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的情形的确是可怜的,因为我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点帮助,我丈夫所挨的损失使我丈夫的境况陷于这么低微的地位,虽然我的确没有欠债,然而我能够很容易地料出剩下来的款不够维持我多久;当这笔款每天做生活费用去,我绝没有法子增上一个先令,所以很快会全花完了,到那时除开极端的困苦之外,我看不见会有别的横在当前;这个结局如是可怕地呈现于我思想里面,好像已经到了,虽然实际上并不是就会临到头来;我的恐惧也加倍了这苦痛,因为我乱想,以为我买一块面包所花的个个六便士都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财产,明天我就得没有东西吃,饿死了。
在这个烦恼里我没有帮助的人,没有朋友来安慰或者替我打算;我坐着,哭着,对自己生气,夜里和白天一样地,绞扭着自己的手,有时胡说像一个疯女人;我后来的确常常纳罕,这怎么没有弄得我神经错乱,因为那时我气郁到那样地步,有时我的意识完全埋没在幻想里面去了。
在这个惨淡的环境里我过了两年,销耗我所有的一点儿款子,不断地哭着我这惨淡的境况,好像是流着血将流涸而死,也没有一点儿的希望或者预期,可以从上帝或者人们得到帮助;现在我哭得这么久,这么常,我可以说眼泪已洒竭了,我开始绝望了,因为我穷得很快。
为着减少些费用起见,我退了我的屋子,去住在公寓里;我既是过更质朴的生活,所以我卖去我大部分的东西,这使我袋里增了一点儿钱,我靠这项钱差不多过了一年,节省地花钱,极力去拼凑起来;但是当我向前一望,我仍然是心寒,看到困苦同贫乏的不可免的来临。嗬,谁念着我这段的历史时,请他们千万要严重的想一想处在孤苦伶仃情形里的人们的境况,同他们将怎样地和缺乏朋友同缺乏面包这两件事肉搏;这一定会叫他们不单是想节用他们拥有的钱,还会使他们想向天求援,同想起智者的祈祷话:“别给我以贫穷,怕的是我会去偷东西。”
请他们记住:窘迫的时候是含有可怕的引诱力的时候,一切去抵抗的力量会消失了;贫乏逼到眼前,灵魂受苦痛的折磨,绝望得不顾死活了,有什么办法呢?一天晚上,当我可说是奄奄待毙时候,我想我真可说我是疯了,讲着谵语,忽然被我所不知道的精灵所鼓舞,好像干一件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打扮好(那时我还有漂亮的好衣服),走出去了。我确信,当我走出时候,我没有丝毫的计划在我头里;我既不晓得,也不细想到哪里去,或者干什么事去;但是魔鬼既带我出去,放下他的饵给我去拿,当然是他带我到那个地方去,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和干什么事情去的。
这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方向地流浪着,我走过立顿贺尔街上一家药铺,在那里我看见柜头面前的一个小凳上一块白布包着的一个小包;后面站着一个女仆,背朝着这小包,往店里的高处看,那里有一个药铺学徒,我想大概是,脚踏着柜头,他的背也是朝着门的,手上拿一根洋烛,向上层的架子尽瞧,伸手去取他所找的东西,所以两人都是很专心注意自己的事情,店里又没有别人。
这是魔鬼用的饵;魔鬼既如我所说的安好了这个陷阱就很迅速地唆使我干去,好像他向我说出一样,因为我记得,那是绝不会忘记的,有一个声音在我肩后对我说道:“拿这包去;快点干;立刻就干。”这话一说出来,我就走进店去,背向着这个姑娘,好像我站那里等一辆从那里经过的车,我把我的手放在背后,拿了这个小包,带着走去了,那姑娘同那伙计没有看见我,谁也没有看见。
我做这事时我灵魂的恐怖是不能用言语形容的。当我走开时,我没有逃跑的,几乎没有走快一些的勇气。我确是穿过街心,走进我所遇的第一个小巷,我想那是一条通到范初克街的巷。此后我穿过同转入这么多的大街小巷,我绝不能说出是哪条街,同我朝什么方向走;因为我没有感觉到脚下踏的地,离危险的所在越远,我走得越快,等到疲倦得喘不过气来,我不得不坐在一家门口外一个小长凳上,那时我开始清醒了,看出我是走进比林斯格特附近的泰晤士街。我歇一下,又往前走;我的血全燃着了;我的心跳动好像我顿然被吓了。总之,我是在这么一个惊骇之下,我还是不知道我是往哪里走的,或者该怎么干的。
这样兴奋地走了一大程路,如是把自己弄累了之后,我开始思量,向我的公寓家去,我在夜里九点钟左右到了公寓。
这个小包何时得到赔偿,同为什么放在我所看见的地方,我是不知道的,但是我来打开时,我发现里面有一套小孩的衣服,材料很好,差不多是新的,上面镶的花边非常美丽;一个有一品脱容量的银碗,一双有耳的小银杯同六把调羹,和其他别种衣料,此外一件很好的贴肉衫,三条丝手巾,在那有耳的银杯里,纸包着,有现银十八先令六便士。
我打开这些东西时候,虽然我是十分安全的,我却老是给这么可怕的恐惧所感动,心里是这么惊怖,我真不能说出那种慌张的神情。我自己坐下,非常激烈地哭起来。“上帝呵,”我说,“我现在是什么东西?一个小窃!哎呀,我下次会被抓去,送到新门,受死刑的裁判!”想到这点,我又哭了许久,我敢说,虽然我是那么穷,若使我胆大,或胜了恐惧,我必定把东西又送还本来的地方;但是过了一时这个担心也消失了。那天晚上我虽然去睡觉,但是睡得很少;这件事情的恐怖压在我心上,我不知道整晚里同第二天一个整天我说了什么同干了什么。然后我急着要听些关于失主的消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是一个穷鬼的东西呢,还是富人的呢。“也许,”我说,“这些是属于一个像我这样的穷寡妇,她捆起这些东西,拿去卖,想换一点面包给她自己同一个可怜的小孩,现在正是饿着肚子,心碎了,因为失了他们本来可以找到的钱。”这个念头比其他一切更使我苦痛,有三四天光景。
但是我的穷苦按下了这一切的反省,我自己挨饿的临到头来,那是每天更可怕地现在我眼前,渐渐硬化我的心了。那时特别令我难过的是,我已经改过自新了,也曾,我是这样希望的,忏悔了我过去种种的罪恶;规矩同恬适的生活也有几年了,但是现在我将被我可怕的贫乏境况驱到身体灵魂同归毁灭之门;有两三次,我跪下,尽我的能力,向上帝求拯救;但是我只好承认,我的祈祷里面没有含有希望。我不知道怎样干好;恐惧弥漫着外界,心里全是黑暗;我想必定是我没有真挚地忏悔我过去的生涯,所以上天现在开始在我未死之前责罚我,我从前是多么坏,他现在就弄得我多么可怜。
设使我这样往下想去,也许我会成个真真悔罪的人了;但是我心里有个毒恶的怂恿我的人,他不断地唆使我用最卑鄙的手段来救济我自己;所以一天晚上,他用从前向我说,“拿那包”时那种邪恶的鼓舞,又引诱我再出去,寻找些凑巧现在手边的东西。
我现在白日里出去,自己也不晓得是向哪个方向地漫行,去找我并不知道的东西。那时魔鬼在我走的路上安下一个陷阱,那的确是具有个可怕的性质,是那最可怕的,对于我真可算作一件空前绝后的事情。经过亚鲁底斯盖特街时,看见一个美丽小孩子,她在一个跳舞学校里上学,正独自走回家去,我的鼓舞者,像个真正的魔鬼,教我去骗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孩。我对她谈天,她也向我喋喋地说了许多话,我拉着她的手,带她同走,等我走到一条通巴苏亮苗围场的铺砖的小巷,我就引她到巷里去。那小孩说这不是她回家的路。我说:“是的,我亲爱的,这条是;我要指给你看怎样回家。”那小孩戴有金珠串的一条小项圈,我已经看中了,在巷里的黑暗之中,我弯下身来,假装缚好小孩子的跳舞鞋,那是鞋带子松了,就脱下她的项圈,小孩是绝不觉得的,我于是又带她前走。那时魔鬼教我在黑暗的巷里杀死小孩,那么她就不会啼哭,但是单这个念头就如是把我吓住,我几乎站不住脚了;我却把小孩的身体转来,吩咐她再回到先前走的路,因为这不是她回家的路。小孩说,她要那样走了,我就一个人走进巴苏亮苗围场,然后转入通到郎巷的一条道路,就走进查土荷斯场,出来走上圣约翰街去;然后,穿过斯密士飞鲁,走下七克巷,经过飞鲁巷,直抵荷奴倍恩桥,那时跟常走过那里的大群人们混在一起,就无法可以寻觅出来了;这样子我第二次冲进世界里去。
想起这个赃物使我忘却了第一次的种种反省,我从前的自责很快就消灭了;贫乏,像我所说的,硬化了我的心,我自己的困苦使我忽视其他一切了。最近这一件事没有留下一个大忧虑给我,因为我既没有加害于这个可怜的小孩,我只是对自己说道,我给了那父母一个应当的教训,因为他们疏忽,让这可怜的小羊独自回家,这次会教他们此后对于小孩要更当心点。
这一串金珠值得十二三四左右金镑。我猜这从前或者是她母亲的东西,因为这给小孩戴是太大了,也许母亲的虚荣心,要她小孩在学校里显得漂亮,使她让小孩戴这东西;无疑地,有个女仆被派去照顾小孩回来,但是她,糊涂的轻狂女人,也许和她在路上碰着的人谈起来了,于是这个小孩流浪着,等到她掉到我的手里。
然而,我一点也没有加害于这个小孩;我连吓她一下都没有,因为我心里还是蕴有许多慈爱的情绪,除开了我可谓迫着我干的事情之外,未曾做下别的坏事。此后我有许多次的冒险,但是我干这事情资格很浅,不知道怎样去摆布,只靠着魔鬼替我出主意;他的确常常鼓舞着我。有一次冒险我是很交红运的。在傍晚的朦胧里,我走过郎巴德街,刚到三王场街口,忽然有一个人从我身旁闪电也似的飞跑过去,扔下他手上拿着的一包东西,刚扔到我背后,我正站在转入小巷的转弯处那里一间屋子的角上。他一扔进去就说道:“愿上帝保佑你!太太,请你让它搁在那儿。”他风一般快地跑去了。跟着他来有两人,立刻又有一个不戴帽子的年轻人跑过,喊道:“捉贼!”他后面又有两三人。他们那么紧紧地追那两个人,这两个贼迫得掉下他们所得的东西,有一个还被捉住,那一个却跑开了。
这一会儿,我老是木立不动,等他们回来了,看着他们捉住的那个可怜的贼,拿着他们找到的东西,极端满意,以为他们拿回了赃物,捉住了贼了;他们就这样子由我面前走过,因为我现出好像只是个站着看热闹的人,当这群众走过去了。
有一两次我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人们不来答我,我也不十分固求;但是群众全过去之后,我利用这机会,转过身来,拿起我背后的东西,走开了。我干这个的确比我从前那几回态度从容得多,因为这些东西我没有去偷,却是偷者送到我手里的。我不安地带回我公寓这项货物,那是一块上好的黑色绢丝,同一块天鹅绒;第二块只是一个零料,十一码左右;第一块是将有五十码长的整块料子。好像是一家绸缎店被他们抢了。我说抢,因为他们所损失的东西是这么多;他们后来拿回去的东西也是很多,我相信将近六七块各种的绸缎料子。他们这班贼怎样能够得到这么多的东西,我是无法解释的;但是我既然只是偷强盗的东西,我毫不迟疑地拿走这些东西,心里还非常高兴。
截至那时候止,我的运气总算很好,我又有几次冒险,虽然所得不多,可是都很成功,但是我天天害怕有些乱子要临到我身上,我一定最后会被绞死。这类思想所给我的印象太强烈了,不容忽视,这使我有时不敢出手,虽然就情形而论,是很可以平平安安地干去的;但是有一件事我不能漏去,那是一个我羡慕已久的饵。我常常走到城的四围的乡村里,去看会不会有什么凑巧可以扒去的东西;走过斯帖卑来村邻近的一个屋子时,我看见窗台上有两粒戒指,一个是一粒小金钢钻戒指,那一个是普通的金戒指,一定是一位没有思想的、有钱而缺乏先见的太大放在那里,或者只是等她洗完手后再来拿。
我沿这窗子走了几次,去细察我能否看见房里有什么人没有,我看不见有什么人,但是我还不放心。我忽然想起去敲那玻璃,好像我要向谁说话一样,若使里面有人,他们一定会走到窗口,那么我要告诉他们把这戒指移开,因为我看见了两个可疑的人注意着这些东西。这是一种急智。我敲了一两次,没有人来,那时看见有隙可寻,我重重地冲着那个方块玻璃,没有声音地把它打破了,拿出这二粒戒指,很安全地带着它走开了。那粗金钢钻戒指是值三金镑左右,其他一粒九先令左右。
我现在完全不知道向哪里去找这些赃物的买主,尤其是我那两块丝料。我极不愿意得到一点儿钱,就把他们让给别人,像可怜的,不幸的小窃通常所干的,他们拿性命来冒险,去得一件也许真是贵重的东西,却愿意非常低廉的卖去,当他们得到手时候;我却决定不这样干,不管我将怎样去设法过日子。然而,我不大知道走哪条路好。最后我决意去找我的老保姆,再同她去结交。我总是按期为着我的小孩每年交她五个金镑,当我有这种能力时候,但是最后迫得只好停顿了。可是,我写了一封信给她,里面我告诉她我的境况降到很低微了:我死了丈夫,我再不能出这笔钱了,所以求她设法使这小孩不会因为他母亲的不幸,而吃了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