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发觉镇上一片沉静,人们都进入了沉沉的梦乡,那么,他们的危险性几乎等于零了。这个时候,他们先是商量了一番,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商量的结果是分成三队,同时在镇子的三个不同地方放火烧房子,一见到有人逃出来就抓住并用绳子捆住(如果有人妄图抵抗,那么对策是不言而喻的),然后进入屋子里去搜掠财物。但谨慎的他们还是决定先悄悄地在镇上走一遭,看看镇子的大小,以决定冒这个险是否值得。
他们走过一遭后,就决定豁出去冒这个险了;不过就在他们彼此摩拳擦掌,准备动手时,走在前头的三个人告诉其他的人,说是已经发现了汤姆·杰弗里的尸体。大家拥到那地方一看,只见那个倒霉鬼给一丝不挂地单手吊在那里,喉管已被切断。有一所土著人的房子就在那树旁,他们发现屋子里有十六七个为首的土著,都是先前参与了同我们的冲突的人,并且其中的两三个还由于中了我们的枪子而挂了彩;我们的这帮人发现,他们还没睡,正在屋子里说着什么,但他们屋中准确的人数却无从知道。
看看他们惨遭杀害的可怜伙伴,他们先前的怒气又火冒三丈,纷纷赌咒发誓,一定要报仇雪恨,要对落入他们手中的土著人不讲仁慈,一律格杀;接着就准备付诸行动,然而尽管他们怒气冲天,还不至于在行动中气昏了头脑,变得疯狂。他们首先想去找易于点火的东西;但找了不到一会儿,他们就发觉没有必要了,由于大部分的屋子都很低矮,屋顶上铺的是这儿遍地可寻的灯心草和富蒲;于是我们所谓的野火由他们一手施放,也就是取些火药放在手掌里弄湿后用来纵火,结果,不消一刻钟,首先是那座屋里的人还没入睡的房子,随后镇上四五处地方冒出了火焰。火焰刚熊熊腾起,就把那些可怜的土著吓坏了,拼着命逃出屋外,但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他们的性命就已送掉了;尤其是在门口这个地方,他们被屋外的人逼了回来,那水手长本人就操起长柄战斧砍死了一两个人。由于这座房子很大,里面的人又不少,他不敢鲁莽过去,便要了一个手榴弹向屋内的人群丢去;先是吓了土著们一跳,可是一声巨响随之响起,他们被炸得血肉横飞,减哭流泪,撕心裂肺,呼天抢地。
总而言之,只要是身前没什么遮挡的,那屋子里的土著人,除了三两个冲到门口幸免此劫,都被手榴弹炸得非死即伤,但水手长又带了两个人守在门口,他们用上在枪口上的刺刀刺向冲出的土著,一下子全打发掉了他们的性命;可屋子里还有一间房,里面有一个酋长或头人模样的人,不管他是谁,反正他同聚在一起的几个人被堵在火光熊熊的屋里,一随即屋便轰然塌了下来,把可怜的人们压死在其下了。
他们在于这事的过程中,小心地不发一枪,由于他们不想过早地惊醒全镇的人,否则对付起来可得费大力气了;但镇上的人很快被这场大火惊醒,而我们有限的人员只能再靠拢一些,分成几队;由于那些房屋都是用易燃材料制成的,火势凶猛得迫使他们不得不离开到一排排屋子之间的街上;这时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火烧到哪里,他们就守在哪里,不让一个人逃脱一死,一旦哪间屋子起了火,屋里的人被迫撤出来或者旁邻屋子里的人吓得逃了出来,我们那帮人总是早已守候在他们的家门口,一边互相对叫着,嚷着要为汤姆·杰弗里报仇,一边对冲出门外的人们给予迎头痛击。
说句心里话,我尽管不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但当他们这么干的时候,我的心里很不安,尤其是望见镇子起火的时候更加不安。由于发生在夜里,那火光就像在不远处一样。
我的侄儿船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我陷入了什么险境,特别是他听到了他们开枪射击的响声,因此心里像一团乱麻,心绪不宁,只是为我和那押运员担忧,不知道我们究竟怎么了;结果,由于他对我们十二万分地牵挂,尽管他已派不出什么人来,还是带上了十三个人,驾着另一条舢板上来找我。
他既是非常惊奇,又是非常高兴,由于他看到了我和那另外两个人呆在舢板上,而且我们还安然无事;但他也同我们一样急于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由于火势还在蔓延,喧闹声还不绝于耳;总而言之,若是世上有人能在这时克制住自己,不急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顾虑他们伙伴的生死,那几乎是天方夜谭——一总之一句话,船长对我说,无论好坏,他都要去为他的人施以援手。我同刚才一样,像反对其他人一样反对他前去,我据理力争,举出了船的安全、航途中将会遇到的危险、股东们和商贾们的利益一大堆理由;我向他建议道,还是让我带那两个人去,我们在距离稍远处悄悄观察一下,再回来报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同刚可那些人的一席话一样,我同我侄子的谈话也是浪费口舌;他决意要去,而且说他宁可起初只留十来个人在船上,由于他可不想他的手下人只因孤立无援而送掉了性命;他说,权衡利弊,他宁可损失掉这只船,中断这次航行,甚至不顾惜赔上身家性命;他说完便走了。
既然我无法说服他们,阻止他们前去,那我现在也无法留在后面;于是长话短说吧——船长命令道,把那条大船下锚泊好,并吩咐两个划舢板回去,叫另外十二个人也过来;等他们来后,留下六个人守住两条舢板,剩下的六个人也跟我们一起去;这样一来,大船上只剩下十六个人了,由于船上一共才六十五人,而在引起这次祸事的先前那场冲突中,已有两个人丢掉了性命。
现在我们已奔向那儿了,不言自明,我们一路上疾步如飞,倒根本不像是踏在路面上走似的;由于有火光作向导;我们也不必选择道路了,只管径直朝起火处奔过去了。如果说先前的枪声令我们吃惊,那么现在这些可怜人的号叫声则是另外一种感受,我们简直听得毛骨悚然了。我发誓说,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洗劫城市或袭击城市的行动。我曾经听说过。奥利弗·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清教革命领袖,推翻本国国王的统治后,1653年出任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护国公。在此之前,他曾于1649年猛攻海港城市德罗赫达,目的是使爱尔兰臣服〕攻占爱尔兰的德罗赫达时,滥杀无辜,连妇女和儿童都不放过;我也从书上看到过,蒂利伯爵〔1559—1632,巴伐利亚的著名将军,一度是德意志西北部的主宰人物。1631年率兵围攻易北河上的战略要冲马格德堡,企图阻止瑞典人进入德意志中部,马格德堡毁于一场大火。因此瑞典人称他为“马格德堡的屠夫”〕曾经血洗马格德堡,男女老少两万两千人丧命;然而在此之前,我脑中没有这种事的概念,而且我没有能力描绘这种事或听到那些惨叫声心灵悸动的感觉。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继续前进,终于来到了那个镇上,但那里已是一片火海,没法子穿街走巷而过了。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堆房屋的废墟,也许说是房屋的灰烬更为恰当,由于那屋子已被烧得精光;而凭借火光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有见具尸体躺在屋子前的地上,那是三个女人和四个男人,而且按我们的想法,恐怕还有一两个人已葬身那火海之中了;总而言之,只有没有人性的人才做得出如此凶狠野蛮毒辣的事情,我们竟觉得不会是我们的人干下这罪行;如果说这是他们干的,那么我们觉得他们个个都该千刀万剐。然而事情远不如此;我们看到火在向前蔓延,而且火蔓延到的地方,正是哭喊声随之响起的地方,使我们听了,心慌意乱而不能自控。我们往前走了不多远就大吃一惊:只见三个光着身子的女人一面恐怖地哭叫着,一边长了翅膀似的飞快跑来;她们后面跟着十六七个土著男人,也一样惊惶失措地跑来,三个我们的英国屠夫则紧随其后,他们眼看着自己追不上了,便朝那前面人群里放枪,我们眼见一个人中弹倒地。其他人一见到我们,以为我们也是他们的冤家,也一样如追他们的人要他们的性命,便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尤其是那些女人们嚎得更为可怕,其中两个人竟吓得瘫倒在地上,就像死人一样。目睹这情形,我的心一下子抽紧,我的血也似乎在血管中冰冻;我确信,要是追他们的那三名英国水手当时追到我面前,我准会吩咐手下人宰了他们;我们想办法让那些逃命的人相信,我们是不会伤害他们的;他们便立刻跑向我们,往地上一跪,高举起双手,可怜巴巴地向我们哀求救命,而我们则让他们明白我们的意图是不会令他们失望的;他们随即爬拢在一处,紧紧地跟在我们的身后,好像这样就有了保护。我集合起我的人来,吩咐他们不得伤人,有可能的话,倒是要查查我们中有哪些人,看看什么鬼迷住了他们的心窍,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并命令他们离开;同时要向他们一再申明,如果等到天明,那就会有成千上万的土著人来反击他们。我离开他们之后,只带着两个人就走进了那些逃命的人群中间;他们的情况实在是惨不忍睹。他们有的人由于踩在火上跑过,脚部严重烧伤;另一些人的手被严重烧伤了;有个女人由于摔倒在火中,等到逃出火场,全身已无一处不被烧伤了;两三个男子的大腿上和背上有刀剑痕,那是追逐他们的人干的;还有一个人的身体被子弹打穿,我在那儿眼看着他咽气。
我很想知道这件事的起因,可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不过从他们有些人的手势中,我看出连他们自己也茫然不知。我为这种伤天害理的行为感到震惊,就在那儿再也呆不住了,便走回我的手下中,这时我已下定决心纵使有火或是什么更厉害的挡路,我也要非去那镇子中心一趟不可,花天大的代价我也要制止这件事情;于是我回到我的手下人中间之后,把自己打定的主意告诉了他们,并要求他们同我一起去;正在此时,四个我们的人走过来了,领头的就是那个水手长,他们在他们屠杀的血污和泥土遍身的死者中间走来走去,好像还在寻找可屠杀的对象;一年的手下人扯开嗓子大叫他们,终于他们听见我们一个人的喊声,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了,开始朝我们走来。
水手长一看见我们,立刻大吼一声,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胜利,大概按他的想法,自己的帮手到了,他不等我说话便抢先说道:“船长,高贵的船长!很高兴你们来了;我们的工作一半还没完成呢。这些恶贯满盈、十恶不赦的狗杂种!我们发过誓,决不轻饶他们任何一个的性命,反正可怜的汤姆有多少根头发。我们就要杀死他们那么多的人;我们要把这个部落赶尽杀绝,逐出地球。”他一边滔滔不绝,一边打着手势,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们却插话不得。
为了让他闭住嘴一会儿,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野蛮的狗东西!”我喝道。“你干了什么蠢事?我不准你们再碰这儿的一个人,违者偿命;我命令你马上停下屠杀的手,站在这儿不准动,否则我马上就宰了你。”
“怎么啦,先生?”他问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吗?你若是想了解我们为什么这么干,你就过来看一眼吧。”然后,他指了指那个吊在树上的被割断了喉管的可怜家伙。
说实话,我当时也激动起来,在别的情况下,我早就鲁莽地干起来了;但我以为他们的怒气发泄得已经过分,雅各对他的两个儿子西缅和利末的话不由得涌上心头:他们的怒火暴烈可诅,他们的忿恨残忍可咒〔见《旧约全书一创世纪》49章第7节〕。而又有新的事落到我头上了,我带领的几个人看到了和我一样的景象,于是我既要大费口舌叫那帮人抑制住自己,还得大费口舌劝这伙人控制住自己;不但如此,我的侄儿竟然也同他们站在一起了,而且粗着嗓门,用他们都听得到的声音对我说:他现在担心的只是他的人寡不敌众,至于那些土著人,他认为全死也不足以抵罪,由于他们杀了那个可怜人,犯下了滔天大罪,因此按杀人犯处置他们理所应当。我带领的八个人一听这话,欣喜地撒腿就跑,聚进水手长那一帮人中去,去助他们完成那血腥的勾当;我看到我的努力丝毫不起作用,只得忧心忡忡地离开,由于我不忍看到那些不幸的人们落入他们手中的惨状,更忍受不了他们令人恐怖的惨叫。
除了押运员和另外两个人,我的争取没收到任何效果,于是就同这三人一起返回大艇。我承认。就这样走回那条孤零零的船,真是一件冒着生命危险的莫大的蠢事;由于那时天也差不多破晓了,而那一带的土著人早已闻声而动,前文提及的那个居民点尽管只有十二三间屋子,也有拿着长矛和弓箭的四十来个人守候在那儿;天幸地幸,阴差阳错,幸运的我偏偏走了岔路,没路过那儿便径直追回了海边;这时天已破晓,我当即乘着那大舢板回到了大船上,又打发它又回到了岸边,以防万一,为那些苦苦厮杀的人作接应。
大概就在我来到舢板跟前,我注意到大火已差不多全熄灭了,而那些喧闹声也低了下来;可是在登上大船后的大概半小时,我听见我们的人在放排烟,同时看见一大团浓烟腾起;事后我才得知,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些人,他们就待在那只有寥寥数间房子的地方,我们的人攻击了他们;他们被打死了十六七个人,又被放火烧了所有的房子,但幸好没有对妇女和儿童下手。
我们岸上的那些人,大概就在大舢板划口岸边的时候陆续出现了;他们去的时候分成两批,回来时却稀稀拉拉,七零八落,这时只要过来一小队斗志昂扬的人,估计他们就会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