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旅馆主人,一个好事的,存心很好的人,已经叫人去找邻近那位牧师了;当我的先生开始同他谈到这个人,说要派人找他来。“先生,”旅馆主人对他说道,“我的朋友已经在屋里了。”于是没再说什么话,他带他们在一块儿了。当他走到牧师面前,他问他肯不肯冒险替一对他不认识的,而彼此都是愿意的人们结婚。那牧师说道:先生向他提过了这件事的大概,他希望这不是一种偷偷地干的事情;说我这位先生好像是一个自重的君子,他想太太大概不是个未嫁过的姑娘,所以也用不着征求她戚友的同意了。“为着使你关于这点不会有疑惑,”我这位先生说道,“请念这张纸。”他就拿出那张结婚准许证书。“我是满意了,”牧师说道,“那位太太在哪里呢?”“你立刻会看到她了。”我这位先生说道。
当他这样说了,他到楼上来,那时我已走出房子了;于是他告诉我牧师在下面,他同他谈过,拿了结婚准许证书给他看之后,他很愿意替我们结婚,“但是他说要看你。”于是他问我肯不肯让他上来。
“时间还早呢!”我说,“不是明天早晨吗?”“我亲爱的,”他说,“他好像疑心是不是个从父母处偷来的一个小姑娘;我请他相信我们两人都到了年纪,可以自己做主;所以他说要看你。”“好吧,”我说,“随你的便。”他们就带这位牧师上来,他是一个那种嘻嘻哈哈,心地也很好的人。他好像听人说过我们偶然在这儿相会,我是坐支斯特尔公共马车来的,我这位先生坐他自己的马车来接我;我们本来定于昨天晚上在斯脱福相会,但是他赶不到那么远,“哈哈,先生,”牧师说道,“每个不如意事总会一点有好处在里面。那个失望,先生,”他对我那位先生说道,“是属于你的,那个好处是我得到了,因为若使你们在斯脱拉福相会了,我就没有替你们结婚的荣幸了。旅馆主人,你有一本祈祷书吗?”
我跳起来好像我受惊吓了。“天哪,先生,”我说,“你是什么用意?难道在一家旅馆结婚,而且还在晚上吗?”“太太,”牧师说道,“若使你要在教堂举行,也是可以的;但是我可以向你担保你在这里结婚正同在教堂里一样的有效力的;并没有教规束缚我们一定要在教堂替人结婚,不能在别个地方;若使你要在教堂举行,那么就会同乡间市集一样地公开了;至于一天中间哪个时辰结婚,那是毫无紧要的;我们的王子是在他们房里结婚的,在夜里八点或者十点时候。”
过了许久,我才肯从他的话,故意装出简直不愿结婚,除非在礼拜堂里。但是,这全是一副假面目;于是最后我好像是被他说服了,我的旅馆主人,他的妻子同女儿,都召上来。我的旅馆主人当证婚人,当书记,还当一切杂差,我们就结婚了,我们都非常高兴;虽然我得自认我从前压在心头的自责之言还是紧紧地围着我心中,时时从我榨出一声长叹,我的新郎看到了,努力来鼓舞我,他,可怜的人,以为我对于我这么匆忙地干着的事情有些犹豫。
那天晚上我们尽量地享乐,可是在那旅馆里一切是这么秘密的,屋里没有一个仆人晓得这回事,因为我的旅馆女主人同她的女儿亲自伺候我,不肯让任何一个女仆上楼来,除开当我们用晚餐时候。我的旅馆女主人的女儿我称她做我的新伴娘;第二天找一个商店伙计来,我买那个城里所有的最好的镶有花边的衣服一套送给这位年轻姑娘,看到这是个出产花边的城,我也送她母亲一块里面有骨头的花边做帽子用。
我的旅馆主人所以这样地守着秘密的理由之一是,他不愿本地教区的牧师听到这件事;但是尽管多么秘密,还是有人得到这消息,所以第二天清早礼拜堂的钟为我们鸣了,还有乐队,那个城里所能供给的,在我们的窗下;但是我们的旅馆主人厚着脸皮说道,我们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结婚了,不过因为是他从前的主雇,我们预先决定要在他屋里吃我们的喜筵。
第二天我们真不想动;因为,总之,早上被这些钟扰了,也许起先本来没有睡足,我们后来是这么昏昏欲睡,我们躺在床上,差不多一直到十二点钟。
我求我的旅馆女主人去设法使我不再听到城里的乐队同礼拜堂钟摇鸣的声音,她处理得这么好,我们享到全然的安静;但是一件古怪的事情截住了我一切的高兴有许多时间。那屋里的大房子是望着大街,我的新丈夫正在楼下,我走向大房子的尾端;那天是个晴朗温和的日子,我打开窗子,站在旁边,呼吸新鲜空气,我看见三位先生骑着马从远处来,走进我们对面的一家客栈里去。
那是无可隐的。也绝不是那么不确定,会有容我生些疑问的余地,这三人中的第二个是我在兰加斯德时的丈夫。我吓得要死;我生平从来没有这样的惊吓过;我以为我会晕倒地上了;我的血在我血管里凝结也似的,我发抖,好像患了疟疾,正在发冷。我说,没有容我对于这点的真确生些疑问的余地;我认出他的衣服,我认出他的马,我又认出他的脸孔。
我第一个清醒的思想是,我的丈夫没有在旁边看出我的失神,关于这点我觉得很高兴。那几位先生进那屋里不久,就到他们房里的窗子来;但是我的窗子是闭了,这是你们可以相信的。然而,我忍不住去偷看他,我又看见他了,听他叫那屋里一个伙计拿一件他要用的东西上来,我得到了一切所能得到的可怕的证实,这个人的确是他。
我其次关心的是想知道,若使做得到,他来那里是为什么事;但是这是办不到的。有时我的想象虚拟出一个可怕的观念,有时又想出另一个来;有时我以为他发现我的事情了,特地来责我的无情同无耻;时时刻刻我总以为他是走上楼梯来侮辱我了;许多的念头来到我心里,那是绝没有在他心里的,他也绝不会想到的,除非魔鬼教唆了他。我在这个恐惧之中将近两个钟头,差不多未曾一下把我的视线从那个窗子或者他们所住的旅馆的门移开。最后,听到他们旅馆里的走廊上一大阵践踏的声音,我跑到窗口,使我非常高兴,看见他们三个都出去了,往西旅行了。假使他们向伦敦走,我还是会在恐惧之中,怕的是我在路上会碰到他,他会认出我;但是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于是关于那方面也放心了。
我们决定在第二天走,但是夜里六点钟左右我们听了街上一阵大骚动,非常惊慌,人们在街上骑着马乱跑,好像他们都疯了,其实只是大声地喊着追三个强盗,他们在但斯铁不鲁·喜尔附近抢了两辆公共马车,同一些其他的旅客,好像有个布告出来说有人看见他们在布立克喜尔某某旅馆里,就是那班先生们歇过的那家旅馆。
那家旅馆立刻被人包围了,搜查一遍,但是有不少人们证明那班先生们已经走去三个钟头了。群众既聚在一起,我们很快就探出这个消息;现在我关于另一方面又深深地挂虑着了。我很快告诉那家旅馆的人们,我敢说这几位先生不是强盗,因为我知道内中的一个是个非常诚实的人,在兰加斯德有一分不坏的地产。
人们立刻把这话通知给和追强盗的人们同来的那个警察,他来到我面前,要我亲口对他说。我请他相信我看见了这三位先生,当我站在窗口;我后来还看见他们站在他们用餐的房子的窗口;我后来看见他们上马,我可以向他担保,我认得他们中间的一位是这么一个人,他是个拥有大地产的绅士,具有可靠的人格,在兰加斯德地方,我是刚打那里来的。
我说这些话时的那种有把握神气遏制下群众,使那位警察这么满意,他立刻下令往后退,告诉同来的人们那几个人不是强盗,他却听人说他们是非常诚实的绅士;于是他们又回去了。这件事情的真相我是不知道的,但是两辆公共马车的确在但斯铁不鲁·喜尔被抢了。劫去五百六十金镑现金;此外老是走那条道的几位贩卖花边的商人也被光顾了。至于那三位先生,那留在后面再讲。
这个惊慌使我们又多滞一天,虽然我的丈夫主张就继续旅行,对我说一件盗案才发生后旅行总是最安全的,因为盗贼必定都远走高飞了,当他们惊动了那带人们;但是我却害怕,不放心,大半的确是怕我的旧朋友还在那路上,说不定偶然会看见我。
我一生中没有过比这整整四天更快乐的日子。这四天里我完全是个新娘,我的新丈夫努力使我处处如意。啊,若使这样的生活能够继续下去,我过去的烦恼是忘记了,我将来的悲哀也可以避免了!但是我过去的生活太卑贱恶浊了,种下了此生同来生种种的恶果。
第五天我们出发了;我的旅馆主人,因为他看见我不放心的样子,他自己,他的儿子,同三个老实的乡下人都备了武器,也没有通知我们,就跟着马车走,一定要看到我们安抵但斯脱不鲁。我们只好在但斯脱不鲁很客气地款待他们,这使我丈夫花了差不多十先令或者十二先令,他还给这班人一些钱,因他们费了这么多时间,但是我的旅馆主人自己一点钱也不受。
这是个于我最有利益的计划了,不会有更胜过这个的;因为若使我来到伦敦还未结婚,我不是迫得来到他家里,第一晚上就要他招待我,就是免不了要向他说穿在整个伦敦城里我没有一个朋友能够欢迎这个可怜的新娘第一晚到那里同她丈夫过夜。但是现在,既是个已经结婚了的女人,我毫不犹豫地一直同他到家里去,在那里我立刻占有一所布置得很讲究的屋子,同一个在很丰裕境况里的丈夫,所以我有个很快乐生活的希望,若使我知道怎样去安排;我还有闲暇去细想我将来大概会过的那种生活的真价值。那和我从前那种浮荡无羁的举动是多么不同,一种善良清醒的生活比我们所谓一种愉快的生活是更可乐得多了。
嗬,若使我生活里的这一幕能够延长到底,或者若使从我享到这段生活的时候起,就学会尝出此中真正的甜味,又没有再坠入贫穷——那绝对是道德败坏的祸根——里去,那么,我会是多么快乐呀!不单是那时,或者是永远的!因为当我过这样生活时,我对于我过去的一切的确是个忏悔的人。我厌恶地回想到从前的生活,真可以说因此恨我自己。我常常想起,我在巴斯时的那位爱人看到上帝的能力就立刻心里害怕,忏悔了,离我而去,再也不肯见我了,虽然爱我到极点;但是我被最坏的魔鬼贫穷所鼓舞,又回头去干坏事了,借着他们所谓一副漂亮的脸孔,来救济我自己的穷困,美貌反变为罪恶之媒了。
我现在好似在个安全的海港登陆了,当这个狂风暴浪的旅程般的过去生涯告了结束之后;我开始感谢我的得救。我常常独自坐着,回忆着过去的糊涂事情,同一个不端的生涯里种种可怕的放荡行为,就流下泪了,有时我恭维我自己,以为我已经诚心地忏悔了。
但是有些引诱不是人性所能抵抗的,很少人知道他们自己会怎样办,若使被迫到同样危境里去。贪婪既是万恶之源,所以贫穷,我相信,是最坏的陷阱。但是我把这话暂按下不提,等我说到一个实例时候再说。我极端安逸地和这个丈夫住在一起;他是一个恬静,明理,同端庄的人;有道德,谦虚;对人诚恳,在他本行事情里勤勉正直。他的营业是在很狭的范围内的,他的收入却够过个很充裕的通常生活。我不是说有一套车马仆从,或者像世人所谓的出风头,我并没有期望或者想要这些;因为我既厌恶我从前生活的轻佻同放荡,所以我现在爱过幽静的、节俭的同离群索居的生活。我没有什么应酬,也不去拜访人家;只是当心家事,同使我丈夫快乐;这种生活对于我变为一件乐事。
我们过了五年安闲同满足的生活,忽然从几乎预测不到的地方来了一个打击,残害了我一切的幸福,使我又到世界里去了,所处的境况却和从前一切的境况刚是相反。
我丈夫把一笔款交给他的一个书记去料理,那款数目很大,我们的财产经不起它的损失,但是这个书记失败了,这个损失给我丈夫一个很重的打击,可是也不能说是极大的,因为若使我丈夫有勇气大胆地去应付这个不幸,他的信用是这么好,我对他是这样说的,他可以很容易地恢复他本来的境况;因为看到困难就意志消沉下去是等于把困难的力量加上一倍,自愿死在这困难里面的人是必定会死在里头的。
用安慰的话向他说却是无用的;这创伤陷得太深了;这个是触着要害的刺;他渐渐忧郁悲伤了,接着患了昏睡病,就死了。我预先看出这个打击,我心里极端地愁闷,因为我显明地看出若使他死去,我是毁了。
我同他生了两个儿子之后就不再生了,因为,说一句真话,我停止生产的时期已经开始了,我现在是四十八岁了,我想假使他活下去,我也不会再有儿子了。
我现在真是滞在一个惨淡可伤的情形里,有好几点比任何时候都不如了。第一层,我的青春时期已经过去了,那时我还可以希望有人要我做他的姘头;现在那可喜的部分却已衰颓许久了;只留下从前美貌的残迹;最坏的却是我是世上最沮丧的,最忧郁的人。我曾经鼓舞我的丈夫,支持他的勇气,当他在困难之中,现在却不能支持我自己的勇气了;我在困难的时候正缺乏我告诉他忍受艰苦时所必需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