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说道,“葡萄牙的先生,我们最想干的事不是这个,最重要的问题是,你到底能否带领我们北上南京城,之后我们由那儿直通北京城?”他自称他完全能胜任。并说前不久一只荷兰大船就是走的这条航线。但这却令我大吃一惊,由于荷兰船现在对我们而言,和恐怖的魔鬼没什么两样了,与其撞上荷兰船,我们倒不如碰上魔鬼,唯一要求是魔鬼来时面目不要太过狰狞恐怖就可;我们深信,遇上了荷兰船我们就会完蛋,由于若论打硬仗,我们根本不是荷兰船的对手;荷兰人在那一带从事贸易的船只具有很高的吨位,船载人数也远多于我们。
老汉看出了我有些心烦意乱的神态,而且我在他提及一只荷兰船的时候神情颇为紧张,便对我说:“先生,你根本无需惧怕荷兰人;我想,如今你的国家同他们的国家不在交战吧?”“对,”我说道,“这话十分正确,但我不清楚他们在自己国家的法律鞭长莫及的地方,会恣意放纵到什么地步。”“哦,”他说道,“你又不是海盗,又何必惧怕呢?百分之一百的,他们不会干涉安分守己的老实商人。”
听了这句话之后,即使说我全身的血还没全冲上我的脸皮,那么我应该是天生患了供血循环的血管梗塞症了,令血液冲不出去;说实话,我被这句话搞得尴尬万分,窘迫万状,而且在老汉的眼光里,我也无法掩饰过去,只能让他的慧眼瞧个一清二楚。
“先生,”他说道,“我发觉你听了我的话以后,有心里慌乱的表现;请你尽管走你自以为最佳的路线好了,你尽管放心吧,我会竭尽全力为你效劳的。”“唔,先生,”我说道,“说句实话,当前我还没打定主意到哪个具体的地方去,而你又提到有关海盗的事,更使我无从确定主意。我衷心希望这一带海域没有什么海盗。我们如果遇到他们,一定会不堪一击,由于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力量十分微弱,连人手也极度匮乏。”
“哦,先生,”他说道,“请放心;据我所知,这一带海域十五年来没出现过什么海盗的,只是我听说在约摸一个月之前,有人在退罗看见了一只海盗船;但你尽可以放心,那船不仅吨位小,而且驶向南方了,并不适于干那种勾当。它不是按私掠船的要求建造的,它是一艘普通商船,只是那船长和他手下的几个人在苏门答腊岛或是附近的什么岛上,被马来人杀死之后,那船就被船上一帮心术不正的家伙驾着溜走了。”
“怎么!”我佯作不知情的样子惊问道,“他们竟敢杀死了船长?”“不,”他说道,“我并不认为他们杀害了船长,只是由于他们后来驾船溜了,因此人们一般推测他们出卖了船长,让马来人逮住了他,丢掉了性命,而且说不定还是他们勾结马来人干的这桩勾当的呢。”“这么说来,”我说道,“他们同真干了这桩勾当并无异处,也应按法律被处死。”“不仅应该被处死,”老汉说道,“而且百分之一百地被处死,除非他们能躲过任何一只英国船或荷兰船,由于人们达成了共识,只要那无赖碰上他们或落入他们手中,就决然得不到轻饶。”“然而,”我对他说道,“你既说那海盗已驶离了这一片海域,他又怎么被他们碰上呢?”“哦,这话十分正确,”他说道,“但他们是这样讲的;是我告诉你,他那时是在退罗湾,是在柬埔寨河,在那儿几个荷兰人发现了他,本来这几个人荷兰人也是那船上的,只由于船溜走的时候,他们被抛弃在岸上了;那儿还有几只荷兰商船和美国商船,他们差一点就逃不脱了;实际上,”他说道,“如果另几条船能给予前边的两条小船以大力支援,他们肯定就抓住了他;但他发现只有两条小船逼近了他,就转了一下舵,向小船开了炮,别的小船来不及赶上,他们已击坏了两条船了,然后便驶向了海上,人家赶不上他,只得眼睁睁让他逃走;但人家对那只船作了无比准确的描述,因此大家都有把握认出它来;而且人家已经起誓,无论在天涯海角或什么地方看到这船,就决不轻饶船长和船上的人员,要把他们悉数吊死在帆桅上。”
“什么话!”我怒道,“他们不管青红皂白就吊死别人?难道先吊死人家,之后再定人家的罪名?”“哦,先生,”老领航员说道,“对付这帮坏蛋,不必事事都按部就班地干;只须将他们背靠背地捆好,丢进水中便一了百了——对他们来说完全是咎由自取。”
我明白得很,在我这船上这老汉无法逃走,也无法伤害我们,因此我不讲什么礼貌地对他说道:“我说先生,我们正是出于这个理由,才希望你能带领我们北上到南京,而不是到澳门,也不是到这国家的任一港口,只要有英国船和荷兰船去过这港口;由于先生,实话对你讲吧,那些荷兰和英国的船长是一群鲁莽、自负、无礼的家伙,他们既不懂得真正的公正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按上帝的旨意和自然的法则行事;他们自忖握有大权,却不知如何来行使他们手中的权力,结果自己为了惩罚海盗而做了无异于杀人犯的勾当,别人身陷错误的指控,他们就以侮辱这些人为己任,不经过必要的调查就强加给他们以罪名。也许我在有生之年,尚能要求他们中的一些人对这种作法作出圆满的解释,只要他们还有受教育的可能,知道了什么才能称为公正,知道在没有证据表明别人犯下罪行之前,决不可以以罪犯的待遇来对待别人。”
我讲到这里,就对他不再隐瞒,我这条船就是他们的攻击目标;我也详细告诉了他,我们同人家两条小船之间的冲突,并告诉了他们那种胆怯而又愚蠢的表现。我告诉了他我们买这船的全部经过。也告诉了他荷兰人对我们的莫大帮助,我说我相信那船长是被马来人杀害的,也相信是那些人驾船溜了,并把我坚信不疑的理由告知了他;然而那些人被诬蔑为海盗纯属无中生有的猜度,而他们本该先核实一下事情,再决定是否对我们进行突然袭击并迫使我们作自卫反抗;我还补充说,在那次正当防卫中有一些人被我们打死了,而这些死者流的血也应当由这些鲁莽的人来负责。
听了我这番倾诉后,老汉大吃一惊,他对我们说,我们向北行驶这一着非常正确,而且,如果他有什么好建议提供给我们的话,那就是在中国就卖掉船只,这件事我们不费力气就可办得很好,然后再在中国另买或另造一只。“尽管,”他说道,“你失去了一只如此好的船,但不是没有可能再得到一只相当好的船,你们和你们的货物足以被载回孟加拉,或截到任何一个其他地方。”
我告诉他,我会接纳他的忠告;只要我能找到一只替代船只,或者只要为我们这只船找到合适的买主,不管到了什么港口我就会这样做。他回答我说,我这船在南京的话,恐怕有人会争着来买它,而一条中国式的帆船也足以让我回去的目的实现得很好,而他不仅要为我找到卖主,而且要帮我找到买主。
“然而,先生,”我说道,“既然你说我这船人家只消一眼就能把它认出,如果我照你的办法去做,也许一位正直而无辜的人就会连累其中,使他身陷一场可怖的纠纷之中,说不定还会横遭杀身之祸,由于不论在什么地方人家只要发现这船,就会指认它就是他们口中的那条船,从而证明相关的人犯下罪行;如此一来,无辜的人们大有可能被抓起来,以致遭到杀害。”“这个嘛,”老汉说道,“我自会设法加以阻止的,由于我很熟悉你说到的那些船长什么的,我要当他们一个个经过时一个个地去见他们,一定要让他们弄清这件事的是与非,让他们认清自己错到何种地步;由于尽管当初船上的那些人可能是驾船跑了,然而事实上后来他们并没有蜕变为海盗;尤其是,现在的船主并不是当初驾船逃跑的人,而只是出于做生意的考虑毫不知情地买下了这船,我有理由相信,他们会相信我的话,至少在以后采取行动时不会这么鲁莽。”“那么,”我说道,“你能不能替我给他们送个去信呢?”“行,我可以送,”他说道,“只要你先亲笔写好一封信给我,这样我能证明这是出自你的本意而不是我的想法。”我答应他说马上就动笔写;然后便拿来纸、笔和墨水,详细地描述了几条大艇攻击我方时等等的情形,写了这种做法隐藏的不公正的险恶用心和所谓理由;最后我向那些船长什么的坦言指出,他们所做的事情不但应使他们自己感到羞愧,而且在有生之年如果能看到他们踏上英国的领土,那么他们将为自己愚蠢的行为付出沉重的代价——只要在我回到英格兰前,英格兰的法律还未过时或作废。
这位老领航员反复读了好几遍我所写的东西,然后又多次问我能否保证写的内容一切属实。我回答说,只要自己一息尚存,就不会改变这个说法,由于我感到迟早总会有机会让这一点击中他们的要害。然而这位老领航员再也没有回去了,因此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让他带信回去了。
当我们在一起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船丝毫未停地直驶南京,大约经过了十三天的航程,在广阔的南京湾的西南角落下了锚;我在那儿偶然获悉,有两艘荷兰船赶在我们前头,而我们一定会被他们抓住。情况万分紧急,我不得不找我的合作伙伴商议,但他同我一样心中没个谱,巴不得上岸落个平安无事,至于在哪儿上岸倒无关紧要了;不过我们倒不至于急得如此方寸大乱,而是问那位老领航员,这附近有无河流或港口,我可以驶进去私下里与中国人搞贸易,而没有碰见敌人的危险。他告诉我说,只要我向南方驶上个大约一百二十六海里,从澳门来传教的神父们,在向中国人传布基督教教义的过程中通常在这个名叫金昌的小港口上岸,而欧洲的船只按惯例不去那儿;如果我想到那儿上岸,不妨先考虑一下上岸后有什么作为。他说他得承认,那儿不是一个商人爱去的地方,只是在一些特定的日子,举行集市一类的活动,届时有日本商人参与去买中国商品。
我们都同意前去;我怀疑他听说的那个港口的名称,由于我没有十分用心记住其发言,而我的笔记本原本记下了这地名和其他许多地名,又因落入水中而全完了〔除了这儿的“金昌”之外,本书后面还有许多无从查考的地名。作者的这段话为这种情况作了按注〕——我到时候再谈那次意外吧;然而有一点我记得明白无误的,就是在同我们做生意的中国或日本商人口中,发这地名的读音同那葡萄牙领航员截然不同,他们发的就是上述的金昌这个港名。
我们既然在去那个地方这个问题上达成了一致,第二天便起锚离开;在停泊期间,我们只是出于补充淡水的目的而上了两次岸,而每一回当地人都友好接待了我们;他们拿来了许多东西卖给我们,我说的是蔬菜、植物的块根、茶叶、米一类的食物,还有一些家禽。但也耗了我们不少钱。
由于是逆风,我们花了五天时间才驶进那一个港口,但我们还是十分满意;当我的脚踏上岸之时我内心充满喜悦,甚至可以说是心怀感激之情,当时就与我那合作伙伴商定,如果有可能以其他方式安顿好我们自己以及解决掉我们的货物,哪怕不能十全十美,我们也不愿再登那只倒霉的船了。我不得不承认,根据我的一切生活经历,我感到人类最悲惨的处境是时时刻刻生活在恐惧之中。《圣经》上说得好:“惧怕死的人,陷入罗网〔《圣经》上的原文应该是:‘惧怕人的,陷入罗网。’见《旧约全书·箴言集》第二十几章第二十五节〕。”这真是虽生犹死,而完全被恐惧所压制住的精神,无法找到解脱之道,而天赋的勇气和魄力,尽管会在人们遭受其他苦难时支持人们,在他们大难临头之时露面,然而在恐惧的境况下,它也不存在了。
恐惧还会增添种种危险的程度,还经常会令人想入非非,以后那些英国与荷兰船长会闭塞视听,听不进道理,分不清坏人和正人君子,区分不开无中生有的骗人鬼话和真实无谬的叙述,前者是出于一定的意图而编造的,后者则是如实地说清了我们整个的航程、经历和计划;由于只要对方通情达理,我们就可以设法让他们相信我们不是海盗;只要看着诸如我们船上载的货物,我们航行的路线,我们光明磊落的行踪和进出各个港口的记录,再说,甚至只需看看我们的言行举止,看看我们的人数和装备、数量不多的武器弹药和极度匮乏的食物;所有这一切都能证明我们不是海盗。表明这船到过孟加拉的,看看我们船上载着的鸦片和其他货物。据说,那荷兰人知道这船上所有人的姓名,可他如今会一眼看出:我们这船上的人来自各地,有英国人、有葡萄牙人和印度人,只有两个荷兰人。对于也许会抓住我们的一切船长来说,以上情况和其他的一些具体情况都可以清楚地表明,我们不是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