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罪恶和犯人相处很久,能够引出几个有意思的例子。当我被关在新牢时候,我知道有一个人,当时他们叫他做夜飞者,我不晓得此后人们对于这种有什么别的绰号。夜夜看守生都佯为不知地纵他出去,那时他就弄他的把戏,使那班所谓老实的人们,捕役,有事可干,第二天就寻找他前晚上偷的东西送上去讨奖。这个汉子一定在他梦里说出他干了什么,他所取的一切步骤,他偷了什么东西,从何处偷来,仿佛他醒时候曾经订过条约一样,好似梦里这么随便说都是没有危险的;所以平时他出去干事情之后,他必得自己锁在房里,或者他雇来的人们替他锁好,那么别人就不至于听到他的呓语了;可是他对于任何同伴,任何伙计,或者他的雇主,我可以这样子叫那班捕役,讲出一切细节,原原本本地叙述他的夜游同成功之后,他就舒服了,和别人一样安静地睡着。
我这本传记的出版既然是为着这里面处处含有教训,同可以给读者以指导,警告和矫正,所以我希望这段关于有些人们不得不漏泄他们自己的或者别人的最大秘密,人们不会看做是用不着的枝叶文字。
正在这么一种重压之下,我为着前面所说的那件事情受苦着;我所能找到的唯一安慰是让我丈夫知道了这么多情形,使他相信我们的确有迁徙到别个地方去垦荒的必要;第二个横在我面前的考虑是我们要到哪一部分的英国殖民地去。我的丈夫在那个国境里完全是一个生人,对于那里几个地方的位置简直连普通地理的知识都没有;我,在我写这本自传之前不晓得什么叫做地理,也只有一个普通的知识,那是从来往好几个地方的人们口里听来的;但是我知道了这么多,马里兰,宾夕法尼亚,纽约,新英格兰都是在维基尼亚之北,所以那里天气比较寒冷,因此我有些厌恶。我既是天生喜欢和暖的天气,现在年纪大了,我对于寒冷的气候更是想躲避。我于是想到卡罗来纳,那是美洲南部唯一的英国殖民地,我就提议到那里去;尤其因为我可以更容易地随时从那里回来,当去打听我母亲的遗产的时机到了,我可以相应地宣布自己是谁,去索讨这份遗产。
具了这么一种决心,我向我丈夫提议我们从那时所住的地方搬走,带着我们一切财产到卡罗来纳去,我们将来就在那儿住下;我丈夫很快就赞成第一层提议,那是说,我们不宜滞在这儿,因为我已经说得他相信,我们在这里一定会被人们瞧破,至于其他理由我完全隐起不让他知道。
但是我看出有一个新困难搁我心上。那件要紧的事情还是沉沉地压着我的心儿,我绝不能想离开这地方而没有了多少打听一下我母亲留下给我的那一大笔款的情形;我也绝不能忍心想走去,而没有使我的丈夫(兄弟),或者我的孩子(他的儿子)知道我来了;但是我欲办好这事,不让我新丈夫知道丝毫,也不让他们晓得有他这个人,或者我现在是有一个丈夫的。
我心里拟了无数的方法怎样才能把这事办好。我会很高兴,若使能够叫我丈夫带了所有的货物先去,然后我再独自去,但是这是办不到的;他完全不知道美洲的情形,也不晓得在那里或者任何其他地方怎样安顿一切,所以他没有我一起是绝不肯动的。然后我想我俩可以先带着一部分货物去,当我们处置停当后,我回到维基尼亚,来取剩下的货物;但是就是那时候,我知道,他也不愿和我分手,留下来独自在那里经管。这里面的理由是很分明的;他受过绅士式的教养,所以不单是不懂事情,而且懒惰,当我们住下之后,他一定倒愿意背着枪到森林去,那地方的人们叫这个做打猎,是本地土人常干的事情,他们当人们的仆役,替人们去打鸟兽;我说,他倒愿意干这类事情,而不肯照料他的垦殖地及应做的事务。
所以这些是无法打倒的困难,是我所不知道如何去对付的。我心中这么强烈地想向我的兄弟,我从前的丈夫,说破,我实在不能够制止住这些想头;尤其因为我常常暗暗地忧虑,若使我不当他活着时候说破,我以后也许绝无法叫我的儿子相信我的确是本人,是他的母亲,那么既失掉了母子间关系所具有的互助和安慰,也得不到我母亲留下给我的好处了;然而,从另一方面说来,我绝没有认为那是妥当的办法,跑去和他们相见,当我处于既有一个丈夫,又算作一个罪人由法庭送过去的这两个环境之内;因此,那是绝对必须的,我先从现在住的地方迁去,然后再来找他,好像是从别个地方来的,也没有带了这股寒伧样子。
这样考虑之后,我继续对我丈夫说我们绝对有离开颇陀马克的必要,因为最少我们也免不了立刻被公众都瞧破了;假使我们到这个世界里的任何其他地方,我们进去时可以很荣耀地,好像其他来那里垦荒的家庭;居民总是愿意有一家人到他们那里去垦荒,因为这家人带来了资本,买已开垦的土地,或动手新开一块,所以我们到处都有把握会受到和蔼可乐的欢迎,而且绝没有发现我们来时的情况的可能。
我含糊地告诉他,我有几个亲戚住在我们现在滞留的这个地方,我现在不敢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因为他们会很快就探听出我来到这里的缘由,那将把我的一切过去尽泄露了;可是,我又有理由相信我母亲,她死在这儿,留下一些财产给我,也许是很不少的,是很值得我去一打听的;但是没有把自己暴露出也不能办到这一点,除非我们从这儿走开;然后,不管我们在什么地方安下家,我可以来这儿,好似是拜望我的兄弟同侄子,向他们说出我是什么人,打听同要求拿我所应得的财产,受人们恭敬的招待,同时人们高兴地好意地使我得到公平,反过来说,若使我现在就下手,我不能期望别的,只是麻烦,比如用强力去争来,人们咒诅地万分不愿地给我,还加种种的侮辱,那也许是他所不忍看的;假使要我用法律手续来证明我的确是她的女儿,我也许不知所措,不得遥指到英国,也许最后失败了,因此失掉了那份遗产,不管那是多少。用了这些理由,还把他有知道的必要的那一部分秘密向他倾告,我们就决定去别个殖民地找一个安身之所,一开头我们就拣卡罗来纳这个地方。
为要迁到那里去,我们开始打听往卡罗来纳去的船只,在很短时间之内就探出,在他们所谓海湾的那一边,就是指马里兰,有一条打卡罗来纳来的船,载着谷类和别的货物,还会载着粮食回那里去,然后再向牙买加出发。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就雇一艘单桅帆船,装我们的货物,好像是跟颇陀马克河永诀,我们连同一切东西向马里兰驶去。
这是一种悠长同不舒服的旅程,我丈夫说这比由英国来全部的旅程还坏得多,因为天气既是不妙,波浪又大,我们的船又是小而且不方便。第二天,我们沿颇陀马克河上行整整走了一百英里,经过他们所谓西马里兰郡,那条河既是维基尼亚里最大的河,我还听人们说这是世界上流入另一条河,不流入海的最大的河,我们又碰到坏天气,所以常遇很大的危险;因为虽然人们叫它做一条河,实在常是这么宽,当我们驶到中间时候,我们望不见两岸,一连有好几个海里。然后我们还得横渡过折撤比克河,也可以叫做海湾,这就是颇陀马克河所注入的,差不多有三十英里宽,我们还进到更辽阔的河流,它们的名字我不知道,所以我们的旅程是整整二百英里,在一个可怜渺小的单桅帆船里,连同我们所有的宝贝,若使偶然遇险,我们最后也变得穷困;假说我们掉了一切货物,光救出自己的生命来,赤身空手地滞在一个野蛮的异地,在那一块世界里一个朋友或者相识的人都没有——单是这样虚拟就够使我惶恐,甚至于当那危险已经过去之后。
五日的航行之后我们到了那个地方,我想他们叫做腓力角;你们瞧,当我们安抵那里时,望卡罗来纳去的船刚好于三天前装了货出发了。这是一种失望;但是我既是不让任何事叫我灰心,就向我丈夫说道,我们既不能坐船到卡罗来纳去,我们现在流寓的这个地方土壤也很肥沃,我们很可以,若使他愿意,看一看我们在这儿有什么发展的可能没有,若使他觉得都还惬意,我们可以就在这里住下。
我们立刻上岸去,但是在那地点找不到相当房子,给我们自己住同安顿我们的货物;我们却碰到一个很诚实的教友派教徒,他指点到往东六十英里左右一个所在;那是说,更近海湾的口,他说他住在那儿,我们到那地方可以得到周到的待遇,在那里垦荒也可以,或者等着机会往更方便的地方去垦荒;他是这么好意地,这样真挚地请我们去,我们答应了,这位教徒他自己和我们一道走。
在这里我们买两个奴隶,一个是从由利物浦来的船新上岸的英国女人,还有一个是男黑奴,这种东西凡是自命在那里垦荒的人们都该具有。这位诚实的教友派教徒很能帮我们的忙,当我们来到他向我们提出的那块地方,他替我们寻觅出一间方便的栈房来安置我们的货物,和一所给我们和我们的仆人住的屋子;大约两个月之后,听他的话,我们向本地官厅购到一大片地,做我们垦荒的基础,所以我们把到卡罗来纳去的念头完全搁在一边了,因为我们在这儿享受很好的待遇,有一所方便的屋子可住,等到我们能够预备好一切东西,土地也开拓得够用,有木头和其他材料可以盖一所屋子;这许多事我们都是照这位教友派教徒的话做去;所以在一年之内,我们已经开拓了将近五十方里的田地。里面有一部分已经筑起藩篱,有些栽上了烟草,虽然并不多;此外,我们还有园地同麦田,足够供给我们仆人以生菜和面包。
现在我劝我丈夫让我重渡海湾,去探问我的朋友们。他现在比较愿意答应我去,因为我手边有许多事情够他忙,在他的枪给他消遣之外,他们那里叫做打猎,他是很喜欢干的;真的,我们常常彼此相视,有时心里感到非常高兴,想起此刻的情形不单是远胜过新门里生活,甚至于胜过我们两人所干了那种坏生意境遇最兴旺的时候。
我们事情的形势非常好:我们用三十五金镑现钱向本地官府所买来的土地足够用五六十个仆人去耕种,这块地好好料理之后,能够使我们衣食无忧,当我们在世之日;至于儿女,我是已经没有生产的希望了。
但是我们的幸运并不止于这里。我,像前面所说的,渡过海湾,到我兄弟,从前我的丈夫,住的地方;但是我不到我从前滞过的那个乡村,却是溯着另一条大河上行,那是在颇陀马克河的左边,叫做拉帕罕诺克河,这样子到了他们的拓荒地的后面,他的地是一大片;由一条流入拉帕罕诺克河的可以航行的小湾,也可说小河,我就达到他住宅的邻近。
我现在已经完全决定直截痛快地去见我的兄弟(丈夫),告诉他我是谁;但是不知道见到他时他的心情如何,也可以说不知道这么鲁莽的来访会叫他现出如何的不高兴程度,我决意先写一封信给他,让他知道我是谁,同我不是为着从前的关系再来跟他麻烦,我希望那种关系彼此都已经全部忘却了,我现在却是以一个姊妹向兄弟说话的资格来请他帮忙,使我能得到我母亲死时留下给我的财产,我相信他一定会公平地交给我,尤其想起我是这么老远地来接受这份遗产。
在这封信里,我关于他的儿子说几句很动情,很仁爱的话,我对他说他知道这是我亲生的儿子;我的嫁与他,既然是同他娶我一样地无罪,那时我们都不晓得彼此有什么血统的关系,所以我希望他让我满足我的最热烈的欲望;就是看一下我唯一的儿子,表现出一个母亲的弱点,对于她儿子老是保存个强感的戚情,而这个儿子却绝不能记忆起我的什么了。
我相信,得到这一封信,他会立刻交给他儿子念出来,因为我听说他眼睛看不清东西,瞧不见字;但是结果比我所预测的还好,因为他眼力既然不强,他让他儿子打开一切写给他的信;当我派去送信的人到那里时候,这位老绅士刚好不在家,也许是在家里偏僻的地方,我的信就直接落到他儿子手里,他就打开来念。
过了一会儿,他叫送信的人进来,问他给他这封信的那个人住在哪里。送信人告诉他是什么地方,那是差不多隔七英里的一个所在,他于是叫他停一会儿,打发预备好一匹马,两个仆人,他就同送信人来找我了。让任何人推测我是在何种惊慌之内,当送信人回来,告诉我道老绅士出门去,但是他的儿子和他同来,现在正要进来见我。我是完全糊涂了,因为我不知道这是战争,这是和平,我也不能知道怎样办好;然而,我只有一点儿时间供我思虑,因为我儿子就在送信人的脚跟后头,走进我房子时,在门口问那送信人一些话。我没有听清楚,但是我猜想一定是问哪个是派他送信的那位太太;因为送信人说道:“她在那里,先生。”听到这句话,他一直走到我面前,吻着我,用他的双臂拥着我,这么热情地抱我,他简直说不出话来了,但是我能够感觉到他的胸膛起伏着,像一个呜咽而哭不出声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