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们结婚了。我告诉你们,在我这方面,我嫁了这个人,真是万分有幸,因为他是从古以来女人所曾遇到的脾气最好的人。但是他的境遇并不像我所猜想的那样好,同样地,他娶了我,也没有像他所希冀的那样增加了他的财富。
我们结婚以后,我很觉为难,不好将我所有的小小家产交给他,让他看出我只有这一点儿,但是这又是免不了的,所以有一天我找到机会,当我们两人独在一处时候,用简单的话对他说出。“我亲爱的,”我说,“我们已经结婚两礼拜了,你娶个妻子,到底得了什么东西没有,现在不是该让你知道吗?”“这尽可以随你的方便,我亲爱的,”他说,“我得到一个我所爱的人儿做妻子,已经是很满意了,我并不曾怎样地麻烦你,去探问你的情形。”
“这是真的,”我说,“但是属于这件事我心里有个很大为难,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
“什么为难,我亲爱的?”他说。“这事,”我说,“使我觉得有些难过,你是会觉得更难过的。我听说某某船主(指我朋友的丈夫)告诉你我有许多财产,我自己从来没有说我是那样有钱,我敢说我绝没有唆使他来这样子对你造谣。”
“船主,”他说,“或者曾经对我这样说过,但是这又有什么碍事?若使你没有那么多的财产,那是他讲了错话,可是你却从来没有向我说你有多少东西,所以假设你是一无所有的,我还是没有什么道理,能够去说一句你的不是。”
“这话说得这么公平,”我说,“这么慷慨,因此加倍地使我难过,看到自己只有这么一点东西。”
“你的财产愈少,我亲爱的,”他说,“我俩的境遇就愈不好了,但是我希望你所说的难过并不是因为恐怕我看到你没有一笔妆奁,会待你不好。不,不,若使你什么也没有。请你明白地立刻告诉我。我也许会向船主说,他骗了我了,但是我绝不能说你有骗我什么,因为你不是写出给我看,说你是很穷吗?所以我应当预料到你是穷的。”
“我亲爱的,”我说,“我很喜欢在结婚以前我没有加入来骗你。若使结婚以后,我曾瞒着你,那是并不碍事的,我是穷,这是再真实不过的事,但是也没有穷到什么也没有。”我跟着就拿出几张银行单子,给他差不多有一百六十镑钱。“这总算是一点东西,我亲爱的,”我说,“并不是不名一文的。”
我用前面所说的话,使他几乎以为是什么也得不到的。所以这笔款,虽然实在是很细微的,他却是加倍地欢迎,他自认这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他从我对他的谈话里,无疑地看出我的漂亮衣服、金表同一两个金刚钻指环也都是我自己的财产。
我让他为着得了这一百六十镑心里高兴两三天,然后,有一天我走出去,好像是去取款样子,我又带了一百个金镑回家交他,告诉他这又是一点儿妆奁给他。简单说起来,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我又交一百八十镑给他同大约值得六十镑的细麻布,我使他相信这些同前回我给他的一百金镑是一笔六百镑的债的折偿,这个折扣我又不能不承认,虽然一镑钱只拿回来五个先令多些,那项布又估得超过实在的价值的了。
“现在,我亲爱的,”我对他说,“我很抱歉地告诉你,都在这里了,我已经把我的全部财产给你了。”若使那个借去我六百镑钱的人没有欺骗了我,我是能带来一千镑钱给他的,但是实情就是如此,我对他总算是忠实,没有私下存了什么,可是若使我的财产更多些,他也能够完全得到的。
他是这么感激我这种态度,是这么喜欢这笔款子,他起先非常恐慌,只怕什么也不能够得到,以致他很感谢地接收我的妆奁。这样子我完结了这段诡骗,那是没有钱却假装有一大笔财产,扮出有钱样子,引诱一个男人来娶我,说到这里,这个手段我以为是女人所能做的最危险的事情的一种,在这件事里她凶多吉少地冒了后来被人虐待的大险。
我的丈夫,说一句公平话,是一个性情有无限的温和的人,但是他绝不是个傻子,他看到他的收入不宜于他所预拟的那种生活,他从前是假定我带来有他所期望的大财产,对于维基尼阿地方他的新开地的收入又是在一种失望之下,他好几回露出他那个想到维基尼阿去,住在他自己的新开地里的意思,常常要夸张地说着那里的生活情形,多么低廉,多么丰富,多么有趣,以及其他这类的话。
我立刻渐渐地了解他这些话的本意。有天早晨我坦白地跟他谈论,告诉他我懂了他的意思,我看出他的产业在这么远的地方可说是生不出利息,以及我看出他意欲到那里去住。我还说,我晓得他对于妻子是已失望了,看到他的期望在那一方面是没有如愿,为着赔偿他,我最少也要对他说我很愿意跟他同到维基尼阿去,在那里住下。
他对我说了万千温柔的话,关于我向他说出这么一个提议。他告诉我,虽然他那得到一大笔财产的预期是落空了,对于妻子他却没有失望。我待他是尽了做妻子的能事,当我种种的好处全算起来,他总可说是十三分的满意的。但是这个陈请是这么能体贴他的,他心中的感激真是无言可表。
简单说起来,我们同意远徙。他告诉我,他有一座很好的房子在那里,房子布置得很好,他的母亲还活着,住在那房子里面,还有一个妹妹,这个是他唯一的亲戚了。他一到那里,他母亲就搬到另外的一座房子去住,她生时那座房子是属于她的,她死后也归到他的了,所以我有整整的一座房子,可以自己做主。后来我看出这许多的情形刚刚是像他所说的。
把故事里这段说得简短点吧,在我们所乘的船里,我们带有一大堆的家具,预备自己家里用的,好多的细麻布同其他日用必需品,还有拿去卖的不少货物,我们就出发了。
将我们的海行——那是长途的,充满了危险——的情形详说出来,是在我能力之外,我没有记日记,我的丈夫也没有。我所能说的只是,经过了一次可怕的旅行,曾两次被可畏的暴风雨吓住了,一次被更可怕的东西吓住了,我是指一队海盗来到船上,差不多把我们的粮食全拿去了。还有一事,对于我那将成为最大的患难,他们曾经带我的丈夫和他们一同走,在再三恳求之后,他们才肯留下我的丈夫——我说,经过这一切可怕的事情以后,我们达到维基尼阿的约克河,来到我们的新垦地,我丈夫的母亲现出人们所能表现的一切慈爱同深情来欢迎我们。
我们都在这里一块儿住下,我的婆婆仍住在这屋里,那是出自我的恳求,因为她是太好的婆婆。我舍不得同她分开,我的丈夫是起先那个样子,我自己以为是世上最快乐的人了。可是一件古怪可惊的事情立刻把这一切的幸福一起勾销了,使我的境况变成世界里最不愉快的,若使不是最穷困的。
我的婆婆是一个非常高兴,性情非常温和的老妇人——我可以说她是老妇人,因为她的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了。我说她是个很有趣味的好伴侣,常常替我解闷,特别是讲了许多故事,关于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同里面的人民,来使我开心。
在其他的故事里,她常常告诉我这殖民地的人民的最大部分是怎样地在很糟的环境里从英国来到此地。大概说起来,他们是关于两类的,关于第一类的,那是被船主带过来卖给人家当仆人。“我们是这样地叫他们,我亲爱的,但叫他们奴隶更适当。或者是第二类的,那是从新门同其他的监牢里流徙来的,他们被查出犯了重罪和其他死罪。”
“当他们来到这里,”她说,“我们一律地看待他们,地主把他们买来,他们同在田地里做工,做到他们服役的年限完结时为止。当那年限告终了,”她说,“他们受到一种鼓励,使他们想自己去当地主来种植,因为他们可以有一定亩数的土地,那是国家派定给他们的。他们就去工作,把那块地开垦好,加上肥料,然后再种上烟草同谷类。那是为他们自己用的,工人同商人既愿意把农具、衣服和其他日用必需品先交给他们,拿他们将来的收成来做抵押,所以他们每年老是比前一年多种植一些地,所以他们就用将来的收成先来买一切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因此,小孩子,”她说,“许多新门里的犯人变成为大人物了,我们有好几位保安官,团练长以及他们所住的城里的知事都是手上曾打过烙印的。”
她正讲到这段,当她自己的那一段经过使她停口,现出很高兴地信得过我的神气,她告诉我她自己是第二类的住民的一个,她是官厅送来的,有一案她太冒险了,所以她变成个犯人。“这里是那标记,小孩子,”她说,脱下她的手套,“你看这里。”她说,翻过她的手掌,指给我看一个美丽白皙的胳膊同手掌,但是在掌心打有烙印,这些犯人必定是这样子的。
这段故事使我很感动,但是我婆婆含笑说道:“你用不着把这类事情看做很奇怪,女儿,我不是告诉你过,这里有几个最好的人也是手上打了烙印,他们是并不以为耻地自己承认这事。我们这里的某某少校,”她说,“他从前是个著名的扒手,我们这里的巴法官,从前是个窃店货的人,他们两个都是手上打了烙印的,我还能说出好几个他们这样的人们给你听。”
我们常有这种的谈话,她给我许多同类的例子。过了些时候,有一天她正说着只在前几星期才流徙来的一个犯人的过去。她又非常坦白地诚恳地告诉我,说她年轻时候在伦敦怎样堕落到同很坏的人们结交,那是由于她母亲常常派她送食的东西和别的必需品去给她的一个亲戚,新门里的一个囚犯。这个亲戚是在一个困苦的、饥饿的情形里面,后来判定受绞刑,但是托称肚里有胎,得到暂缓处决,以后就死在狱中了。
说到这里,我的婆婆就细述了一大段关于那个可怕的地方里面的一切坏事,以及那里怎样染坏了更多的年轻人,以及整个的城市。“小孩子,”我婆婆说,“也许你不大晓得这些事,或者,也许你简直没有听过,但是你尽可以相信,”她说,“我们住在这里的人们全知道有个新门监狱,比全国恶棍的一切俱乐部同会党养出了更多的窃贼和流氓,这就是那该咒的地方,”我婆婆说,“供给这块殖民地以一半的住民。”
说到这里,她接着谈她自己的过去,讲得这么久,又讲得这么仔细样子,我就开始很觉到不安,但是说到一个该讲出她的名字的地方,我想我是将晕倒在那里了。她看出我是有些不适神气,问我有什么不舒服没有和哪里觉得难受。我告诉她,她所述的凄凉的过去同她所经历的可怕的事情是这么感动了我,以至使我不禁伤感起来,我求她不再谈这事了。“怎么,我亲爱的,”她很慈爱地说道,“这些事哪里用得着使你难过?这些遭遇是在你出世以前好久的事情,它们现在一点也没有使我难过。不,我回忆到这些事情,还觉得一种高兴,因为它们是带我来这块地方的媒介。”然后她跟着告诉我她怎样运气顶好地落到一个好人家里,在那里她的行为是很规矩的,她的主母死后,她主人把她娶来,她就养上了我的丈夫同他的妹妹。她丈夫死后,靠着她的勤勉同善理家务,她将那新垦地改良到那时那样地步,所以大部分的地产是她得来的,不是她丈夫本来有的,因为她已当了十六年的寡妇了。
我很不注意地听着这段的历史,因为我很想走开,去发泄一下我的悲情。过了不久我就发泄了,让任何人来判一判我心中的悲哀是怎么样子。当我想到这个婆婆的确刚刚是我自己的母亲,我跟我自己的兄弟现在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又是正快养第三个了,每天还是和他一起睡觉。
我现在是世界里最不幸的女人了。啊!假使从没有人把这段过去告诉给我,那么一切还会很好地过去,同我丈夫一起睡觉也不能算是个罪恶,因为关于他是我的亲戚这件事,我是一点也不晓得的。
我现在心上有了这么大的一种愁闷压着,它使我老是醒着。把这愁闷泄露出来,那到会宽一宽我的心,可是我却不能看出有什么实在的用处,然而隐藏起来,又几乎是绝不可能的;不,我相信我会在睡中说到这故事,把它告诉给我的丈夫,不管我本来愿不愿告诉他。若使我讲出了这故事,最少我也该料到我会失掉我的丈夫,当他知道了我原来是他的姊妹;所以我是烦恼到极点了。
我让任何人来判一下有多大的困难摆在我的目前。我是离开了家乡的,在个怪远的地方,回国对于我是办不到的事情。我过很舒服的生活,但是在个绝难忍受的环境里。若使我将自己的实在身世对我婆婆说出,这是很不容易使她相信一一细节,我却又没有法子可以去证明它们。反之,若使她问我或者疑我,我也是毁了,因为只要对于这事有一些忖度就够立刻把我同我丈夫分开。而没有获到我婆婆或者我丈夫的心,他会既不当个丈夫,也不当兄弟了;所以一面是使他们警愕,一面是我居于不坚定的地位,我总是免不了毁了。
那时,我既是十三分地确信那事实了,所以我是活在公开的、自认的乱偷同苟合之中。这许多坏事却隐在一个正常妻子的假面的底下;虽然我是不大染着里面的罪恶,可是那举动含有一种人性所难堪的成分,甚至于使我厌恶我的丈夫。
然而,经过了最冷静的考虑之后,我决定这是绝对必要的,把它完全隐藏起来,一点儿也不要露出,被我婆婆或者我丈夫知道。如是我在人们所能想到的最紧张的心绪之中又住了三年,但是不再养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