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湿地”一词颇感兴趣,当“西溪湿地”一词渐渐成为杭州人的口头语时,这才发现,原来我们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我们南方临水而居的乡村民居,都可以归为湿地一类的。
换句话说,我们这些杭州和江南的土著,其实都是湿地的子孙。
湿地显然不是空中楼阁。湿地一定是湿的,尤其是在江南的梅雨天里,雨水可能会渗进你的骨头里,而在冬天,那种阴冷是要直逼你的灵魂的。这在养生保健上可能会产生一些说法的,但就文学和文化而言,我们则称之为接地气,因为湿地就是地。
一些植物和生物,一些水禽飞鸟,既生活在水里,也生活在岸上,它们被称之为两栖。而今天的西溪文化创意园,也生活着一批两栖作家、艺术家,他们的家可能在北方,也可能在更南的南方,这已经不重要了,但在西溪,都有他们的一栖之地,一幢房子,一个工作室,一个创意的天地。
许多人把西溪的闻名归功于冯小刚的电影《非诚勿扰》,这是就传播的层面上来说的。西溪的好,就是因为巷子很深,蒹葭深深,芦花飘飘,秋意漫漫。如果巷子很浅车水马龙,那它就是又一个西湖了。而当西溪在隐逸和草根了多少年,今天又作为文创项目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好像在阅读一部经典的诗册,而这部诗册用的却是影视的镜头,它呈现的是写意的山水,最后却又是用动漫来插图装帧——这不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因为它体现了创意的诸多元素。
西溪的美,如果综合概括一下历朝文人的著述,那就是两个字,一个是隐,一个是野,所以我们来考量这一块湿地的生态和文化的时候,实际上也就是这样一个标准。时过境迁也罢,历久弥新也罢,文化始终依附在自然山水中的,尤其是中国的古典文化,无论山水国画还是诗词,抑或是书法。中国文人讲究天人合一,如果我们成天看到的都是蜗行的汽车和巨大的幕墙玻璃,而见不到自然,那我想中国文化也基本气数已尽。如果瀑布看不到了,月亮看不到了,那么李白也就死了,当然作家也会写地铁写火箭什么的,但那可能并非我们的强项,莫言是因写《红高粱》而成名的,正如《诗经》是因写蒹葭而为人所知所诵。
隐也有两种,一种是被迫,一种是主动,而在中国文人中,则以前者为多,因为儒家的理想就是范仲淹的那两句话——“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不过今天来看这两句话,我的理解则是,居庙堂之高时,他想的是和谐,如何让这个庙堂永远高下去;而处江湖之远时则有多元选择,一是再杀回庙堂,二是就做一个不合作的自由分子。自由分子也有两种,一种有媚骨,一种有傲骨;抑或还有第三种,媚骨和傲骨兼而有之,视对方出的牌而定。
而就西溪来说,前面两种“隐”其实都有的,一是有点抱负的人最后退居江湖,那么找个在水一方之处结庐而居;再一个就是文人墨客,总要有个场所吟诗作画、谈天论道,那也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所以西溪会有蕉园诗社。
事实上被迫隐起来的人,选择西溪这个地方,也是极明智的,因为杭州一带没有高山,也不像陕西终南山一带,隐士都做到深山里去了,杭州在唐宋时,寺庙香火极盛,文人墨客的朋友就是高僧,这从都在杭州做过“市长”的白居易和苏东坡的交友史中就可以看出一二。隐起来的人很讲究姿态和腔调,比如隐在孤山的林和靖就很有派头。而中国文人还讲究个“大隐隐于市”呢,但在宋朝的杭州版图中,孤山已经在城外了,林和靖就隐在那么个地方,正如李叔同当年在虎跑出家一样,今天看来一点也不远不隐。林和靖隐在孤山还种梅花,结了梅子让家童去卖,一副自食其力的样子,至少要做出这样的姿态。
所以西溪隐逸史的真相,既是落魄文人的集聚地,也是雅士结社的场所,当然更多的是农夫渔夫的世代生存之地,它不像西湖,几乎众口一词地叫好,也不像运河,基本以码头的形态出现,自古商业气氛浓厚。同样是在水一方,出来的结果还是大不相同的。而农民渔民生于斯,就不叫隐逸,而是生活本身。
俱往矣。在《非诚勿扰》里葛优和舒淇要把恋爱谈到西溪来,这说明西溪已经从古籍和隐逸中突围出来了,政府花大力大财来开发和保护,当然有个回收的预期,但同时西溪毕竟也属于文化的一个符号,而不只是旅游的一个景点,所以设一个文化创意园,显然还是接地气的。
所以当我们从文二西路683号进入该园时,就好像进入了一片文化丛林。如果以电影镜头的方式,那么出现在画面上的应该是这样的——幽暗处有一烟头在闪烁并传出咳嗽声的那是余华工作室,你要是相信这就是福贵的声音,也是可以的;而一头白云飘过,便是吴山明在小道上散步;此时不知谁起了个音,很快地一个高八度就爬上了制高点,那就是邹静之,这位练过美声的作家不敢轻易出嗓,因为这可能会惊动****,让他以为又得去主持什么演唱会了。如果从某间房间里传出激烈的争吵,那很可能是赖声川在跟夫人排戏,也有可能是高满堂或程蔚东在构思新作;而如果你在路上遇到麦家而他没有搭理你,这说明他又进入新作的情景中了;还有一位老外,不要以为他是来客串某一场戏的,他叫约翰·霍金斯,有“世界创意产业之父”之称;如果你没有忍住,手一时发痒而去摘了一棵树上的柿子,有一天很可能在朱德庸或蔡志忠的漫画中见到自己的德行了。而当你在食堂遇到了谁谁谁,那请不要狐疑,他或她就是那谁谁谁,因为华策影视、长城影视、浙江影视集团等那么多杭州的影视公司都入驻创意园,遇到个把大牌明星,概率相当高。
这等于说在风景之外,又有了一块跟传统一脉相承但却又有所区别之处,即西溪不仅有自然美景,更有一种人文生态,而这种人文生态除了民间的、古典的之外,又有了政府提倡的,特别是创意的部分,即这里大多入驻的是作家和艺术家。如果从以往的理解去看,作家、艺术家只需一间斗室就够了,以前是一张桌子,现在是一台电脑就可以了,这个到现在也没有变。但作家、艺术家的奇怪之处就在于,他们既是孤独的动物,跟同道之间有所谓文人相轻或老死不相往来的特点,但文人同时又喜欢呼朋引伴形成一个自己的小圈子,气场相近,话语投机,互相唱和……如果不是这样,文学史上那些著名的流派也流传不下来了,所以这也很好理解为什么现代的巴黎会有左岸,今天的纽约会有艺术区。由此来看这个西溪创意园,也就有这样的意味在了。而事实上,入驻的作家、艺术家还有影视公司,也都拿出了叫得响也留得住的作品,虽然这不是一时一季的产物,但不能不说跟西溪这块风水宝地有相当关系的。
入驻西溪的作家和艺术家,至于说怎么跟杭州有缘,那是有不少的故事的,比如余华,本身就生在杭州,后来随父母迁至嘉兴,然后“十八岁出门远行”又漂至北京,所以杭州之于他,西溪之于他,等于说是一种回归。这种回归既是身体上的,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无论是在北京或杭州,他都是用汉语写作,但他显然是一个有国际视野的作家。也许有人会说,高僧不都住在高山名刹里吗,不会住到湿地里来,但是我要说,作家、艺术家不是高僧,他们可能是精神贵族,是悠远文脉的传承者,但是他们面对的仍然是一个红尘滚滚的世界。
正如湿地,会有水汽氤氲、飞蝇虫鸣,秋天芦花飞白,柿子红了,这是被无数诗人墨客描述过的场景之一,也是梦境之一,而我们的作家、艺术家就是住在这样的梦里,他们醒或不醒,他们在或不在,都在告诉我们一个事实——他们在西溪写作,他们在梦里收获。
邹静之:我准备以后就住在梦里
静之最早是以诗歌成名的,但我读的较多的却是他的散文随笔。那时北京的赵世坚在办一份企业报,虽是企业报,玩得却很野,写稿的人除了静之,还有鲍尔吉·原野、赵健雄,以及赵氏兄弟等文章好手。此赵氏兄弟,兄乃赵世坚,简称阿坚或大踏,职业玩家;弟赵世民简称小踏,中央音乐学院教授。
有一年朋友们在北京聚会,玩了五六天,来的有搞哲学的,有写诗的,还有开饭店的以及奥运冠军马燕红等,不管玩什么,到最后都是喝酒和唱歌,民族的通俗的,最后肯定是美声的,当时也有三大男高音,一般是小踏先把音飙上去,然后是大踏接上,最后却是静之直上云霄……后来才知道静之是学过美声的,所以我等即使脸红脖子粗也上不去的高音,他可以一面打坐下围棋,一面唱得我们嘴张得发出不声来——因为大家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