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人又浮现到了我的脑海里了,我得与他忍痛诀别了。忠诚而又可怜的礼拜五啊!我们把他置于棺材之中,为他举行了十二分得体而隆重的仪式,按规矩海葬了他,我还为他鸣炮十二响;就这样,世界上最懂得知恩图报、最忠心耿耿、最奋不顾身的仆人结束了他的人生之旅。
我们这时一路顺风地驶向巴西,十二天时间便见到了陆地,这儿是南纬五度,这陆地是南美洲的东北端。我们沿着海岸线取向南偏东航行了四天,抵达圣奥、斯丁角,又花了三天,下锚于万圣湾了,这是我当初否极泰来的地方,而从那时起,我的好运和霉运接踵而来。
我要干的事情,比任何一艘来到这个港口的船只所负的都要多,但为了获许在岸上建立起一点最基本的联系,真是大费周折。尽管我的合作伙伴还在世,而且还是当地的上层;尽管我还有两个替我打点生意的商人;尽管由于奇迹般地在荒岛上留住了一条小命,名气也随之簇拥而来;但所有这一切都无助于我获取恩准;倒是我那位合作伙伴回忆起了两桩往事,就是我曾向奥古斯丁修道院长捐赠过五百个莫文多(莫文多是当时葡萄牙、西班牙使用的金币,每个含金量大约五克),又赈济了贫民二百七十二个莫艾多,于是他就造访了那个修道院,请求修道院长面见总督为我们求情,让我本人有权带着船长等两人和八名水手上岸,而其他人都呆在船上;但即便是这样,极其苛刻的条件仍拘束着我们上岸的人,也即在未经准许的情况下,我们船上的任何货物都不得上岸,也不准许从岸上带走任何人。
他们严密地监视着我们,控制着送货上岸,我使尽招数才把三包英国货拉上了岸,也就是我带来送给我那合作伙伴的呢绒,细平布和亚麻布。
尽管我的合作伙伴和我一样也是白手起家的,然而他十分豪爽,而且,尽管起先他压根儿不知道我会送他礼物,他却主动把酒类、蜜饯和新鲜食品搬上船来送给我。这些东西还包括一些烟草和三四个做工精致的金质圣牌在内,总价值超过三十个莫艾多。然而我送他的礼物也差不多有同等价值了,我在上面说过,我送给他的礼物也价值不菲,包括英国呢绒、花边、细平布和上好的荷兰麻布;此外,出于其它用途,另外一些大约价值为一百英镑的货物,我也交付予他了;我还请他好好地装备一下我那条单桅船,我说过我从英国本土带来了这艘船,准备交给我的殖民地使用的,其用途是为我的大庄园装些补给的食品。
于是他招来了几位工匠,由于这船本已基本就绪,因此花不了几天工夫就弄好了单枪船;为了防备那船的船长找不到那地方,我详详细细地吩咐了他一番,而后来我那合伙人告诉我,我的部长完满地完成了任务。很快,我就让这船装好了我准备赠送他们的那些货物;而当初跟随我一起上岸的水手自荐道,他愿意随单桅船前去并定居在那儿,条件是只要我给那西班牙人的首领捎去一封信,请他给他分配一块面积足够大的土地供他耕种,同时还要求提供给他一些农具和干农活时穿的衣服——据他自己讲,他早年在马里兰开垦过荒地。耕种过,干农活是一把好手(然而他在西印度当过专门抢劫西班牙及其殖民地船只的海盗)。
我为了对他表示鼓励,不但应允了他的所有要求,而且还把他在那次海战中抓到的那个生番战俘送给他作为奴隶,并命令那西班牙的头领:只要他要,别人有什么东西,也须分一份给他。
我们正在替这位水手准备必需的一些物品,但我那位合作伙伴告诉我,他认识一位十分老实的巴西庄稼人,然而教会对这人并不是十分满意。“我也不能确知他到底有什么秘密,”他说道,“但令我感到不安的是,我认为他在内心深处是一个有异端倾向的人,由于畏惧宗教法庭的审判,他已经别无选择地躲藏了起来。”因此,他十分乐意看到,能让那个人带着老婆和两个女儿乘此机会逃离此地;而如果我答应让那人到我的岛上居住,并分划一小块土地给他的话,他甘愿提供一份小小的财产给他们,让他们重建家园——由于宗教法庭的官员已经查封了他的所有动产和地产。只剩下一点点家里的东西和两个奴隶给他。“尽管说,”他接下去说道,“我不喜欢他那种宗教观点。但我不愿看到他们把他抓住,由于那样的话,他逃脱不了被活活烧死的命运。”
我当时就满口答应了下来,安排我那英国人和他们一道结伴前去;我们把这个巴西人和他的一家人在那单桅船出海前就藏好在我们船上,然后,先把他们的物品装上单桅船,等到这船驶出了海湾后,再把他们一家也送上去。
我们这位水手十分乐意见到这群新伙伴;说句实话,他们携带的物品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农家所需的大批农具和各种物资,至于具体到是什么,上文已经谈过,这里不再浪费口舌了;话虽如此,他们还带去了一种足以与其他所有物资等值的好东西,那便是一些甘蔗和一些种植甘蔗用的物资,对于这种作物,他——我指的是那位葡萄牙水手——是行家里手。
除了别的物品,我还给我岛上的佃户们送了大量供应品,那单桅船上装载了五头小牛,三头奶牛,大约二十二头猪(其中还有三头母猪怀有小猪)两匹雌马以及一匹雄的种马。
为了实现我许下的诺言,我为岛上的那些西班牙人找了三位心甘情愿前往的葡萄牙女子,我向他们申明,她们去是嫁为人妇的,并祝愿她们能和睦相处。我本可以再多找几位女子的,但我转念一想,那个遭受宗教迫害的不幸人带着两个未出嫁的女儿,而岛上要娶亲的总共才五个人——其他的人早已成家,只不过妻室远在别地罢了。
你不难想象得到,当这一船的人和货安全到达后,受到岛上的那些老居民多么热烈的欢迎;现在,加上新到的这一批人,岛上的人口总数已达六七十人了,而且为数众多的小孩还尚未计算在内。他们全体人员给我写了一些信,经由里斯本转到了我手中,我回到后,看到了这些信件;我也马上要提及关于我返回英国后的情况。
现在,我已不必再为这个岛做些什么了,也不必再谈这岛上的事了。无论哪个读者的目光进入我这备忘录的其余部分,那么就不妨让他的思想完全飞离这个岛;热心了解一下一个老人干的傻事吧——这个老人既没有因自己的挫折而受到警告,更没有从别人的挫折中吸取教训,差不多长达四十载的困苦和失望没能让他平静下来,出人意料的一夜暴富也没能使他满足,就连那种前所未有的灾难和不幸也没能使他变得小心谨慎。
我压根儿没有理由没事找事的去东印度,如同一个身份自由的人一点也没必要去纽盖特监狱(它是伦敦的一所著名监狱,已拆毁于一九〇二年)找狱卒,恳求他把自己和别的罪犯关押在一间牢房享受挨饿之苦。如果我在英国搞到了一条比较小的船,取道直航这个岛而去;如果我像装备前一艘船那样,把整条船装满垦植的一切必需品,运到岛上送给我的那些百姓;如果我设法从这里的政府领来一份特许状,确认我的那块属地从属于大英帝国;如果我载去大炮和弹药,把百姓和仆人都迁徙到那儿,占领那儿,并以大英帝国的名义建构工事、巩固防御以及通过增加人口来增强其实力——对于我来说,这些不难办到;如果我从此把自己定居于此,让船装着优质大米运回英国(这样的工作我每六个月就能干一次),而且要求朋友们给回程船装满物资回送给我们——如果我的确这么干了,并且自己也安心呆在岛上,那么我的所作所为至少还像一个有正常理性的人所做的事;然而没办法,我钟情于浪迹天涯,被它迷住了心窍,不屑一顾一切实际利益。我依然自乐于自己所干的事;我把人迁徙到岛上去,我高高在上地为岛上居民出谋划策,像一个德高望重的君王一样做他们的恩人,又像是一个大家庭里的家长和拥有垦拓地的驻有主,一手一脚地为他们供应一切;然而我从来没有以任何国家或政府的名义在那儿堂而皇之地垦拓,没有自称是任何一位王公的属臣,也没有把我的百姓称为某一个国家的臣民;不仅如此,我甚至从来没有赋予名字给那个地方,而只是让它像我初到时一样任其自然,不属于任何一个人,而让那里的人毕恭毕敬地只听从我的意旨,再不受别的任何约束和统治,而我尽管对他们有着父亲和恩人般的影响,除非他们自愿,甘愿受我肆意行事和指手划脚的权威或特权;而甚至基于这点,要是留在那儿同他们待在一起,情况还会好一些,然而我远远离开了他们,一去不复返了,连收到他们最后的一些信都是由我那合作伙伴给转过来的,由于他随后又派遣了一只船上了岛并致信于我——然而直到他写信的数年之后,即我到伦敦之后才收到了这些信件——说是他们的生活过得并不好,并不安心于自己久居的那个地方;说到威尔·阿特金斯已经逝世,而那五个西班牙人早已离开岛上了;还提及我离开岛后尽管生番们没有大肆骚扰岛上的居民,但彼此间的一些小冲突都不可避免;又说岛上人强烈要求他写信给我,要我重新考虑我曾许诺过的接他们走,让这些流亡天涯的人在有生之年还能重归故土。
可是我去追求那徒劳无益的事情了,真的!谁若避免同我情断义绝,就得毫无怨言地跟着我,去干各种新形式的蠢事,去经历各种困难险阻,恰恰可以看出,其中体现出公正的天道;我们毫无办法,我们和我们的欲望轻易地被上天吞噬掉,我们的苦难正是由我们最强烈的欲望变成,我们受到的最严厉的惩罚正是我们满心期望着的最大幸福引来的。
聪明的人可不要自信过了头,非得认为自己的判断力天下无敌,认为自己能替自个儿选定不平常的生活之路。人,是一种短现的动物,看不到离眼前销远的地方的事情,因此他不同一般的感情,通常弄巧成拙。
我这话,是建立在年轻时就有的那种闯荡天下的少年情怀的基础上;事实现在已经明了,保留在我身上的这份天性给我带来了惩罚。我可以轻而易举地一一列出以下内容给你们看,甚至还可以附上千变万化的细节:这种惩罚从何而来?它表现的方式。情形和结果等等?然而,上帝自有秘不外宣的目的,他任凭我们的欲望激流裹挟我们顺流而下,也只有他们才能对比上帝的公正无私和他们自己的错误行径中推断出宗教意义上的结论。
总之,我出发了,不管有无工作要干;现在还不细谈这一行动是有理还是无理,我们还是归入正题吧——总而言之,我又踏上了出海的船,随之便启程吧。
我想再谈一下我那位虔诚的天主教神父,一两句话就行;不管他们对我们抱何种看法,不管他们对一切其他平常的异教徒——这是他们送给我们的“尊号”——是如何刻薄挑剔,我深信他是一位极其真诚的人,真心祝福每个人都能得到幸福,但我也不是不知道,他为了尽量避免和我发生不快,有所保留地说话;尽管在其他天主教徒的口中,圣母玛丽亚、保护天使圣杰戈如雷贯耳,但我几乎从未听过他呼唤他们的名字;然而我也丝毫不怀疑他那可贵而真诚的动机;而且我毫不怀疑地认定,如果其他的天主教传教士能学学他的样子,尽管他们奉献不了什么,但他们会争先恐后地涌进波斯、印度、中国等最为富庶的异教国度,也努力到拉普兰人和鞋超人中去传教,由于要是他们不想这样做,取得财富为他们的教会的话,那么,我倒要赞赏他们把中国的孔老夫子也认作基督教的圣徒,而排进教会的节日表的离奇举动。
我那位虔诚的神父向我要求,他要趁有船到里斯本而驶向那儿;用他自己的戏言说,他一生注定要作永远都没有尽头的航行。对于我而言,我要是能同他去,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但这都是马后炮了,由于老天都是按最好的结局安排一切事情;若是我当时跟他一起走了,这些叫我感恩戴德的事就决不会发生;读者也决不能再听到鲁滨逊·克鲁索的第二次旅行和冒险故事了;因此,我对自己行动的责备应该到此为止了,而是应该继续谈我那次航行。离开了巴西,我们横渡大西洋,直驶好望角,我们的航向大致是取东南方向,一路上也算平安无事,尽管不时也会有风暴或逆风找上门来;然而,我虽已结束了海上多灾多难的命运,上岸后未来的困难和倒霉事又落到我头上,所以在我看来,陆地同海洋一样,也能成为对我们施加天罚的地方。我们的船这回从事商业航运,船到了好望角以后该取向何方,得由随船的那个押运员决定,而且租约规定,船在其一路经过的港口只能停泊有限的天数。我同此事毫无关系,我也不稍加干涉;我那身为船长的侄儿全权负责与那押运员商量此事,他们认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们在好望角呆了一段不长的时间,一等到船补给了充足的淡水,我们就马上取道航向直驶科曼德尔海岸(科曼德尔海岸是印度泰米尔纳德邦东部的沿海平原,濒临孟加拉湾)而去。有消息传到我们耳中,说是一艘有五十门炮的法国军舰和两艘大商船正驶向东印度;我们不能不对此表示担心,由于我们知道我们国与法国是交战国;幸好他们只顾走自己的路,我们相安无事,很快失去了他们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