表达我最诚挚的谢意;然而我希望,我已经战胜了自己。”
“爵爷,”我说,“我希望,你能够确信你没有拒绝上天的召唤。”“先生,”他说,“如果这确实来自上天,那么这同一个上天自有力量感化我,让我接受;我希望,我也完全相信;我拒绝这建议倒正是来自上天的旨意;因此,我满怀知足的心情对待我们的分别——尽管你走之后,我还不是一个自由人,但我是一个心口如一的人。”
对此,我毫无办法,只能随他便了,但我也向他表明,说我提出那个建议的唯一目的,只是一心想为他做点事。他满怀激动地把我抱住,向我强调说他完全能领会到这一点,并且永远对此怀有感激之情;说完,他赠送给我非常珍贵的礼品:紫貂皮,这样的礼品来自他这种处境的人,叫我实在不好接受,我很想婉言谢绝,可他却坚持要我收下。
第二天上午,我让仆人到他那里去,送些礼品给他,包括一些茶叶,两匹中国锦缎和四枚日本制造的楔形小金块——不过这些金子的重量总共不到六盎司左右,所有这些东西远比不上他送的貂皮,而我回到英国后,发现那些貂皮价值超过二百磅。他收下了茶叶,一匹锦缎和一块金子,那金块上有个表明是日本铸造的精巧印记;我发觉,他是由于这金块少见才肯收下的,再也不愿多收了;此外,他托仆人带口信给我,说是他很想再和我谈谈。我去了他那里,他对我说,我既然对我们之间的事一清二楚,他也就希望我不要试图在那件事上打动他了。不过,我既然对他提出过一个这么大方的建议,他就想询问一下,我能否同样大方地给另外一个人提供这样一个机会,由于这个人和他有很大关系,并且他也可以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我对他说,他是我非常敬重的人,对他而言,我乐意出力把他带走,而对于其他的人,我不能说我非常愿意这么做,然而,他如果能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我会做出答复。他对我说,那人是他的独生子,我一直没有见过,他的处境和父亲一样,只不过离这儿有二百多英里,在鄂毕河的对面,他还说,如果我能同意的话,他会派人把他叫来。
我一点也没有迟疑,对他说我愿意干这件事。我很有礼貌地让他知道,完全是为他而做的,由于我既在这件事上无法说服他,只有通过对他儿子的帮助,来表达对他的敬意了。只是这类话过于繁琐,在这里就从简了。
第二天他就派人去叫他的儿子。二十几天以后,他儿子和送信的人一起回来,带来了六七匹马驮着的上好的毛皮,总计起来,这些皮货可以值相当大一笔钱。
爵爷的仆人把马赶进城里,而那位年轻的爵爷到了另一个地方;夜里的时候,他乔装打扮来到我们的住处,由他父亲介绍给我。简单地说,我们就这次旅行以及旅行中的一切有关事宜做了一番详细地商量。
这个地方的皮货不少,我买了相当一部分紫貂皮,黑狐皮。白融皮以及一些差不多珍贵的毛皮;实际上,这是我用一些从中国带来的货物交换的,尤其是那些货物中的丁香和肉豆蔻,由于在这儿我卖掉了它们的一大部分,其余的那些后来在阿尔汉格尔斯克卖掉了,那儿的价钱远比伦敦要好得多了。我的合伙人对利润这个问题相当敏感,我们相比起来,他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生意场上的人。由于我们做成的这些交易,我们在这儿的逗留使他十分高兴。
我们离开这个遥远的地方时已是六月份。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听说过这个地方的人是比较少的。何况,它离经商的路线也实在太远,因此,我真不知该怎样说它才好。如今,我们商队的规模已经缩小了好多,总共才有三十二匹马和骆驼,但这所有的牲口都算是我的,尽管我那位新客人是其中十一匹马的主人;同样极其自然的是,我们身边应该多雇几个人,如此一来,那位年轻的爵爷就算是找的管家了;我不知道我应该算什么大人物,也不想为此浪费心思。在我们的整个旅程中,我们在这里遇上了条件最恶劣,面积最大的沙漠,然而我们必须穿越过去;说它条件最恶劣,由于有的地方地面较低,而另一些地方,地面坎坷不平;如果说这沙漠最好的一点就是,我们不用担心成帮结伙的诞鞍人和土匪了,由于我以为他们是不会出现在鄂毕河这边的,至少是很少出现的。然而直到后来我发现情况并不是这样。我那位年轻的爵爷有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他是西伯利亚人。这一地区的情况他非常熟悉;我们跟着他专走小路,以免走过设在大路上的一些重要城市,比如图盟、索洛伊坎姆斯科依等地;由于那里有俄罗斯军队驻扎,他们对过往行人总是仔细观察,而且还得经过严格的搜查,以防被流放的重要人物顺大路逃回俄罗斯。然而这样一来,由于我们要避开城市,因此我们的整个旅程全在沙漠中了,尽管沿途的城市有很好的生活设施,可我们还是不得不在野外搭起帐篷过夜。对此,年轻的爵爷觉得很过意不去,因此一再当我们来城边时,他再也不肯让我们在外边扎营,总是自己带着仆人睡在城外的树林里,并在约定的地点与我们会合。
我们现在已经过了卡马河,它在这个地方是欧洲和亚洲的分界线,因此我们已进入了欧洲。欧洲一侧的第一个城市就是索洛伊坎姆斯科依,这个地名的意思就是卡马河边的大城市;因此我们原以为在这儿可以看到居民生活方面的明显变化,但我们错了。事实上,我们还有一个沙漠要过,它有的地方长度大约有七百英里,可在我们穿过的地方不过才二百英里;而当我们越过了那吓人的所在,我们才发现这地方的人同蒙古的勋超人没有什么区别。那里绝大部分的人信奉原始宗教,和美洲的生番相比好不到哪儿去。他们的屋子和城镇里多的是偶像,而他们的生活方式也完全没有开化,只是在城市里和城郊的乡村才稍有不同,那里的人自称是基督徒,是信奉希腊正教的,可他们的宗教掺杂了许多迷信的说法,以致在很多地方弄得面目全非,难以与纯粹的巫术和魔法相区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