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胃里空无一物,我无法形容那种痉挛的程度是如何厉害,那种想吃东西而又吃不到的难受与痛苦一次次地折磨我,真的,只有死的痛苦才能与之一比;就在这绝望的时候,我听见船员们在上面大声地喊:‘一艘船,一艘船’接着,他们好像疯子一样,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和蹦跳声。”
“我已无力下床,我的女主人更是远不如我了;少爷的状况十分糟糕,我几乎以为他也要咽气了;因此我们的舱门没有打开,也无从得知外面这般闹哄哄的原因了;我们已经有两天没同船上的人讲过一句话,他们只是告诉过我们,船上已经没有哪怕是一口的食物;而这些,是他们后来才告知我们的——他们以为我们都已乌呼哀哉了。”
“正当我们处在这魔鬼一般的惨境中,先生呵,上天派你们来挽救我们的小命了;至于你们怎么找到了我们,先生,你知道得一点也不比我们少,甚至还更为清楚一些。”
这就是她的自述,她把饿死的过程,死神临近的情形描述得身临其境,这些都是我前所未闻的,我承认,因此我听得一声不吭。由于那位小伙子也向我讲了这件事的大部分经过,我自然更觉得这是真实可信,不容置疑的了,尽管我内心认为那小伙子的叙述不及这女仆清楚明白、惊心动魄,这原因特别在于,我听说他母亲勇于牺牲自己才保全了他的一条性命。她的那位女主人,年纪比较大,身体状况也比较差,相形之下,这位可怜的女仆比她更强健些,但也许正是她受到了更为厉害的饥饿的折磨,我的意思是,同她的女主人相比,我猜想这可怜的女仆可能更早一些就受饥饿的痛苦,由于可以从常情推理,女主人保管着那最后的一点食物,也许她在分给女仆一点救命食物后还保存了剩余的食物的一段时间,不容置疑在这种绝境下,要不是天意的安排,让我们的船,或是别的什么船碰上他们,那么他们用不了几天就会全都丧命了,而要避免全船饿死,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人食人了,但在当时的情况下,除非是奇迹发生,否则他们不可能获救——当然,现在说这话是画蛇添足了。让我现在言归正传,谈谈我分给他们东西时的情形。
首先我必须声明一点的是,尽管我起初想装配好我那只多帆单桅船之后赠送给他们,但出于多种理由,我觉得不便让他们知道我建造了此船;由于我发现——至少我刚来这儿时如此——在他们中间流动着不和的空气,而且这种不和十分明显,因此如果他们获得了我辛辛苦苦装配好的那艘船,那么一旦只要有一点小误会,他们就会作鸟兽散,就会各走各的阳关道,说不定还会自取堕落,去当海盗,让这个岛子变成了强盗窝,而不是如我先前描画的那样,是一处冷静而虔诚的基督教徒拥有的庄园;另外,我的船上载来了两尊铜炮,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不便留给他们;除此之外,我侄儿也带来了两尊甲板上用的炮,同样也不能给他们了,由于我认为:只要让他们拥有保卫自己、打退入侵的力量就足够了,不必使他们有能力发动进攻,或者去岛外攻击他人——这样的话,最终只会导致他们自寻死路,因此我就留下了那艘单桅船和那些饱,为的是备日后之用,还是为了他们,到时候我再说明这一情况吧。
现在我妥善地安排好了岛上的事、把他们都安排得各得其所,使他们透出点安居乐业的意思,便在五月六日返回船上,算起来,我总共和他们一起相处了大约二十五天;我见他们都有留在岛上的意图,愿意等我以后再来接他们,我也就向他们允诺,说我到了巴西之后,只要一有机会,就一定会加大份量支援他们;尤其是许诺给他们送些猪、牛、羊一类的来。至于我从英国带来的两头母牛和小牛,由于我们在海上的时间太久,而没有足够的干草喂它们,结果不得不在半途中就宰了它们。
第二天启程时,我们放了五炮,以示敬意,便扬帆而去,大约航行了二十二天,抵达了巴西的万圣湾〔万圣湾即托多苏斯桑托斯湾(葡文音译)范围约一百英里,为巴西东海岸大西洋水湾。巴伊亚州首府的主要海港萨尔瓦多即在该海湾与大西洋之间的半岛上〕全程中值得一提的仅有这么一件事:大约在我们出发后的第三天,由于风已停止,而强大的海流向东北的方向涌去,我们那被冲得偏离了航线的大船,似乎漂向一个靠近陆地的海湾,不止一次,船上的人叫道:“东方有陆地!”但我们终不能确定,那究竟是海岛还是大陆。
到了第三天傍晚,海面上一片风平浪静,我们看到临近陆地的海面上一片黑压压的;看了老半天也没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大副攀上主板的顶端,端起望远镜细细观察了一番,便大声叫起来,说有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靠近。我无法想象他口中的庞大的队伍是什么意思,急忙截断了他的话头。“不,先生,”他辩解说,“请别愤怒,由于这确实是大批队伍,也可以说是一支庞大的船队;我相信足有一千只小船,你也可以看到他们正奋力挥桨,朝我们箭一般飞来。”
当时我真的感到一楞,而我身边当船长的侄子也表现出同样的神态,由于在岛上他就听说过有关生番的恐惧传说,但又从不曾在这一片海域上航行过,眼下正六神无主,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喃喃地说:“我们都要被吃掉了。”我一想到当时风已停息,而强大的海流又涌向陆地的方向,心里不禁承认我的感觉比他还不妙;然而我叫他振奋精神,只等他们同我们的距离近得不可避免地要和他们战斗时,就毫不犹豫地下错。
可恶的是,空气里还没有一丝风的讯息,而那些生番又迅速地冲向我们,于是我命令下锅,还要卷起一切的帆。我告诫船上的人道:我们只要防止生番们对我们的船只施以火攻,其他的什么也不用害怕。因此我命令船员们把两条小船放下水,一条系在船首,一条系在船尾,在两条艇上配备了足够的人,预备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我这样部署的目的,是要艇上的人准备好救火用的大块帆布和水桶,在生番设法在船身外面放火烧船时有所作为。
我们预备好了,就这样呆着等生番们过来,过了不多久他们已到了我们跟前,尽管我那大副估算生番的数目有很大出入,基督徒可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但在他们划得更近一些后,我们大致清点了一下,共约有一百二十六条小船,有的十六七个人坐一条船,有的更多一些,最少的也载有六七个人。
他们向我们又划近了一些,显而易见,对他们来说,这副场景也是从未见过。因此他们的脸上不无惊愕的神情,而且我们事后才明白,开始他们也没有怎么对付我们的办法;尽管如此,他们仍大着胆子划过来,和我们靠得非常近,一会儿又四散分开,绕着我们划来划去;我们喊话告诉艇上的人,叫他们不要让生番们靠得过近。
我们发这道命令并不是想挑起我们之间的战争,结果却还是产生了一回交锋,由于有五六艘大独木舟离我们那条大艇不到一箭之距,艇上的人就打着手势让生番们退后,他们显然是明白了也这样做了,但边后退边从他们的船上射来了五十来支箭,我们大艇上的一个人被射得重伤倒地。
然而,我还是再三告诫艇上的人们千万千万不要开火反击;一方面把一些松木板传到艇上,马上木匠们就在他们的艇中部位挡起了一道栏板,有了这个,即使生番们再射箭过来,也不再像刚才那样赤裸裸地没个掩护了。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那些生番们就全都蜂捅而上,凑到我们的船尾附近,距离之近以至于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的用意何在;但我也轻而易举地认出他们是我的一群“老朋友”,也就是过去我一向同他们打交道的那一类生番;时间又溜走了一些,他们又朝我们划近了一些,靠到我们近处,随后竟然径直向我们冲来,近到彼此能清楚地听对方的说话声;一看这情况,我就下令我们的人都隐藏好,防备生番们再施箭攻,同时也准备好船上的枪炮弹药;但既然近得连对方的谈话声都听得到,我就让礼拜五站在甲板上向他们喊话,问他们此行意图何在;礼拜五照办不误。我无从知道生番们是否听懂了礼拜五的喊话,但一听到他的喊话声,距离我们最近的那只独木舟上的六个生番立即掉头划开了独木舟,同时还俯下了身子,露出****的脊背,这是表示轻蔑呢,还是表示挑战,还是给其他生番一个什么信号,我们都不知道;但礼拜五马上大声说道,生番们马上要放箭了;这个可怜的人也真是倒霉透顶,生番们果不其然射出了三百来支箭,由于他们找不到什么进攻对象,竟一股脑儿地集中到礼拜五身上,把他给射死了,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难受的情绪。
足足有三支箭射中了这可怜的人,还有三四支箭落在他身子周围;这些射人的东西真是些害人的恶魔!
礼拜五是我忠心耿耿的仆人和老伙伴,现在竟失去了他,我不禁怒火万丈,立刻下令给五尊小炮装进小弹丸,给四尊大炮装进大弹丸,给生番们送去一个舷炮齐射的馈赠,我肯定地说,他们一辈子也从没听过这样隆隆的响声。
我们开炮的时候,他们距离我们还不到一百码,而我们的这些炮手个个百发百中,瞄那儿打那儿,结果,一个子就掀翻了他们的三四条独木舟,而且我们不无理由相信,他们只是挨了一炮而已,而那场景已是狼狈不堪。
我们并不那样认为,他们把赤条条的脊背朝向我们是一种无礼的举动,而且我也不能明白,他们是否知道我们满可以把他们的行动视为最大的蔑视;因此,礼尚往来,当初我决定装填火药到四五尊火炮,满心以为这足以吓唬住他们;可是他们竟愚笨到这地步,疯狂地拼命把箭射向我们,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是,竟然射死了我苦命的礼拜五,射死了这位百分之百值得我爱戴又值得我珍重的老朋友,因此,我觉得,打翻他们的船,让他们这些可恶的生番们统统淹死,那么我不仅在上帝膝下和在人类面前持有完全正当的理由,而且我的内心会感受到由衷的高兴。我说不清楚这次侧舷齐射中,他们伤亡的数目究竟有多少,但可以肯定,我从来没有机会见识这么大一帮子人在水中陷入这种惊慌失措的场面。生番们的独木舟群被我们去翻或是击断了十三四条,掉人水中的人都拼命地汹着水,其他的人则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极力地逃开,甚至顾不上那些船被我们击坏而落入水中挣扎不止的人;按照我的想法,他们中相当大的一部分见了上帝;而在他们逃了个精光后,过了一个多钟头,我们的人救起了一个泅水逃命的倒霉鬼。
从我们炮中发射出来的小弹丸,其威力肯定会使许多生番受了伤,但总而言之,由于他们逃得比鲨鱼还快,我们根本不清楚生番们挨炮轰的状况。又过了大约三个钟头,海面上已看不到几条船了,除了三四条拖拖拉拉的独木舟,其他进得无影无踪;由于当天晚上老天爷给我们送来了及时的风,我顺锚后就扬帆直取巴西而去。
虽说有一名俘虏让我们逮住了,可这家伙脸色阴沉,既不开口说话也不开口吃饭,弄得我们都以为他是决意绝食而死,但我终于想出了办法对付他;我叫人仍旧带他到大艇上去,让他明白,要是他还不开口讲话,他们就要把他毫不留情地抛到海里去,反正他是我们从海里救起来的;然而这一招也不奏效,结果他们倒真的把他丢进海里了,并划开了大艇;可这时这家伙划起水来就像个软木塞子,紧紧地跟在我们大艇的后面,用他那种方言呼叫我们;尽管人们对他的话如坠雾里,但最后还是发慈悲把他救回船上,他这才服服贴贴地——不过我根本没想过他被我们淹死。
现在我们的船队又在航行了。但我的好伙伴——礼拜五一去不再回了,说什么我心里都万分的难受,巴不得返回岛上,去从那些人们中间挑个人来作替补,但这只是白日做梦,我们不得不继续向前航行;前文提到过,我们捉到了一个俘虏,但我们却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训练他能听懂我们的一点话;不过后来我们的人终于教会了他一些英语,他也开始变得温驯了一些。在那之后,我们问他是何方人氏,可我们一点儿也听不懂他的回答:由于他发的全都是喉音,他讲话时,就是在喉咙里怪声怪气地发出一些闷气闷声的声音,我们始终没能模仿他哪怕只说一个字;我们毫不怀疑,如果他们的嘴巴被堵住,那么,他们的说话会丝毫不受影响;而且依据我的观点,他们发音吐字全凭喉咙,牙齿、舌头、嘴唇和上愕部根本无用武之地,就像狩猎时的号角鸣鸣地发出的音调一样。然而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学会了我们的一点英语之后,他告诉我们说,当时他们的几个酋长正率领他们去参加一场大战。既然他说了有几个酋长,于是我们问他到底有几个。他说有五个部落(我们没法使他明白英语中复数名词后是要加“S”的)。这五个部落结成联盟去攻击另两个部落。我们很奇怪地问他,那么他们又是怎样惹上了我们呢?他说,“我们想刊(看)大希奇。”从这里可以总结出一条规律,所有这些土著,还有非洲大陆的土著,在学说英语时,总会有对一些词发音不准和重音不当一类的错误;与之相似,当初我教礼拜五,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他改掉了这个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