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取这种办法,我们总能使所有房间的室内环境相同,而且温度也保持平衡;外边无论怎么冷,屋里总是暖烘烘的,何况既看不到火又没有烟熏之苦。
在所有这些事情里,最美妙的是我们居然会在这儿碰上几个好朋友,而这个地方却是欧洲最北面,最荒凉的地带,离北冰洋已不远,离新地岛也不过区区几纬度而已。我记得以前我也说过,这儿是俄罗斯人流放一切国事罪犯的地方,因此那城里有的是俄罗斯的贵族和绅士,军人和大臣,这里有著名王公伽里金,有老将军史伯斯梯斯基,还有另外一些知名人士和一些女人。
在这儿,居然我和那位英格兰商人分了手,然而通过他的关系,我认识了几位这样有身份的人,而且在我逗留的这段时间里,在一些漫长的冬夜里,他们多次来到我这里,相互交往得不错。有一天晚上,我和一位王公交谈,他是俄罗斯沙皇手下被放逐的国务大臣;谈起了我的特殊状况。他先是对我说了好多,如沙皇的丰功伟绩,辽阔的版图,以及对人民的绝对权力。我把他的话头打断,告诉他说,就是同俄罗斯的沙皇相比较;我本人也比较伟大,也很有权力,尽管我的版图没有他大,百姓没有他那么多。看上去这位俄罗斯大人物有些吃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不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我对他说,你听完我的解释就不会惊奇了。我开始先告诉他,对于我全体臣民的生命财产,我有绝对的支配权,尽管我有这种绝对的权力,然而对于我的治理,整个领土上没有一个人提出不满,或者是对我本人不忠。他摇着头对我说,在这一点上我确实超过俄罗斯的沙皇。我还对他说,在我的王国里,所有的土地都归于我本人,而我的臣民不光是我的佃户,而且都是自觉自愿的佃户,他们会为我而战斗,将最后一滴血流尽。我承认我是个****君主,然而从来没有一个君主能像我一样,既受臣民的爱戴,又让他们心服口服。
我那些“治国经邦”的事听起来就像谜一样,我把他逗了一阵以后,将谜底揭开,把我生活在岛上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对他说了我对本人和手下那些人的安排,这些情况我早在前面做过记叙。我的故事深深吸引了那位王公。他叹了口气说,生命中的真正伟大,就是做自己的主人;对他而言,就是给他俄罗斯的沙皇做,他也不会拿我这样的生活去换的。他说他以前在皇上的宫廷中权位很高,享尽荣华富贵,而现在尽管被放逐在外,看起来虽无所事事,但他觉得自己比以前快乐。他认为人的高度智慧在于:要克制自己的心情,使之适应客观环境,还要在外界最猛烈的狂风暴雨的重压下,做到心如止水般的宁静。他还说,他刚要独会儿时,他和那些比他来得更早的人一样,把自己的头发扯掉,把自己的衣服剥光。然而不长时间后,他经过一番考虑,他在观察周围外界事物的同时,也开始反省自己,结果发现,人们的心灵一旦转而考虑普天下的生活状况,看到别人对自己真正幸福的关心是多么的少,就能完全为自己谋求幸福,哪怕只有极少的外界帮助,也能让自己完全满足,达到自己最高目的和实现自己的愿望。他认为,我们呼吸的空气、维持生命的食物、保住体温的衣服以及为健康而进行锻炼的自由,便是世界能够为我们提供的一切;而世上有些人享有的权力、财富和开心乐事。对我们而言,其本身也是很让人喜欢的;但那一切主要都是满足于我们最粗俗的感情的,比如我们的野心、我们特有的自负、贪婪、虚伪及感官享受;所有这些,只是人最糟糕的那部分的产物,它本身就是罪恶,而且它们之中还孕育着罪恶的种子;然而所有这些,对于使我们成为明智者的各种美德,对于使我们成为基督徒的各种优点,既没有关联,也没有牵涉;他说由于已被剥夺了一切所谓的幸福,而以前他所享受幸福之时正是邪思妄念猖狂之时,如今他倒有了空闲,可以冷眼观察那些事物的阴暗一面,从而发现了种种缺陷和丑恶。因此如今也就深信,只有美德才能使人明智、富有和伟大,并且不会使他脱离正途,不断地走向未来那更高层次的幸福。在这一点上,他说他们尽管被遭到放逐,却比他们所有的敌人幸运,尽管那些敌人完全占有了他们留下的财富,完全夺取了他们原有的权力。
“先生,”他说道,“尽管有人说我的处境很差,然而我并不是迫于这种处境,出于策略才会这样考虑的,如果我还算了解我自己的话,那么,即使是现在我的主上沙皇召我回去,让我官复原职,重享荣华富贵,我也是不愿回去的;我相信我是不会再到那种荣华富贵中去了,就像我的灵魂一旦从我这躯体的牢笼中被解放出来,尝到了人世之外的那种荣耀的滋味,是决不肯离开天堂,决不肯回到现在拘禁着它的血肉率狱中去,无精打采地在人间事务的卑鄙和罪恶中独自前行。”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激昂,态度认真,精神百倍,显然他的话是发自肺腑,其真诚是不容怀疑的。
我跟他说,我已经对他说了我过去的情况,我曾一度地认为自己是那岛上的君主,而现在我认为他不只是君主,还是一位伟大的胜利者,由于他战胜了自己过度的欲望,完全控制了自己。而当一个人的愿望能被自己的理性控制时,那么,他肯定会比一个攻占一座城市的人更伟大。“然而,我的爵爷,”我说道,“我能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吗?”“非常欢迎你问,”他说道。“如果自由之门向你敞开,”我说道,“你愿意抓住这个机会。把你自己从这流放中解救出来吗?”“慢着,”他说道,“你的问题很微妙,对此作出诚心诚意的回答,就要有严肃认真的态度。我愿意掏给你我的真心话。反正这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不能把我打动,如果让我摆脱这种流放状态,只除了两点:首先是享受天伦之乐,和亲人团聚;其次是有一个比较温暖的环境;我要向你声明一点,我不会再回朝廷,去过当朝大臣那种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日子,不会再去过那种荣华富民位高权大,却又心绪不宁的日子。哪怕我的皇上现在把诏书送来,把他剥夺我的一切还给我,那么,如果我对自己还了解的话,我肯定不会离开这片荒芜的土地,不会为了去莫斯科而离开沙漠,和这些冰湖。”“然而,爵爷,”我说道,“也许他剥夺去的不仅仅是你朝廷的享乐,不仅仅是你以前享有的权利和财富,你可能还失去了生活上的舒适和便利,由于也许你的不动产已被没收,而你的动产也被抢掠一空,而这儿留给你的生活资料可能满足不了你日常生活中的需求。”
“唉,”他说道,“看起来你还是把我当作王公贵族看待,我确实如此,然而现在你得把我看作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同别人毫无区别的人。这样,我就没有什么受不了的匮乏之苦了,除非我生病或者身心失衡。我觉得,为了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什么争执,请你看看我们的生活情况:在这个地方,我们有五个这样地位的人,我们生活得完全与世无争,这也完全合乎我们的流放身分,在我们的命运之舟触礁时,我们总算抢救了一些东西,因此我们就不必为了糊口而到处奔波,这儿有些可怜的士兵没有我们这种条件,但他们活得和我们一样好,由于他们到森林中捕猎紫貂和狐狸,这样一个月的劳动收入能维持他们一年的生活;再者,这儿的生活开销并不大,我们要让自己吃饱穿暖问题不大。因此,你说的这种情况我们还没有遇到。”
我和这位真正的伟大人物谈得非常投机,仅是限于篇幅,我不能把这些谈话一一写出;总之,在我们的谈话中,以想象他的思想深受宗教观念和高度智慧的影响,对事物有着深刻的认识,因此他对尘世的蔑视就如同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并且把这种态度坚持到底,这个情况在我以后的记述中还会看到。
我已经在这儿待了八个月,这个冬天对我来说真是阴沉可怕的;那里实在是冷得厉害,要外出一次就得裹上层层的皮衣,连面部也得让一个风帽似的帽子遮住,只留下一个呼吸孔和两个眼孔;据我们估计,有足足三个月的时间,白天都很短,每天不超过五个小时,最多的也就有六个小时;由于地上一直是有积雪,又加上天气晴朗,因此夜里倒也不是特别黑。我们的马被养在地下的马厩里——与其说是养,倒不如说是在挨饿;我们专门雇了几个人照应我们和我们的马,并且经常让他们烤火,暖和暖和手指和脚趾,免得冻掉了。由于房子的墙壁很厚,因此屋子里很暖和,建造的一丝风都不透,并且窗子又小,玻璃还是两层的。我们主要是吃鹿肉,那是狩猎季节制成的干肉;面包够好的,但烤得和饼干那样;还有几种鱼干和一些牛羊肉,这些肉都是挺好的。所有这些冬天的食物都是夏天里积累下来的,而且经过了很好的加工;我们喝的酒是掺水的,但掺的不是白兰地,而是另一种高度酒;款待客人时,掺的不是一般的酒,而是蜂蜜酒(他们的这种酒倒是不错的)。猎人们不管什么样的天气都外出冒险,因此我们时常会有新鲜鹿肉,有时也会有熊肉,但我们对它没多大兴趣。我们准备了许多的茶叶,用它来招待我们的朋友;因此总的来说,我们过得还算愉快。
现在已经是三月份了,白天的时间长了不少,天气至少也算是说得过去了;于是另外一些出门的人便开始准备他们过雪地用的雪橇,同时把出发用的其他各种东西都准备好;然而我早就已经说过了,我的计划已定,我要去阿尔汉格尔斯克,而不是去莫斯科或波罗的海,因此我并不着急。由于我打听得很清楚,从南方到那个地方去的船要到五六月份才启航,而如果我在八月初到哪儿的话,那正好是船舶准备离开那儿的时候,因此我也像其他人那样着急出发。反正,我看见好多人,准确地说应该是所有的人都在我之前离开。看起来,他们每年都从这儿出发,到莫斯科一带去做生意,把羊毛带去,在那儿买了各种必需品之后,他们就运回来补充他们的店铺;也有另一些人是去阿尔汉格尔斯克做类似生意的,然而由于他们回来时还要赶八百多英里的路程,因此他们也在我以前出发。我做好一切准备,开始收拾行装的时候,已是五月份了。我正在做这些事的时候,猛然想起一件事来:俄罗斯的沙皇既然把这些人流放到西伯利亚来,就不管他们从这儿会走到世界上的其它地方去,既然这样,他们为何不远走高飞呢,去找一个他们认为更合适的地方,于是我开始研究是什么阻力让他们不做这种尝试。
然而,我把这个问题同上面提到的那个人说了以后,我的疑问就迎刃而解了,由于他是这样对我说的:“先生,首先请你考虑一下,”他说道,“我们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其次,你考虑一下我们的处境,特别是被流放到这里来的人的普遍情况。把我们困在这儿的东西比铁枷和铁锁更要厉害;在北边是一个不能航行的大洋,那儿从来就没有大船扬帆渡过,也从来没有小船划过,其它几面都是沙皇统治的领域,绵延超过一千英里以上,并且全是无法通行的,我们只有走政府修筑的路,并且走过一些有军队驻扎的城镇;这样一来,我们顺着路走的话,就会被发现;而不那么走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因此,我们想要逃走那只是白费心机。”
确实,当时我就无言以对了,由于我发觉就像是被关进了大牢里似的,并且这大牢牢不可破,他们如果被关在莫斯科的那座城堡里,也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话虽这样说,我还是不由得想到:我完全可以从中周旋一下,帮助这个伟大人物逃离此地;只要能带他一起走,不论冒什么风险,我都愿意试一把。我打定主意以后,有一天晚上我找个机会,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我向他说明:对于我而言,要带他走是很容易的,由于这个鬼地方根本就没有人看着他,何况我去的是阿尔汉格尔斯克,不是莫斯科。我是和一个商队一块到那儿去的,就没有必要一站又一站地非歇在那有军队驻扎的城镇里,而是我们乐意在什么地方住就在什么地方扎营过夜,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顺顺利利地一路走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到了那里,我会尽快联络,把他带上一艘英国船,然后带他一起安全离开。至于他的生活费及其它各种细节问题,统统由我负责,直到他能够自力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