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虹早晨起来,几声秋雁从窗外掠过,激起了她的无限心事。
她觉得,烈烈焰日荡过之后,自己又走到人生的岔路口上。她依然在徘徊,在漂泊。曾虹除了去过省会,主要是待在南州市,哪里也没去,也不愿意到处游走,心头却总浮动着一种漂泊不定的感觉。曾虹在看守所时,妹妹曾岚探视,给她带去一本《里尔克诗选》。为了排遣寂寞,曾虹就没日没夜地阅读里尔克。里尔克的一首《秋日》,令曾虹无比动情。与里尔克一样,在曾虹生命里,感触最多、最强烈、最突出的是秋日,现在又到了秋日。《秋日》这首诗写道:
主呵,是时候了
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把
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不可一世的夏天——酷烈的夏天过后,就到了酿造葡萄美酒甘甜的季节,生命便开始有了新的创造。然而,孤独是永远的。诗的末段,凸现了里尔克一生孤独与漂泊的凄凉感。读里尔克这首《秋日》,曾虹体验到一个漂泊者内心的激情,获得正视和战胜各种生存困境的勇气。里尔克一生,是漂泊的一生,他没有故乡,毕生寻找故乡。曾虹是有故乡的,她不曾离开故乡,却也觉得自己的灵魂漂泊而孤独。曾虹有故乡,却也在寻找自己故乡。曾虹对里尔克说过的一句话,有着深刻的体会。里尔克说:“荣誉是所有误解的总和。”曾虹受到误解乃至侮蔑毁谤甚多,太难以忍受,她曾经孤苦伶仃,但她经历过来了,仍然不知疲倦地创造着,用自己的生命创造着。这些年来,对于生命的创造与消耗,实际上是她的一段发现、积累与定性的成熟过程。她承受的误解、侮蔑和毁谤,反而成就了她的“荣誉”。在曾虹的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无家可归感,而这种感觉是不可抑制的。正是这种无家可归感,让她一心一意地创造事业,创造她的“葡萄美酒”。正是这种无家可归感,让她一心一意地创造自己的故乡,创造一个家。
大福楼是曾虹的楼,是曾虹的世界,一个不大也不小的世界。大福楼的六楼,有曾虹的设计室——曾虹工作室,她已经开始从事服装设计工作了。
大福楼服装营销部试营业了,三、四、五楼全都销售各式品牌服装。
欣赏服装,是曾虹喜欢做的事,常常像欣赏男人一样评头品足,自己不满意的服装,是不会批量进货的。她保持独立的欣赏眼光,像安排自己生命状态那样,推出自己喜欢的品牌服装。她只能围着自己喜欢的服装转,把这当成非常自满自足的事。因此,大福楼销售的品牌服装,不仅款式,面料和做工都是很讲究的,能叫顾客买得放心,穿得舒心。
美的气氛是靠服装展销形成的,大福楼服装营销部一时还没有自己的品牌服装,三楼展销厅,也就还没形成真正的美的氛围和气候。曾虹招商个体服装摊位,那些个体服装商,销售中、低档服装,服装商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选装试装,已经把整个楼面搞得热闹非凡。
就在服装营销开张的那天,大福楼服饰股份有限公司挂牌成立。从此,曾虹新的事业创造开始了。同时,也开始她的生活和事业的新型关系。此后,她对待自己会有分有合,她要做回一个女人。就是说,在事业之外她是一个女人了,而她觉得这之前不是,诚如她妹妹曾岚说的,她只不过始终是个模特儿。
从一开始的那一刻起,曾虹的目标就不是简单地销售服装,而是创造服装品牌,开发服装事业。在当今繁华浮泛的潮流下,曾虹却守着一种恒常心态,总有一种宁静的力量。
昨天,张香玲给曾虹打了电话,说他们集团董事长查良瑞从香港过来了。今天,她要陪他到大福楼吃“大福活鱼”,请曾虹准备一下,安排一个有玻璃墙窗的大包厢。听张香玲口气,似乎在暗示她什么,曾虹便心领神会。
曾虹想了想这个电话的内涵,作了如下安排:请达叔亲自下厨,把“大福活鱼”做出特别滋味来。请何琴——大福楼餐馆何副总亲自出面打点,席面安排在有玻璃墙窗凉台的大包厢“谒金门”里,两桌改为一桌,空出一块场地摆放沙发茶几,留下一个踱步的空间。
这桌酒席由曾虹请客,邀请雷诺作陪,因为客人是男的,需要一位男宾与之对应。雷诺成了唯一候选人。曾虹打电话给雷诺,雷诺高兴地答应:“我还有礼物送你!”
诚如雷诺所说,他一直在暗恋曾虹,为什么会是这样?那不能明朗化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一直到李大明离开大家,经过反思之后,他才明白是因为自己过去没有爱的能力。他从大学生到成为大学教授,成为遐迩闻名的服装设计专家,他的幸运用一句话归结,那就是获得了爱的能力——爱曾虹的能力。或者说,生活赐予了他这种爱的能力。他对曾虹的爱,不是因为彼此不曾心心相印,而是他没有锻造出爱的钥匙。而他的全部生活,都是在锻造这把爱的钥匙。现在,雷诺觉得自己已经拥有这把爱的钥匙,需要牢牢掌握这把爱的钥匙。
作为一种象征,他也要送给曾虹一把钥匙,以此作为他对生活的领悟和纪念。而他,早几天已经刻意地准备好了。雷诺到得很早,不是开着他的宝马,而是开着一辆崭新的豪华奔驰。这辆豪华奔驰,十分醒目地停靠在大福楼楼旁的树荫下。
雷诺直上大福楼六楼,在董事长办公室会见曾虹,事先约好,雷诺要单独和曾虹相见。
雷诺先是捧送一束鲜花,曾虹接了:“哟,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隆重?”曾虹很高兴,喜欢雷诺想到了给她送花。今天,在雷诺面前她只是一个女人,需要的只是爱和关怀。
她一面让座,一面把花插在花瓶里,并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此刻已退回自己的内心生活,把当下的外部世界抛开。雷诺没有入座,而是走到曾虹身边,从兜里掏出一个钥匙链,上面套着两片钥匙,双手捧着,亲切地交给她:“嫁给我吧!”
“你向我求婚?不是用金戒指,而是用金钥匙,雷诺,别具一格咧!”
曾虹充满对丰富生活的联想,甚至想入非非,得到某种生活的丰富她会惊喜,她喜欢丰富,因这种丰富性而感动,求婚送金戒指那只是一种单调重复。或许因为,曾虹对一个人的爱更多时候存在心里,她的内心是丰富的。
“我专为你买了一辆奔驰,意思是说,从今往后我的一颗心,愿意为你而奔驰,和你一道,在共同的事业上奔驰!”金钥匙,开启二人爱的心扉的金钥匙。雷诺抒发自己的感受,此时此刻,他的爱很纯粹。他是以赠送香车宝马,来表现他的爱的纯粹,不像查良瑞以赠送香车宝马,表示其爱的豪华。同是赠送香车宝马,却有不同的寓意。这个饱尝过爱的冷落的人,终于在原来的地方找到情感的解脱与发泄,走过生活的误区之后,透视到灵魂的原色。
雷诺真实地体悟到了自己对曾虹的迷恋,原来那种激情始终不衰。雷诺把曾虹带到窗前,向窗下指给她看,他前几天特意为她挑选的一辆豪奔新车。曾虹已经学会开车了,是向雷诺学的,雷诺包教、她包学,并且已经拿到驾照了。
“你天天在我心里奔驰,是要给我一个家?”女人的想法,总是和男人有区别。
“和你共同创造一个家。”男人的心,落实在创造上。
“每天早晨醒来和每天晚上睡去,你第一个在我心里奔驰!”女人的心落实在男人心上。“我以为,一直以为,自己虽然居有定所,却始终是一只飞翔的鸟。现在,我的一双翅膀,终于有了落定的目标。”
一切都来得很自然,激情的迸发也是在彼此的心里,雷诺和曾虹拥抱、亲吻了。拥吻的甜蜜,是彼此内心所创造的。也许,这是终止对话的最好选择。
男人和女人在彼此交心之后,就只有行动了。表述只是开始,行动才会有结果。表述只会有向往性,行动才具有冒险意义。
二
大福楼餐馆,“谒金门”包厢。
何琴在打点茶水、餐巾,她亲自为宾、主服务,为了做得更细致周到一些。
曾虹穿着漂亮,打扮风光,就像出席正式的交际场合一样,她挽着雷诺的手,成为他的女人,陪同张香玲和他的董事长查良瑞,双双进入“谒金门”包厢。彼此让座、用茶,态度彬彬有礼,有一种交往的仪式感。
“今天我请客,协助香玲为她董事长查良瑞先生接风洗尘,欢迎查良先生莅临南州!”曾虹端起酒杯,首先致词。“查良瑞先生的光临,令敝店蓬荜生辉,我特意请我男友雷诺作陪,一杯薄酒,不成敬意,查良瑞先生随意,我先干为敬。”说罢,她把一杯酒干了,亮底。
众人喝酒,坐下来吃菜,品尝“大福活鱼”和其他佳肴美味。
“谢谢了!”查良瑞开始说话,看得出他很聪明,他先不说曾虹,而是说雷诺:“我仰慕雷诺先生已久,知道你是一位获国际大奖的服装设计专家,很喜欢你设计的品牌服装。”他甚至进一步说:“雷先生设计的服装,展现一种品性:富于梦想,超越世俗功利。”
其实,查良瑞只是鹦鹉学舌,他从香玲那里知道,曾虹今天宴请他,并有雷诺作陪,他就向香玲询问雷诺的情况,询问雷诺服装设计的风格,刚才他所说的,都是香玲说给他听的。他的话,马上就涉及到曾虹了:“我想,这应该也是雷先生的品性,雷先生是一个被理想支配的人。我以为,雷先生所投射出的特别魅力,特别地吸引了曾虹,是不是?”
查良瑞幽默一句,他说话的时候,旁边服务的何琴在认真地听,并且在想,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声音,一时没有想起来。
“我这个人是一潭清水,您一眼就看透了,不像您色彩丰富,有很多层色彩,在我眼里是个谜。”雷诺笑了笑,这样回答查良瑞,意犹未尽。
雷诺的话,或许概括了这两个男人的显性差异。当然,他们还有隐性差异。
查良瑞听了,竟然哈哈大笑:“如此评价我,雷先生是第一人!我愿意自己是个‘谜’,但不希望在你眼里,更希望在女士们眼里,比如在身边的女士眼里。”查良瑞看了看曾虹和香玲,这两个女人都可以说在他的身边,因此不会犯忌。
“难怪,你会有张香玲这样好的帮手。”曾虹说,作为一个敏感的女人,她不显痕迹地把话挑明了。
查良瑞笑笑,只能是笑笑。他现在的欲望,不幸被曾虹言中,他的笑颜中暗含一丝苦意。昨晚,他为香玲从身边溜走痛苦过了。
曾虹觉得如此交往太累。渐渐地,气氛松弛下来。今天,曾虹只做女人,需要把心情放轻松,便将查良瑞交给雷诺应付,携了香玲坐到内阳台说话。这两个女人穿越了世俗的喧嚣,拥有自己隐秘的情感,她们对吃食原本就不怎么在乎。
“他乍看上去,是一个让人眼晕的多棱体,不断地变换着颜色。”面对香玲,曾虹说自己感觉到的查良瑞,她的印象与雷诺仿佛有相同之处。“他还是很帅气的,气宇几许轩昂,你的感觉怎样?”曾虹问,她已经猜测到几分香玲的内心了。
“还行,就是声音有点老沉。”张香玲含糊其辞,听口气会觉得她无可奈何,可也感觉得到,她的那种似乎既满意又不满意的矛盾心态。
“我却觉得习惯,人的气质年轻就行,声音老沉一点也好。”曾虹说,她好像是在替香玲当参谋。
“你觉得习惯,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张香玲奇怪地问,你不是才和他第一次见面吗?
曾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怎么会说这种鲁莽的话。
“你一双眼睛只看别人的长处,不看别人的差处。”还是张香玲替曾虹找到了原因,她并没有往别的地方想。
“你只说,他表露那个意思没有?”曾虹问到了关键处,她看出了香玲的情态。
“还说呢,昨晚差一点掉入陷阱。”张香玲点点头,陷入一种迷惘状态。
“这不就好了嘛!”曾虹用手去摇香玲,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