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新门(New—gate)老牢(Theold Bailey)这两个监狱的簿册里都有我的真名字,那里好些还未解决的重要案件又是同我个人的过去行为有关系的,所以在这本书里我不能说出我的真名同家世;或者我死后,大家会知道详细些;现在还不是明说的时候,就是有个大赦令下来,甚至于不分罪名的大赦,我仍然不敢明白地说出。
有几个穷凶极恶的伙伴(他们现在是没有法子来害我了,因为他们都已经从绞台上走出这个世界,我从前总以为我也会那样结局的)只晓得人们叫我做****弗兰德斯,那么就让我在自述时候也用这个名字吧。你们知道这么多也就够了,等我将来明白说出的时候,再仔细地来谈我的真名同家世吧。
我听说我们一个邻国——不知道是法国,还是别个国家——那里皇帝下过一道命令,规定当罪人判决死刑,或者罚做摇橹奴隶,或者流徙到外国去的时候,他们所有的小孩都归国家管理,因为这般罪人有的是本来很穷,有的是财产被官没收了,多半不能够有一笔款放在那里做抚育他们子女的费用。所以政府就把这种小孩子放在“孤儿院”里,衣食全由国家供给,将他们抚养大,授以相当教育。成人时候,叫他们出去做生意,或者干别的职业,这样他们便能有正当的职业,可以靠着自己的能力同勤勉去谋生。
若是我们国家采取了这种办法,我在小孩时候也不至于那么孤苦孤独了:在世界上没有一个朋友,没有衣服,得不到一点帮助或者有一个肯来帮助的人,因此不仅是受苦痛。当我还不能明白自己的境况,同怎样地去想法补救时候,我已经被人们带下流了。我那种生活不单是可耻的,并且很容易就弄得我的灵魂和肉体同归于尽。
但是我们国家却有它的办法。我的母亲被判定犯了大罪,因为她干了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偷窃,那是从奇普赛第(Cheapside)一个布店里随便拿去三块上好的荷兰布料子。当时的情形说来话长,我也不去重述了;并且关于这件事,许多人的叙述各自不同,我简直不知道哪个是对的。
不管那件事情的实在经过是如何,有一点他们的叙述是一致的。我母亲说她身上有胎,请求暂缓执行死刑,经过医生验明的确是怀孕后,法庭允许将处刑日期延缓七个月。在那时期内,她就把我带到世界来;当她身体复原时候,叫她去受从前判定的死刑,她又请求宽恩,最后办到减轻处分,只把她流徙到殖民地去。她离开我时,我才半岁大,而且照拂我的人们也不是好东西,这是你们可以猜得到的。
那时我生下来还没有多久,当然什么也记不得,关于那时候的事情,我只有听说。因为我是在这么不幸的一个所在里出世,所以我是不属于任何教区的。小孩时候,也没有哪个教区来抚养我。我到底怎么能够活着,我自己也不晓得;只听过人们说:我母亲的一个亲戚把我领去,养育了一些时候,至于由谁出钱,是谁的主意,我完全不知道。
我所能够记得,或者可以说我自己所知道的,最早的事情是我跟着一些所谓游民或者埃及人游荡;但是我同他们一定没有相处多久,因为我的皮肤并没有染成别色或者弄成黑色,而他们对于带着同走的小孩子总是在很小时候就加以染色;我起先怎么会同他们结伴,后来又怎么能够分开,我自己也不记得。
那是在厄色克斯(Es s ex)的一个小城叫做科尔拆斯忒(Colchester),他们离开了我;我好像记得是我离开了他们(我自己躲起来,不愿意再同他们一起游荡),但是这些零星细节,我是没有法子说得清楚的;我单记得科尔拆斯忒教区的人员碰着我,就把我带走。我告诉他们我是同游民一起来到这里的,但是不愿意再同他们一起游荡,所以他们就把我丢在这里,他们现在到什么地方去,我当然是不知道的;这班人员虽然派人四出调查,还是没有找出他们的行踪。
现在有人来抚育我了;虽然城里并没有一个教区照法律说应当供给我的费用,但是当人们知道我的情形,晓得我年纪太小,我那时还不到三岁,不能够工作,城里的官吏也动了恻隐的心,吩咐人们好好地照拂我,所以我仿佛是生长在那里一样,变作城里的一个负担了。
我的运气很好,他们派来抚养我的阿妈(他们都是这样称呼)是一个现在的确很穷,从前却有过好日子的妇人。她就靠着抚养我们这类小孩,得到一些薪金,她天天替我们预备好一切日常不能缺少的东西,一直等到我们成人,能够出去干事,自己谋生去为止。
这个妇人自己还办有一个小小的学校,教小孩子们认字做工,因为她从前也是上等社会中人,所以她很会培养小孩,而且非常细心。
但是最值得我们赞美的是,第一下她使小孩子对于宗教具有热忱,她自己是位虔敬诚实的妇人;第二下她底下的孩子长大后很会管家,很爱干净;第三下,他们的礼貌同品行也都非常好。所以我们只是吃得坏些,住的房子简陋些,穿的衣服粗些,在别的方面我们的教育是同千金小姐一样地讲究。
我在那里住到八岁,忽然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我听说治安官(我想他们是这样称呼)下个命令要我出去服侍人家。我实在不能够做多少事,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我所能够做的只是替人跑差传话,或者做庖妇手下的苦力,他们常常这样告诉我,真是把我吓住了,因为我对于他们所谓侍候人家这件事的确是有极大的厌恶,虽然我的年纪那时还是很小。我同我的阿妈说,我相信只要她肯答应,我一定能够想法维持自己生活,不用出去服役;因为她曾经教我怎样做针线同打毛织物;这又是那城的大宗生意。我告诉她,若使她肯收留我,我愿意替她做工,并且是很努力的。
我几乎每天都同她说,我愿意尽我的力量替她做工;总之,我整天不外乎做工同啼哭,这位仁慈的老妇人看见我这个样子,觉得非常难过,结果弄得她对我很担心,因她真是很爱我。
有一天她走到我们这班可怜的小孩做工的房里,特意坐在我的对面,并不是来监督我,好像是来观察我同我工作的能力。我正在干一件她从前打发我做的事情;我记得是尽量缝件衬衣,这是人家找她缝的;一会儿她对我说:“你这傻孩子,你老是哭(因为那时候我正在哭)。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心酸?”“因为他们要叫我到别地方去,”我说,“当一个仆人,我的确不能够做多少家事。”“不要紧,小孩子,”她说,“你虽然不能够做所谓家事,你慢慢可以学会,他们开头一定不至于拿很麻烦的事情给你干。”“不,他们要叫我做很苦的事情,”我说,“我干不了,他们就会打我,女仆们也要打我,迫我做难办的事情,我又只是一个小孩子,实在没有法子做好!”我又哭起来了,所以也不能够同她再说什么了。
这些话感动了我那位慈母般的阿妈,她就认定现在还不是我出去服役的时候;她叫我不要哭,她说要去同市长先生商量,等我年纪大些时候,再派我出去服役。
但是这不能够使我满意,一想起迟早总得出去服侍人家,我就觉得非常害怕,就是她答应要等到二十岁,才叫我出去当仆人,我心中还是一样地难过;一定还是天天哭着,怕的是最后免不了听调度。
她看着我还没有安静下去,开始对我生气了。“你还要怎么样呢?”她说,“我不是告诉过你要等到你大些,才叫你外出吗?”“是的,”我说,“但是我最后还逃不了要去当仆人的。”“怎么,”她说,“这个孩子疯了吗?怎么,你想做个贵妇人吗?”“是的。”我说。我任情地哭着,最后又大声嚎啕起来。这句话倒把这位老婆婆逗笑起来了,这是你们可以想得到的。“好,太太,”她含讥带讽地对我说,“你真可以变作一位贵妇人;但是你怎么样子变呢?怎么,靠你的十指你要变作一位贵妇人吗?”
“是的。”我很天真地答道。“你能够赚多少,”她说,“你一天的工作可以挣得多少钱?”“我纺一天纱,可以得三便士;若使是缝普通衣服,一天有四便士。”我说。“唉!可怜的贵妇人,”她又说,一面大笑,“这够你的什么?”
“这就够养活我自己了,”我说,“只要你肯让我同你住在一起。”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我的声调是那么可怜,那种恳求的样子,老妇人听着,心中觉得对我特别关切起来,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
“可是,”她说,“这些单单够养你,并不会有什么剩下来的钱给你添置衣服;那么,这位小贵妇人的衣服要谁替她买呢?”她说的时候,总是对我微笑。
“那么我可以加倍勤谨地工作,”我说,“我所挣来的钱全给你。”
“可怜的孩子!那还不够养活你自己,”她说,“那么一点儿钱差不多连供给你的食料都不够。”
“那么我不吃东西好了,”我又是很天真地说,“我只求你让我跟你一块儿住。”
“怎么,你能够不吃东西活着吗?”她说。“可以的。”我答道,完全是小孩子神气,一边仍然热烈地哭着。在这些谈话里,我并没有存一点用手段的心思;你们一看就晓得这些全是自然流露的话;但是话里却存有那么多的天真同热情,把这位慈爱像个母亲的老阿妈也弄哭了,她哭得同我一样地厉害,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教室。“来,”她说,“我不要你出去服侍人家,你将来老同我住着吧。”这样子我才放心下去。后来她去拜访市长,谈到我的事情,我那位好阿妈就把我所说的一切话告诉他;他听得高兴,叫他的太太同两位小姐都来听,自然她们都觉得非常好笑。
可是还没有过一个礼拜,市长太太同她的两个小姐忽然来看望我阿妈,看看她的学堂同小孩子。她们参观了一会儿,市长太太问我的阿妈:“——夫人,请你告诉我哪位小姑娘想做贵妇人?”我听到她的话,害怕得了不得,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市长太太走到我面前,她说:“姑娘,你做什么活计?”姑娘这个字在我们学堂里几乎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我心里暗自纳罕她这样称呼我,不知道含了什么歹意思;我站起来,对她行个屈膝礼,她把我手里的活计拿着看一下,说做得很好;又拉着我的一只手相一会。“我看起来,”她说,“她或者会成个贵妇人;我告诉你,她的手长得像个贵妇人。”这使我非常高兴,但是市长太太不单是说出甜蜜的话,还向口袋里拿出一个先令给我,吩咐我好好做工,跟着人家学做女红,由她看来我很可以变作一位贵妇人。
实在我那位老阿妈、市长太太同其他人们全误解我了,因为“贵妇人”这个字,她们用起来是一种意思,在我心里又是一种意思。唉!我以为一个能够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不要出去服役的人就可说是一位贵妇人;她们用这个字的时候,所含的意思是贵族奢华的生活同其他我不懂得的事情。
市长太太走后,她的两位小姐进来,她们也要找这位“贵妇人”。她们同我谈了好久,我总是那样天真地回答她们。但是每次她们问我是不是决心要做个贵妇人,我总是说,“是”。后来一位小姐考我怎么样子才可以算是贵妇人。这么一问,到把我弄糊涂了;最后我用反面的话来解释,我说一个贵妇人是不出去服役的,不到人家那里当仆人的。她们喜欢这样随便地跟我谈天,我对她们说了好多小孩子话,她们也很爱听,她们大概很喜欢我,也给我一点钱。
这些钱,我全交给我的阿妈,同她说当我将来做贵妇时节,所得来的钱也全归于她。从这类话和我别时候所谈的,我这位老师渐渐地了解我所谓当贵妇人是怎么一回事,知道在我心中一位贵妇人是等于一个能够靠着自己的工作养活自己的人;她最终问我这是不是我的意思。
我说:“不错。”我还坚持能够这样自给就可以算是位贵妇人;“我们这里不是有一位,”我讲出一位修补花边同洗贵妇人们所戴的花帽的女人名字,“她的确是位贵妇人,人们也都叫她做太太。”
“可怜的孩子,”我的老阿妈说,“你要变做这样一位贵妇人,那是很容易的事,她是一个不名誉的女人,已经有了两三个私生子了。”
我不懂得她的意思;但是我答道,我知道人们都叫她做太太,她又没有出去服役,替人家管家事;所以我总说她是位贵妇人,我想做这样一个贵妇人。
自然我这几句话又传到太太小姐的耳朵里,她们听着很开心,那两位年轻姑娘——市长先生的小姐——时常来看我,问我的阿妈那位小贵妇人在哪间房里,这件事使我很觉得自大。
这样子过了好久,这三位小姐太太常常来找我,有时她们带着别人同来;所以全城里差不多都晓得小贵妇人是我的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