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张香玲在良瑞服饰公司三楼,有一套个人用房,比较简朴:前面是办公室,中间是书房,后面是卧房,以及盥洗间和阳台。
良瑞公司没准备董事长用房,查良瑞就在五星级鸿宾山庄包了一套豪华套间。晚间,张香玲开车,把董事长送至鸿宾楼。张香玲的车,是一辆宝马。不久前,良荣集团公司给她买的新车,特意派人从香港送过来。当时,张香玲吃了一惊:公司给她配备的车没用几年呢,怎么又给她添置新车?而且,新车如此豪华,可谓“香车宝马”,叫她如何承受得起!来人说:“是查董事长亲自送的,你就享用吧。”张香玲接受查董事长送的宝马香车,把公司原来的车给了助手王小莉。只有到了此刻,她才知道所谓“查董事长”,不是那个查良荣,而是这个查良瑞,送她香车宝马的寓意,也就心知肚明。
车上,查良瑞问她:“宝马车还好开吧。”
张香玲微笑着答道:“好着呢,谢谢董事长啊!”
查良瑞也就笑着说:“我是听了潮州戏《彩楼记》,才想到要给你买这辆车的。那戏词唱的是:‘笙歌声里笑语浓,香车宝马御春风。状元不忘糟糠妇,宫花捷报到府中。’不过,我可是香车送美人哪!你在内地,虽不能称作‘港商’,也算是声名显赫的港资企业家了。我刚从英国回来,送你一辆香车,也是捷报传佳音啊!”查良瑞想用潮州戏的典故打动张香玲,语意十分委婉。
张香玲不知如何应答,喃喃地说:“谢谢,谢谢!”
二人进了贵宾客房,查良瑞显得有些累了,坐到沙发上小憩。张香玲给查良瑞准备好换洗衬衣,放好了浴缸的水,让他去洗澡解乏。
查良瑞站了起来,舒适地伸了一个懒腰:“请你煮一壶咖啡,待会儿我俩喝咖啡,我还有话和你说。”说完,查良瑞入浴室洗澡去了。
观音崖的抽签,使查良瑞十分惬意,实现了他此行的设计和预想。查良瑞算是找着了一个好兆头,他同时也看到了,张香玲对此兆头并没有否定之意!不过,查良瑞还没有尽兴,他是想留住张香玲多坐一会儿,再陪他聊聊。查良瑞怀里揣着一个开发计划,他来南州是想扩大集团公司服装业的发展,在南淞服装大市场进一步投资,他还要向张香玲作些调查,试探水深水浅,想想怎么获取最大利润呢。在他那里,企业的最高目标,是实现利润最大化。
查良瑞洗完澡,披上睡衣出来。张香玲已经把咖啡煮好,给董事长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查良瑞在沙发上坐下来,享受咖啡的醇香。
查良瑞一面喝咖啡,一面和张香玲攀谈。他们好像两位知己谈话,轻松愉快,也很开心。话题由抽签转向拉家常,查良瑞问:“你对南州地面很熟,是南州市生的吗?”
张香玲愿意董事长转换话题:“我在南州土生土长,南州对我算是熟门熟路吧。”
出门在外,讲究衣食住行,查良瑞再问张香玲:“除了我住的五星级宾馆鸿宾山庄,南州市哪家餐馆还有好吃的菜?”
张香玲见问吃的,就首先想到了好友曾虹的“大福楼”,回答很自然:
“哦,大福楼啊,大福楼餐馆的‘大福活鱼’全市闻名!”
“嗬,这对我的口味,最喜欢吃鱼,大福楼餐馆你熟吗?”查良瑞掩饰不住内心喜悦。
“再熟不过,餐馆老板是我的朋友。”张香玲不胜欣喜。
“你朋友?男朋友,还是女朋友?”查良瑞进一步问,很想问个究竟。
“我没有男朋友,我到良荣集团任职,代理董事长规定,让我慎交男友。”张香玲没有说不让她谈婚论嫁,这话她说不出口,觉得有损于彼此形象。
“餐馆总经理曾虹,是我儿时好友,一块儿读书、一块儿长大的好姐妹。”张香玲有所保留,和曾虹、雷诺的“三友”关系没说。
查良瑞拍开了巴掌:“太好了,明天就去大福楼,见见你的朋友,也一饱我的口福。”而对于慎交男友的话,查良瑞避而不提,对张香玲没交男友很高兴。
“你们还可以畅谈服装业,一定对你心思,曾虹也在谋发展,也想开发服装业,有很多优势,只是缺乏些资金。”张香玲没说及大福楼正在融资的事,这样开口太唐突。她知道,曾虹的公司正在“扩盘”,她的大福楼一、二层是餐馆,三、四、五层搞服装经营,六层办公,后院准备盖一幢楼房,要上电脑程控的服装生产自动线,实现生产和销售一条龙呢。
张香玲不愿意别人看轻了她的朋友,一进入话题就谈融资的事。她觉得,董事长如果想在内地投资,投资对象可以自己物色,不必由她来多嘴。再者,董事长和曾虹见了面,如果曾虹愿意接纳董事长入股的话,她完全可以自己说。该介入的介入,不该干预的绝不干预。不过,她的话里也有所暗示。或许,这就是张香玲的聪明和成熟。
张香玲决定,明天陪同查良瑞董事长去大福楼用餐。
张香玲离开总统套房的时候,查良瑞要换衣送她。张香玲婉谢:“别再添麻烦了。”
查良瑞站了起来,久久地看着张香玲,他很想拥抱她,甚至——他克制住了自己。查良瑞把张香玲送到门边,还依依不舍:“今天,是我最愉快的一天。”
张香玲不是木偶人,低下眼睫说:“对我来说,也是难忘的一天。”
过了不久,张香玲又折回来了。她好似有种幻觉,董事长在召唤她,她听从召唤。
“我忘了,必须在这里洗个澡,我那盥洗间热水器坏了,没来得及喊人修。”张香玲向查良瑞解释着,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鬼使神差似的。
“我只洗个澡,会很快的。”
查良瑞没有说话,他做了个手势,张香玲能明白意味的手势。
张香玲进了浴室,脱了衣,开好了水——这里随时都有热水,她一直都是洗淋浴的,打开龙头就能冲洗。镜子的布景里,她那美丽胴体柔柔的,渐渐地被热气雾化,只剩下影影绰绰的轮廓了。她在给自己的体肤涂抹洗浴露,感到自己十足有女人味。她如果是个男人的话,也一定要娶她这样的女人为妻。她感觉到查良瑞的手,在轻摸她的脸颊,抚弄她的胸部——此刻,她的胸乳高耸,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成为她既害怕又眷爱的惊恐。这双手,温柔而细腻,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粗豪。她心里痒痒的,毛孔放大,鼻翼扩张,身体有失重的滋味。她的下身骤然紧缩起来,整个身体在抽搐、颤栗……
其实,那只是她自己涂抹洗浴露的手,在自我触摸而已。年轻女子的青春曼妙岁月,她过着没有爱情的生活,时间长了,有些过于紧张了。一旦爱的影子来到了她跟前,使她心旌摇曳,身不由己。爱,容易让人担惊受怕,而她却又在悄悄地寻找着、祈盼着。她不能否定,当她得知良荣集团的决策人在英国留学,并且约束她的婚恋时,她就已经有了某种憧憬,某种想象和愿望,只不过不敢奢望罢了。而如今,憧憬和愿望就要实现,她十分紧张,不想拒绝而愿意顺其自然地接受。
张香玲洗完澡必须换衣,不换衣她宁愿不洗澡,而她今天打破常规,也怀疑起自己的举动来,似乎不应该这样,可她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楚,有点儿身不由己。她羡慕查良瑞的资产吗?没有,也不会。
她也问不清自己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可以向查良瑞走近而已,因为查良瑞主动向她走近。张香玲没有找到拒绝查良瑞的理由,只想顺其自然。
张香玲没有化妆,很自然地走出来,以自然的本来面目见查良瑞,使他不胜惊讶:“原来,自然的美,才是真正的美!”
不知道什么时候,室内音响打开了,播送着古典乐曲。古典乐声的自然情调,也烘托着张香玲身姿自然的美。查良瑞张开双手迎上去,她以为他会拥抱她了。不是,他只是来牵着她的手,这也就够了。他牵着她的手向餐桌走,她感觉到了他的热力,不是幻觉。
“在你洗浴的时候,我调好了两杯鸡尾酒,请坐!”查良瑞拉开椅子,摊开一只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一句话,查良瑞的派头,够绅士。“香玲,请你随意品尝,我调的酒够不够品位。”查良瑞直呼她的名字,使她觉得亲切,可是她仍然说:“我只洗个澡来着。”她折返时,就是说的这句话,这就是她给予自己的指令。然而,她却不由自主地端起了高脚酒杯。
查良瑞便端起另一杯酒,来和她轻轻地碰杯。张香玲会喝酒,但这鸡尾酒第一口很烈,使她不由得咂嘴皱眉,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我的酒调得不好喝?”查良瑞关切地问。
“不,你让我晕眩了。论调酒,你是一把好手。”张香玲夸奖一句,接下来就是描绘了。“你看,这最上面的一层,是蓝色的火焰,中间各层是彩云飘飞,底层摇荡着蜜汁,喝鸡尾酒是探秘,叫人越喝越放不下。”
查良瑞听香玲一番话,立即产生联想:“你是位摄影师,我听了,觉得你描绘了自己。”说完,他也学着香玲那样,美美地喝了一口。
张香玲听了查良瑞关于她是在描绘自己的话,激起了心事:“喝鸡尾酒是完美的,而生活并不那么完美。”
“如你所说,喝鸡尾酒是迷人的,而不是醉人的,不应该伤感哪!”查良瑞放下酒杯,走到香玲身后,用手轻轻地捧着她的肩,以示一种安慰。
张香玲回过身站起来,差不多碰到查良瑞的鼻子,突然惊讶,表情陌生。她晃晃自己的头,又像刚才洗澡时出现幻觉,依稀仿佛。查良瑞原先捧着香玲的肩的双手,没来得及放松,经张香玲一回身,就很自然地把她揽在怀里。查良瑞更是顺水推舟,干脆拥搂住了香玲,把她往自己怀里紧拉。
张香玲并没有退却,反而偎依着,喃喃地说:“我只洗个澡来着。”
查良瑞却听出来了,香玲的话里有叹息和心跳,她每说一次,他就心跳一次。现在,她已经说到第三次了。查良瑞觉得不能让她再这样说了。
如果那样,他就不再是一个男人。查良瑞俯下自己的脸,移动自己的唇,立刻就感觉到,有一张仰着的嘴唇,来和他的唇两相对接。此刻,香玲的一双手,牢牢地勾住了良瑞的脖颈。
这么多年来,感情与香玲擦肩而过,她曾经爱过儿时好友雷诺——他成了大学教授,开始,她是不想表达感情。后来,是良荣公司不允许表达感情。当雷诺一度表明,他暗恋曾虹的时候,香玲失落了,像空中飞行的小鸟,找不到栖所。待到她突遇从英国留学回来的这位查良瑞,她惊愕了,原来集团公司不准许她谈情说爱,竟然会是一种心照不宣?
这些天来,查良瑞许多暗示,反而让她拿不准,是否要回避他,或者亲密地走近他。在人生的茫茫旅途中,她看似刚强却脆弱的心,是不是真的找着了一种陪伴?有人和她走在一起了,她究竟是喜悦,还是和喜悦差不多的另一种忧伤?
当查良瑞抱起香玲往卧室走的时候,她忽然挣脱了。女人是需要和男人在一起的,但不能过于匆忙。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在被查良瑞抱起那一瞬,她忽然感受到,是一种被绳索绑缚的真实疼痛。张香玲拎起手袋,急匆匆往外走,一面回头说:“我只洗个澡来着。”
查良瑞望着匆匆溜走的香玲,对她最后这句话很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