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快到十岁了,看起来有些大人神气,因为我的态度总是非常严肃同谦卑,礼貌也很周到。我还听见贵妇们常说,我长得漂亮,听到这种话,自然很有些骄傲。但是,这种骄傲那时对我还没有什么坏影响;不过她们常给我钱。我就交给老阿妈,她的确是个诚实的女人,待我公平极了,我给她的钱全花在我身上,替我买帽子,衣服,手套,纽带等;所以我老穿得整整齐齐的;因为我最爱清洁,设使穿了百结衣,也是要干干净净的,不然我自己也会把它放在水里洗过。我的好阿妈很诚实地将人家给我的钱花在我身上,总要告诉那班贵妇人们这件东西或者那套衣服是用她们的钱买的;她们听到了,常常又给我钱。后来有一天治安官真正叫我去,要我出外服侍人家,这是我早料到的;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是个能干的女工人,贵妇们待我又是那么仁爱,所以我深晓得我能够维持自己的生计——那是说我的阿妈把我挣来交给她的钱,拿来养活我,是满够的——我的阿妈因此告诉她们,若使她们肯答应,她要请这位贵妇人(她是这样地叫我)做她的助手,教导小孩,这件事我可以干得很好;因为做起工来我的手指很灵,我的女红也着实不差,虽然我的年纪还不大。
但是城里贵妇人们的恩德还不仅仅是这些,当她们知道我不像从前那样由公家供给,她们比以前更常给我钱;我成人后,她们叫我替她们做许多工作,像缝衣服,修补花边,做帽子等;她们不只给我工钱,还教我怎么做法,所以我现在真是个贵妇人了,那是我从前所希冀的;不过这个字要照我的解释用;因为当十二岁时候,我在购置衣服同给我阿妈我的生活费之外,袋里还常常有余钱。
贵妇人们还常给我她们自己的或者小孩的衣服,袜子,裙子,长袍等,这些东西我的老阿妈像个母亲一样替我料理,好好地保存着叫我一件一件修补改制过,弄得穿起来顶好看的,她那一副管家的本领真是罕见。
后来有一位贵妇人非常喜欢我,一定要我到她家里去,她说,她要她的女儿和我同住一个月。
这虽然是她的一番好意,但是我的老阿妈对她说,除非是她决定了永久地留我在她家里,这次长期的邀请对于这小贵妇人是害多益少的。“这也是真的,”那位贵妇人说,“那么我只要她先在我家里住一个星期,看一看我的女儿同她能够不能够很合得来,同她的脾气好不好,然后我再告诉你将来的办法;现在若使有谁像从前那样来望她,你同她们说你已经把她送到我这里住就是了。”
这种办法也可说是谨慎极了,我就到这位贵妇人家里去;但是我很高兴那两位姑娘,她们也顶喜欢我,所以当我回来时候,我是不胜依依的,她们也是同样地惜别。
然而,我还是要别了她们,回来跟我这位诚实的老妇人又同住了一年,我现在很能够帮她的忙;因为我有十四岁大了,按我的年纪可以说长得很高,看起来很有点大人样子;但是我在那位贵妇人家里学会了享受舒服的生活,回到旧地方,就不像从前那样安适,心里想能够当一个真正的贵妇人的确也很不错,我现在对于贵妇人这个字已经有和以前大不相同的解释了。我既然想能够做个贵妇人是很妙的事,就也爱和贵妇人们住在一起了,所以总是渴望能够再到那里去住。
当我是十四岁三个月大时候,我那位慈爱的老阿妈,我应当叫她做母亲,病死了。我那时的境况实在可怜。当穷人们埋到墓里时候,解散他们的家庭是很容易的事,所以这位贫苦的好妇人安葬之后她所管区里的孤儿立刻由教区执事移交给别人去抚育;她办的学校也关门了,校里的小孩没有事干,只是待在那里,等着家里人来把他们送到别地方去;至于她所留下的东西,她的女儿,一个有了六七个孩子的妇人。立刻全部拿走,搬运东西的时候,他们只是和我开玩笑,说这位小贵妇人若使高兴,现在可以自立门户了。
我几乎吓傻了,不知道怎么办好,因为我好似被人赶出了门外,走到茫茫的世界里;更坏的是我有二十二个先令在这诚实的老妇人手里,这就是我这小贵妇人在世界上唯一的财产了;当我问她的女儿要还的时候,她骂我,笑我,说这件事同她毫无相关。那位贤良的穷妇人的确告诉她的女儿过,说这款是放在什么地方,是那小孩子的钱,她还有一两回叫我去,要亲手交还我,但是不幸得很,我都是刚好不在她的身边,正在别间房里做事,我回到她房里时候,她已经是快死,不能够讲这件事情了。但是她的女儿到底还老实,后来也把这钱给我,虽然起先她很残忍地对待我。
我现在真是个可怜的贵妇人了,那天晚上我就得离开那里,到茫茫的世界里去;因为她的女儿把东西全搬走了,我是连一个住宿的所在也没有,一块面包也吃不到。但是好像有几个邻居晓得我的境况,动起怜悯的心肠,跑去通知我上面所说的我在她家里住过一个星期的贵妇人;她立刻打发仆人来接我,她的二个女儿自己也要同那仆人一起来。我就跟着她们同走,带了我所有的东西,心里自然是很快活的。起先那种可怕的情况在我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我现在已经不想当什么贵妇人了,甘心做一个仆人,随便她们以为我做哪种仆人合适些,我总是愿意干的。
但是我这位新的慷慨主人在任何方面都比我从前那位贤良妇人强,财产自然也比她多;不过在诚实方面,她是赶不上我的老阿妈;因为虽然这位贵妇人也是非常公平的,可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不应该忘记说我的阿妈不管多么穷,她是世界里一个再诚实不过的女人。
这位慈爱的贵妇人刚刚把我带走,我所认得的第一个贵妇人——那位市长太太——就叫她的两个女儿来照顾我;还有一家,当我是个小贵妇人时候留心过我,也拿有工作给我干,现在也来找我到她们家里去住,所以真可以说她们都在捧我;而且得不到我的都很生气,特别是市长太太,她以为她的朋友把我由她抢去;她说照道理我应当是归于她的,因为她是第一个注意到我的人。可是已经得到我的那家不肯放我走;至于我自己,虽然我同她们任何一家同住都会得到很好的待遇,但是我的待遇不能够比我现在所住的那家更好。
我在那家住到十七岁出头,凡是教育所有的好处,我全得到;那位贵妇人聘有几位教师到家教她的女儿跳舞,说法文,学写文章,还请别的来教她们音乐;我老是同她们在一起,自然学得也同她们一样地快;虽然那班先生并不是为我请的,可是二位小姐由教导所得来的,我却靠着模仿同询问也学会了;总之,我像她们一样能够跳舞,说法文,而且我唱得比她们好,因为我的声调比她俩都强得多。弹古筝或者小瑟,我的进步没有那么快,因为我自己没有乐器可以练习,只得当她们没有弹的空儿,借她们的用一用,那是没有一定的;但是我都还弄得可以,后来二位小姐有二架乐具(一把古筝,一把小瑟),她们自己就教我弹。至于跳舞,她们不得不叫我学会对舞,因为她们总是要我来凑成整数;并且她们本来就非常愿意把人家教她们的转教我,那热度不下于我的想学会。
这样子我得到教育所有的一切好处,就是我生下来是个贵妇人,像她们那样,我的教育也不过如是;在有些方面,我要胜过我的小姐,虽然她们是我的上司;那全是属于天赋的才力,不是她们的富贵所能办到的。第一下,我的脸庞儿分明比她们长得漂亮;第二下,我的身材比她们苗条;第三下,我唱得好,那是说我的声调比她们强;我希望你们肯让我声明,这些话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凡是认得那家的人们都是这么说。
我在这么多美质之外,又具有女性共有的虚荣心,我很知道人家真真都觉得我很漂亮,或者可以说把我当做绝代美人,自己的赞美也不下于人的夸奖;我特别爱听人们谈论我的姿容,这个我自然有时会听到,听到了觉得非常快活。
从生下来一直到这个时期止,我的生活可以说都是很平顺的,不只大家都知道我是住在一个良善的人家里,那家的声望广播四方,谁也晓得由那里出来的人全是很规矩的,具有各种美德,所以能够得大家的尊敬;并且人们也都看我是个规矩守礼,贞淑贤慧的小姑娘,我一向的性格的确是这么好,我没有机会去打什么坏主意或者瞥一瞥邪恶的引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但是我所最自夸的美貌却做了我堕落的种子,或者可以说我的虚荣心是我失身的根源。我所栖居的那家的贵妇人有二个儿子,一对行为端正、前途无限的青年;这真是我的不幸,我同他们两位都很好,可是他们对付我,各有各的态度,大不相同。
大的那位是一个不只懂得乡下,就是城里的事情也很熟悉的纨绔子弟,虽然他禀性轻浮,会有不道德的举动,但是他太聪明了,不肯用很大的牺牲来寻快乐。他开头弄的环套是一切女人所最容易堕进去的,那是他一有机会,就拼命赞美我长得多么漂亮(他是这么说),态度多么可爱,举止多么大方和其他这类的话;而且他弄得那样得法,那样巧妙,他勾引女人的手段简直同他打鹧鸪的本领一样高明;有时他知道我虽然不在面前,却在附近,可以听得到他的谈话,就故意向他妹妹称赞我。他的妹妹会轻轻地对他说:“小心些,兄弟,她会听到;她就在隔壁。”他立刻不讲这事情了,声气更放低些,好像起先真是不晓得样子,承认他不该这么大声说;等了一会,仿佛是偶然失检的,他又大声地颂扬我;我既是那么爱听人家的褒美,自然不至于失去机会,而不去仔细地详听。
他既然这么把饵放在钩上,一些也不费力地将钩丝垂在我的面前,就更进一步来弄他的把戏了;有一天他走过他姊妹的房子,我正在那里替她穿衣服,他很高兴地走进来。他对我说:“嗬,柏蒂姑娘,你好吗?你脸上着了火没有,柏蒂姑娘?”我跟他行个礼,双颊羞红起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小姐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兄弟?”“我们刚才在楼下谈论她整整谈了一个钟头。”对于她,你们说不出什么坏话来,这是我可以相信的,所以不管你们什么样谈都不碍事。“不,”他说,“我们绝不是说她怎么短处,我们却讲了她的许多好话,我告诉你,我们都在那里称赞柏蒂姑娘;公认她是科尔拆斯忒城里最美丽的少女;总而言之,城里人喝酒时候常常高举杯儿祝她的健康。”
“我听到你的话真觉得奇怪,”他的妹妹说,“柏蒂只缺乏一件东西,但是她差了这一件就什么好处都没有一样,因为他们现在对于女性的价值没有相当的尊敬;比如一个年轻姑娘长得非常美丽,家庭也是贵族,受过良好的教育,聪明灵巧,态度又好,礼貌等没有一件不是值得赞美的,可是若使她没有什么妆奁,人们就不会去理她,好像她没有具有这许多的美质一样;但是只要一位姑娘有钱,那么谁也会喜欢她;男人总是要想出法子,得到利益。”
她的弟弟刚好也在旁边,叫道:“住口,姊姊,你讲得太随便了;我就是一个例外。请你们相信我,若使我找到一位姑娘像你刚才说的那么十全,我说,请你们相信我,我是不会去问她有没有妆奁的。”
“不过,”他的姊姊说,“你自己一定会留心不去爱上了那班没有钱的姑娘。”
“这也不是你能够晓得。”那个弟弟说。
“但是,为什么,妹妹,”那位哥哥说,“为什么你们这样厉害地攻击男人看重妆奁呢?你们都不是没有很厚的妆奁的人们,不管你们缺乏什么别的东西。”
“我明白你的用意,兄弟,”小姐很严厉地说道,“你以为我虽然有钱,却缺乏了美丽;但是照现在习俗,有钱的人就是长得平常点丝毫也不碍事,所以我比那班有色无钱的朋友们占了便宜。”“可是,”她的弟弟说,“你的朋友们也有她们报复的时候,因为有时美丽也可以得到一个丈夫,虽然并没有钱,当一个侍婢偶然比她的小姐长得漂亮时候,她很常同她的小姐嫁得一样富贵的丈夫,她还会比她的小姐早些出嫁。”我想现在应该退出房子,离开他们,所以我就走出来,但是我并没有走开多远,因为我想听到他们的谈论,果然我听了一大阵赞美我的话,这更把我的虚荣心翻动起来,但是我不久看出这会使我失丢了家人的好处,因为那位姊姊同她的弟弟为了这些小故大吵起架来;他为着要袒护我,对她说出几句很不客气的话,我看出她却报复到我身上来,对我的态度变很冷淡,这的确是冤枉了我,她怀疑我对于她的弟弟有什么关系,我却从来简直没有想到;可是那位哥哥淡淡地好似开玩笑地说有许多甜蜜的话,我却很傻地信以为真,有些话应当认为他没有存心说的,或者只是信口胡说的;但是我却因为这类话自己怀起妄想来了。
有一天他偶然跑到楼上来,同素常一样地向着他的妹妹常常在那里工作谈天的房子走;还没有进来,他就大声地叫她们,这也是他的习惯,我刚好独自待在房里,就走到门口,对他说:“先生,小姐们不在这儿,她们到花园散步去了。”当我走向门口来讲这句话时候,他刚好走到门前,双手把我抱住,好像是偶然样子,他说:“嗬,柏蒂姑娘,你在这儿?那是再好不过的,我真想和你谈天,比跟她们谈天有味得多,”他就把我拥在怀里,一连吻我三四次。
我做出挣脱样子,却只是轻轻地用点力气,他紧紧地抱着我,还在那里继续地吻我,等到他的气几乎都接不上来。他坐下说:“亲爱的柏蒂,我真爱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