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国荣的手突然伸向舒淇的胸脯时,舒淇说什么也不干了,因为她的大半个乳房真的露在外面了,因为张国荣太投入了……一直到现在,电影《色情男女》的一幕还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可能这里涉及一个对分寸的把握问题。任何事情,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难掌握的就是一个度的问题,尤其是情色问题。
我的朋友李加文想拍一部DV,我们俩人为这事已经谈过好多次了,我也已经喝了他不少酒。
李加文是广西人,当过兵,喜欢杭州便在这里扎下了根。1995年,他开了一家凡人咖啡馆,他对“凡人”有一个注释——“当每个人都成为大人物时,那就没有大人物了。”这个话虽然不是脑筋急转弯,但也是要想一想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早些年我在给《看电影》杂志写稿时,他的咖啡馆常会放点纪录片,在话语和酒都颇为投机的时候,他希望我能帮他写个本子,并且在片子中演一个角色,一个诗人的角色。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得像个屠夫了,又不准备在演艺圈混个脸熟,何况还骂过不少演员,所以本子可以写,但演是绝对不演的。
后来这个本子我一直没写出来,所以我这诗人的手(或者说这屠夫的手)不知道伸向谁,只是常常抚着腆起的肚子,希望它小一点下去,仅此而已。
阿文的凡人咖啡馆,其实也叫酒吧,很小,以放艺术电影而著名,所以在2002年就评上了杭州的十大特色酒吧。要知道这是十几年前的事,现在杭州的咖啡馆也遍地开花了,放个片子也都算不上什么特色了。记得当时的凡人,放过奥地利的、捷克的以及杭州人的短片,小小的咖啡馆几乎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我甚至有点担心楼板的承重问题。那种片子能看吗?说实在的,几乎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其中有一个讲接吻的片子,就一个接吻的动作,就是重复了几分钟,且越放越快,越放越快,快到我要崩溃的地步,放完之后还要点评。很可能,那些实验艺术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既然一下子成不了斯皮尔伯格,那就先硬着头皮先锋和前卫一把吧。有的时候也这样,一旦艺术达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这也总有个说头了。所以那些年,人们在媒体上总称阿文是个DV青年。有一次演《小武》的王宏伟等人去他店里坐坐,结果相见甚欢,阿文喝得酩酊大醉,从二楼摔到了一楼。他太喜欢《小武》了,那个时候我也时不时地敲敲边鼓,也说一些很不负责的话,鼓动他拍一部DV,所以几乎杭州所有的文青愤青小资都知道阿文要拍DV了,这就像著名作家马尔克斯写的《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谋杀什么?谋杀时间,都事先张扬了。
阿文有一个朋友是拍广告的,先于阿文拍了个短片,用了电影胶片轨道机等,10来分钟花了10多万,简直就是烧钱。片子我也看了,中规中矩,意思也很好,是讲关心残疾人的,好像就是《读者》杂志中的小故事,但是却进入不了我的心灵。朋友们认为,这主要是本子有点问题,所以我就更不敢轻易动笔了,我怕烧了阿文的钱。因为挣钱实在不容易。大家也都知道杭州的夏天就是个火炉,有一次,我问阿文,你这几天都在看些什么片子?他说回到家热啊,没法看片子。我说为什么,热了无事做不正好看片子吗?他说家里还没装空调,这等于天天在蒸桑拿。我问为什么?他说他所买的房子是只有装修之后中央空调才能接进来……于是我劝阿文,先暂时别拍DV了,先把家搞搞好吧。
那时的阿文,一有空就开着车去选外景。他选的场景是杭州一个叫拱宸桥的地方,也就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他故事里的女一号是个主持人,大概是风情万种的那一种。这个主持人可能跟一个诗人或者跟一个拍DV的人有一段故事。故事中还需要一个三轮车夫,想请王宏伟来客串,他每天踏着三轮车在路上转悠。王宏伟还会跟发廊女有一段戏……阿文给我提供的框架就是这样的,接下去要让我发展了。
我有的时候会傻想,为什么要拍DV呢?为获奖,那应该想尽办法去参加国际上的各种电影节,比如拍三峡,至于能不能超过《巫山云雨》和《小裁缝》那是另一回事了;为了成名,那应该转入“地下”,做些敏感题材,比如妓女和警察的故事,是不是跟《海鲜》撞车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仅仅为了过把瘾,那就不要管什么故事不故事的,就搞实验吧。除了这几项之外,也还可以自娱自乐。我曾看过一张记不起片名的影碟,说有一个男人因为寂寞便去租三级片看,但这老兄认为那些片子都不够好看,不够水准,于是他就想自己拍了,结果还真是一发不可收拾……有时想想也的确是这样,我们很多时候写小说拍电影,那是因为自己心里有话要说,那是不满足于艺术的现状,或者说内心有一种冲动。我不知道阿文是怎么想的,反正对于我,写一个本子是迟早的事。因为我已经说了那么多电影的好话和坏话,我想我最终也还是不能免俗。只是我要拍的故事跟阿文的想法有些不同。
我跟阿文推荐马克马巴夫的《电影万岁》,老马已经是大师了,拍成向大师致敬的电影如此简洁明了。
阿文虽然觉得《电影万岁》不错,但是他想要拍一个剧情片,而不是像吴文光拍的那种纪录片,也不是像杨天乙那样,要花上两年时间拍一个《老头》。其实关于咖啡馆,他已经拍过一个短片,但一直秘不示人,或许他想用剧情片的方式来挑战自己。
好吧,那我们就来个剧情片吧。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杭州的拱宸桥吗,那里有一个楼盘叫“左岸”,那这电影就叫《拱宸桥的左岸》——既悄悄地向法国电影抛了一个媚眼,同时我还向伟大的、不断在兴起的房地产业发出了一个暧昧的信号。我觉得女一号跟房地产开发商应该有一段戏。这拱宸桥是新中国成立前的红灯区,那么我就设定这女一号的奶奶曾经是个妓女,1949年后从良了,她留给女一号一间房子,旧城改造,这房子要拆迁了。还有,这女一号从小生活在拱宸桥的贫民区,她的所有努力就是要离开这运河,后来通过努力她做到了,但是她发现自己的命运竟然跟奶奶的命运有着某些相似之处,所有的男人都想把她带到床上去,只是这个过程有些不一样,比如房地产老板想的是如何包养她,以房子作为交换,人居住在房子里,精神居住在肉体里……
阿文对我的讲述很感兴趣,但是他本能地不喜欢房地产商这个角色,认为这样的话,这就变成一部电视剧了,他坚持要有诗人的角色,坚持要诗人跟女一号有一腿。我跟他说了,现在所有银幕上的诗人,从孟京辉的《像鸡毛一样飞》到孙周的《周渔的火车》或者更早一点的《顾城别恋》,无不是神经兮兮的,他们缺乏真正的爱的能力,恐怕连做爱都成问题的,所以巩俐演的周渔会喜欢孙红雷演的兽医——一个兽医比一个诗人更有男人的味道,于是我也宁可成为屠夫或者兽医也决不想成为诗人。但我们又能创造一个什么样的诗人形象呢?可没有了诗人,这电影的先锋性就没有了。阿文已经跟我讲过某几个镜头,比如三轮车夫载着女一号去教堂做礼拜,路过某政府部门的门口时,幕墙玻璃中显示的屋顶很像是一个尖尖的十字架……某些镜头已经烂熟于阿文的胸中(这也的确就是导演的思维),但是怎么串起故事来,让他成为一部60分钟左右的DV呢?这就是一个难题了。
10年过去了,10年的流水,有时就像一扎鲜啤,从喉咙里进去,然后又从另一渠道变成了流水。这10年,拱宸桥一带也灯红酒绿、华丽喧哗了。这10年,人们不说DV而习惯说视频或微电影了,而阿文呢,除了凡人咖啡馆之外,他又在滨江和虎跑开出了另两个咖啡馆。这期间他曾在一个房地产楼盘的地下车库里做过一个当代艺术展,这是极为震撼的事情,后来又在运河边的LOFT49号里开画廊,我记得还请来过电影《活着》里的皮影班子演出,那也是一种震撼。不过这终究都是烧钱的事情,所以悄悄地偃旗息鼓也未必是一个不好的结果。
容颜易改,秉性难易,阿文对艺术的热爱,正如七月的天气一样。前些日子我不时收到短信,说凡人咖啡馆里在办王公懿画展,后来又开了木心书店……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这么一个螺蛳壳里怎么做道场呢。完全因为好奇,我便夜访凡人,原来是楼下的仓库腾出来了,大约十四五平方米的样子,真的有一个“木心书店”,所陈列的都是木心的著作,以及跟木心有关的东西,其中一幅木心的照片尤其引人注目。问了之后才知道,包括王公懿、陈海燕在内的画展,就是在这里办的。王公懿的画展就只挑了四幅画,但是整个氛围的布置却是颇具匠心。由此可以肯定,这一定是史上最小的画廊,所以阿文将之取名为“一张画廊”,一张即可,这倒真符合这个小时代里微博、微信的微小特征。
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呢?我以前喜欢刨根问底,现在则不问了,因为我知道一言难尽,一定要言的话,那就是喜欢呗,就像有人喜欢喝咖啡,有人喜欢吃辣菜,阿文名字中的一个“文”字,也许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忽然觉得我应该写一个阿文的故事。一个咖啡馆能开到第18个年头,说明在杭州这座城里,像阿文这样的草根,是能够扎下根来的,这无关成功或失败,只关乎创意。什么是创意?那就是有梦想有盼头,正如一杯咖啡上来,是需要慢慢品味的。
一杯咖啡,一杯酒,这里面的文章为什么没有人好好去写呢?
所以故事到最后,也可以不叫《一部事先张扬的DV》,那叫什么呢?就叫《一杯咖啡的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