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没有人在店里,我很使劲地用我的脚敲地,为的是要人们听见,我还大声喊着;那的确是真的,店里散有许多零碎的银器,但是谁也不能说我碰过了哪一个,或者走近哪一个。有一个汉子从街上跑到铺子里,怒气汹汹地抓着我,当我是喊着铺子里面的人时候。假使他真想替他的邻居帮忙,他应当远远地站着,悄悄地看我偷不偷东西,然后突然擒住我,当我正犯罪时候。“这话是很对的。”城里的参事会会员先生说道,转过来问拘着我的那个汉子道,我真用脚敲地吗?他说,是的,我敲着地,但是这也许是因为知道他来了。“不,”那位先生打断他的话说道,“现在你自相矛盾了,因为刚才你说她在店里时背朝着你,没有看见你,一直等到你来到她面前。”我的背的确一半是朝街的,但是我的事情使我有眼观八方的必要,所以,像我前面所说的,我的确瞥见他跑过来,虽然他并没有看见。
听了全部的报告之后,参事先生说出他的意见,认为他的邻居是错了,我是无罪的人,银匠同他的妻子也赞成了这句话,就把我开释了;但是我正要离开时候,参事先生说道:“但是,等一下,太太,若使你想来买匙子,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朋友的一时过失,叫他失丢一个主顾。”我立即答道:“不,先生,我还想买匙子,若使他能配我这个匙子,那是我带来做样子的。”银匠拿出几把式样完全相同的给我看。他称了匙子的重量,它们合了三十五个先令,我掏出钱袋付他钱,袋子里面我有将近二十个金币,因为我每回出去,身边总带了这么多钱,不管会有什么事发生,我看出这于我是很有用的,不单是这一回,其他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当参事先生看见我的钱时候,他说:“好,太太,现在我完全相信你是冤枉了,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我才请你买那些匙子,还等候着看你买好,因为若使你没有钱买这些匙子,那么我会怀疑,你不是存心购物而来这店子的,因为那班来干他们控你做的那种事情的人们袋里很少有许多的金子麻烦着,可是我看你却有不少。”
我微笑,对那位大人说道,那么我所以能得他的恩惠,一半还要谢谢我自己的钱,但是我希望他看出他起先给我的那个公正的裁判也是有理的。他说是的,他早已看出了,不过这么一来证实了他的意见,他此刻十分相信我是冤枉了。所以我是得胜而归,虽然我经过的是一件几乎把我毁了的事情。
这件事过去才三天,我一点也不因为近来所碰的危险而小心,这是我一向如是的,我仍然****做了这么久的事情,我大胆地走进我看大门打开的一个人家,暗把两匹人们所谓金银缎的艳丽绣花缎子藏在身上,我十分相信没有被人们瞧见。那不是一家绸缎铺,也不是绸缎栈,好像是一个替织匠批发货物给绸缎铺的人住在那里,好像是一家买卖经理处。
把这部故事里这段黑暗的经过说得简单点吧,我被两个姑娘所袭击,她们张着口惊惶地向我跑来,正当我走出大门时候;一个拉我进屋子里,一个把大门关上。我想向她们说好话,但是简直没有乞情的余地,两条凶蛇也不能够比她们更凶了;她们扯破我的衣服,她们威吓着,大声嚷着,好像她们打算杀死我;然后家里的女主人来了,跟着男主人也来了,都是暴怒着,开头一会儿尤其厉害。
我向那老板极力乞情,告诉他大门开着,货物对于我是一种引诱,因为我是穷苦的人,贫乏是许多人所不能耐的;我流着眼泪求他可怜我。那家的老板娘被我说得动起同情,都愿意把我放走,差不多劝动了她丈夫也答应了,但那两个顽皮的姑娘甚至于没有人叫她们去,已经跑出去,带一个警察来了,于是老板说他不能让我走开了,我必定要到法官面前,他答他的妻子道,也许他自己也会遇到麻烦,若使把我放走。
一看见警察,我的确受了惊惶的打击,我想我将晕倒地上了。我当时气绝,人们真以为我快死了,那时老板娘又替我辩护,求她的丈夫,看到他们并没有损失什么,还是放我走吧。我向他提出愿给他们那二块料子的钱,不管是什么价钱,虽然我并没有偷了这二块料子,我还向他辩论,他既有了他的货物,实在什么也没有损失,那的确是残忍,一定要将我置之死地,单因为我想拿那些东西,就叫我流血。我请警察注意我没有破门而入,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出去。当我到法官面前,我替自己辩护,说我既没有打破什么东西然后进去,也没有带什么东西走,法官就倾向于将我释放。但是第一个挡着我的那个顽皮姑娘说,我带着东西出去,都是她将我止住,拉我进来,当我走到门框时候,法官因此定了我的罪,我就被带到新门。那个可怕的场所!一听到人们说这个字,我的血都冻结起来;我有那么多同伴都曾关在那里,从那里他们走上绞台;我母亲在那里曾经那样深深地受苦,我也是在那里生产到世界来,从那里除开丢脸地死去之外没有别种得救的办法;总而言之,那个场所久已等候我的光临,我花了那么大的心机那么成功地躲避了那么久。
我现在真是钉住了;我心里的惶惧真是无法可以描写,当我才带进去,看到那凄惨地方的一切可怖情形的时候。我将自己看做已经绝望的人了,我现在没有别的可想,只想着我的死,而且是极端丢脸地;那种地狱般的嘈杂呼声,吵闹,咒诅,骚扰,臭气,龌龊,以及一切我在那里所看见的使人触目惊心的东西凑起来使那地方好像是地狱的代表,一种到地狱去的进口。
现在我埋怨自己,想起从前我自己的理性,我良好境遇,同我所避去的危险,像我前面所说的,给我那么多暗示,劝我当尚未失败时收场,我却怎样阻止了一切,把我的心弄硬了,使之毫无恐惧。由我看来,好像有一个看不见,逃不脱的命运赶着我到这个悲惨的日子,现在我将在绞台上赎我一切的罪过;我现在将以我的血来买法律的满意,现在我的生命同我的作恶的末日同时来临我身上了。这许多念头乱七八糟地倾泻进我思想里,使我不胜愁闷和失望。
然后我诚心诚意地忏悔我过去一切的生活,但是这个忏悔没有给我以满意,安宁,不,一点也没有,因为,我对自己也是这样说的,这是在作恶的能力已经被夺后的忏悔。我好像不是哀伤我干这些罪恶,同因为这些是得罪了上帝同我的邻人,我所哀伤的却是我会因此而受罚。我想,我当个忏悔者,不是因为我曾经犯罪,却是因为我此刻受难,这就拿去了一切安慰,甚至于我心里忏悔所生的希望。
我来到这不幸的地方之后,有好几天几夜不能睡着,有时我真高兴就死在那里,虽然我对于死也没有照着我所应该想的那样想去;真的,没有一件东西能够比那地方更使我心里满着恐怖,没有别的东西像那里的伴侣那样使我恶心。啊!若使我被人们送到世界上任何地方,而没有送到新门去,我总是会以为自己遇到好运。
其次,比我先进去那地方的死心的可怜虫对我多么扬扬得意!什么!法兰德斯太太最后也到新门来了吗?什么?玛利姑娘,莫力太太,最后干脆地叫做****法兰德斯也来了吗?她们说,她们都以为魔鬼帮助我,所以我能够扬威耀武得这么久;她们在那里期待我已经好多年了,最后我果然来了吗?然后,她们嘲弄我的愁郁,欢迎我到那里来,希望我会快乐起来,请我乐观些吧,不要颓头丧气,事情也许不像我所担心的那么坏,同其他这类的话。然后她们喊拿白兰地来,向我饮祝,但是都算到我账上,因为她们说我是才到这个大学来的,她们是这样叫那牢狱,她们相信我是有钱,虽然她们是没有的。
我问这群女人里的一个,她在这里滞了多久。她说四个月。我问她,当她初进来时候,她对于这个地方持什么态度。“正同你现在一样,”她说,“可怖的,令人恐怕的,”她想她是在地狱里了,“我现在还是这样相信,”她说,“但是现在这地方对于我已经变为很自然了,我在这里面并不去自找麻烦。”“我猜,”我说,“你是没有那种结局的危险的?”“不,”她说,“你这一下错了,我请你相信,因为我是受了死刑的判决,不过我托词我身里有胎,但是我的没有怀孕正和审我的法官一样,我猜下次审判时我又要判回原罪了。”这个“判回原罪”就是受先前判好的处分,当一个女人因为怀胎暂缓行刑,但是后来证明出并没有怀胎,或者她的确怀胎,却已生产下来了。“啊哈,”我说,“你怎么能够这样无忧无虑?”“嘻嘻,”她说,“我自己会高兴起来,这是没有办法的,而且发愁又有什么意义呢?若使我被绞死,那么我结束了就是了。”她立刻跳舞起来,一面唱着底下这首新门狱歌——“假使我吊在绳子上摇摆,我将听到教堂的钟声,可怜的真妮就这么结束了。”
我提到这件事,因为对于此后遇到同样厄运,来到新门这个可怕地方的任何囚犯,那是值得他的注意的,时间,不得已,和跟住在里面的可怜虫谈话多么容易使他们惯于那个地方了;最后他们怎样同起先是世界里他们所最怕的东西妥协了;他们在患难之中怎样正同当他们没有遇着患难时一样地无廉耻地欣欢同作乐。
可是,我不能像有些人那样,说这个魔鬼并不如人们所描绘的那么可怕;因为的确没有颜色能够把那地方描绘给大家看,除开在里面受难的人们,谁对于那地方也不能有个正确的概念。但是地狱怎么会渐渐变自然,不单是忍得住,甚至于有趣呢,这件事除了像我这样尝过里面的味道的人们外,别人都是不明白的。
我被抓到新门去那一晚上,我送个信给我的老保姆知道,她吓了一跳,这是你们可以相信的;那天晚上她心里所受的痛苦和关在新门里面的我是差不多的。
第二天早上她来望我;她极力安慰我;但是她看出那是没有用的;然而,她说,消沉于重压之下是等于增加了它的重量;她立刻努力去干一切适当的事情,想来阻止我们所怕的结果的产生。第一下她先去找窥破我的那两个凶悍的姑娘。她暗暗地同她们商量,劝她们,说肯给她们钱,总之,用尽一切想得到的方法,去阻止控告;她愿意给每一个姑娘一百金镑,只要她离开她的女主人,不出庭来告我。但是那个姑娘是那么坚决,虽然她只是一个每年挣三金镑左右的工资的女仆,她拒绝了。我保姆说她相信,若使她愿给她五百金镑,她也是会拒绝的。于是她去向其他一个姑娘进行;这个姑娘外面看起来没有那一个那么冷心,有时还倾向于慈悲;但是那个姑娘撑住她,使她变了心肠,简直不让我的保姆和她谈话,还威吓要告发她希图遮掩证据。
她于是跑去见老板,那是说货物被我偷去的那个人,她向他求情,尤其向他的妻子,我不是对你们说过,这个女人一开头对于我就有些同情;她看到那个女人还是那样子,但是那个男人借口他受法律的束缚,不得不控告我,否则他将因为不出庭而受罚。
我的保姆说她能够找到朋友把他的名字摘去,那么他就不至于受累了;但是她绝不能使他相信这是办得到的,或者他除开出庭控我外在世界上还找得出什么别的安全办法;所以我将有三个见证来跟我作对头:老板同他两个女仆。那是说,我的非处死刑不可正同我现在活着一样地确实,我没有别的事可干,只好想着死,同预备死。我只有一个可怜的基础,来建筑安慰,这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因为我的一切忏悔由我看来不过是我对于死的恐惧的影响,并不是对于我一向所过的,同弄到这个灾难临我身上的那个罪恶生活的诚恳追悔,或者因为得罪了现在忽然来做我的审判官的创造主而感到的诚恳追悔。在灵魂的极端恐怖之下,我在这里过了好些日子;我好像有一个死的影子排在目前,整天整夜我不能想别的,只记着缢索同绞架,魔鬼同凶恶的幽灵;那是文字所形容不出的,我夹在死的恐怖同责备我自己过去可怖生涯的良心的忧惧里面,我是多么烦恼。
新门的牧师来找我,照例说些话,但是他老是劝我讲出他所谓我的罪恶(虽然他并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和盘托出一切从前的过失,同其他这类的举动。他说若使没有这样办,上帝一定不会赦宥我。他说得这么不得要领,我从他绝没有得到什么安慰;而且看到这个可怜的东西早上劝我自白同忏悔,中午就喝白兰地同别的酒喝个烂醉,这种行为包含令人作呕的成分,我开始厌恶他超过他的工作,以后因为他的缘故,也渐渐地厌恶他的工作了;于是我请他不要再来同我打麻烦。
我不晓得怎么样,借着我这位勤勉的保姆百折不回的努力,居然没有人控告我,当第一次法庭开审时候,我是指吉鲁荷鲁大审判时候;所以我又可以多活一个月或者五个星期,这个期间当然我要认为是上帝给我,使我用在忏悔既往,同预备将来;一言以蔽之,我该看做是给我做忏悔用的时间,应当这样用去,但是于我却不然。我(还是和从前一样)伤心因为我被抓到新门里,但是我心里只有很少的忏悔念头。
而且,像山里面凹处同空窟的水,一让它滴到什么东西上面,它就把那东西僵化了,化为石头,同样地像我这样跟这班地狱里的狗谈话对于我发生了对于其他人们那样的作用。我堕落得成为铁石心人;我先变成愚蠢同无感觉,然后和野兽一样同没有思想,最后发狂着像她们里面任何人那样;简单说起来,我变得很自然地高兴那个所在,同心里觉得安逸,真好像我是在那里面生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