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怎样的方式走进水泥大罐子?那个春天的下午我是拄着拐杖进去的,都市版画公社在这个罐子的一楼和五楼。这没有隐喻。当在一楼看到一台印刷机时,我恍惚有点穿越,像是回到了《挺进报》的年代;也像是回到了我学工的高中岁月。那时我就在一个车床边做螺帽,做了半个月,咔嚓一个、咔嚓一个……
没想到张远帆教授还真当过车工,而且当了6年。那是他从农村插队回城后最好的待遇了,不过这都是1978年之前的事情了。后来他考上了美院,再后来又成了知名的版画家,而现在他坐镇都市版画公社。这一切好像是一种小小的微妙的轮回。做版画跟做车工有某些相似之处,因为都有手艺的成分;而公社,那听上去像是回到了插队的岁月,但却完全不是原来的概念了。那么它是什么概念呢?照我的理解,这个版画公社,即是媒体跟艺术家的一个合作机构,也是让版画走向大众、让大众走近艺术的一个公共平台,也是培育青年艺术家的园地。所以,“公社”这个词,既有公共、集体的意味,也包含着劳作的意思。要言之,这个公社产的不是稻米和蔬菜,而是版画和版画人才,它吆喝版画,推介版画,就这么简单。
张远帆之于版画,一开始我理解成是“世袭”的概念,因为从出身来说,他是“画二代”,父亲就是浙江美院大名鼎鼎的版画家张怀江,这是现代版画史上跳不过去的一个人物。浙江美院有“两张两赵”之说。“两张”就是张漾兮和张怀江,而“两赵”,则是赵延年和赵宗藻,他们都是中国版画界的骄傲。张远帆自己曾在文章中说,虽然他在小学时也参加过诸如篆刻兴趣班,但其实对绘画和艺术当时是没有多少感觉的,这正如老师、家长让你学你才去学的。而改变来自于回城当工人后的一次生病经历,因为一下子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张远帆干得太猛乃至病倒,养病期间因为无聊,每天早晨陪同学去西湖边写生。同学写生,他则散步,同学画完了,就陪他回家。三两天后,他开始看同学的画布,这不看还好,一看就被吸引住了,原先的画布上下生长出了迷人的色彩,再后来就变成了满目绚烂……这个变化是怎么产生的呢?对此他产生了感叹和好奇,于是就不再散步而开始恭敬地旁观了。再后来,自己也开始席地坐在西湖边的草坪上,在小小的本子上试着用铅笔描画一些树丛花草。
这一发便不可收拾,且一头撞进了艺术的门里。后来门也打开了,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他在当了6年工人之后如愿考上浙江美院;毕业后又去日本读研,那一年他正好30岁。
鲁迅在日本碰到了藤野先生,遂弃医从文;而张远帆则碰到了野田哲也老师,正是这位老师,使他对艺术有了新的领悟。作为公派的留学生,已经习惯了听从老师安排的他,十分期待老师来安排自己的学习进程。但老师既不给他安排作业,也不给他指出方向和目标,而是要他自己决定该怎么学习。还要他“把之前学过的忘掉”,要找到自己。他就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状态下东摸西找,直到有一天,做出了一幅有绍兴元素的《老街》,在第一时间遭到野田老师一顿猛烈的表扬。老师认为,这张《老街》里有非你莫属的气息和视角。他当时觉得不好理解,不清楚老师所看中的,究竟是哪些部分。但后来,他还是渐渐地明白了老师为什么要让他“把之前学过的忘掉”,这个忘是一种清空和归零,然后才可能有新的东西进来,成为你血液的一个部分。而所谓的找到自己,也只有在清理过自己心里的仓库之后,才会有可能。
后来,张远帆在文章中这样写道:“相传乔布斯曾经远渡日本修禅。现在想来,野田老师用他那喑哑的语音所说出的那些片言只语中,又何尝不是暗含禅意的棒喝,只是他的表达方式比较温柔罢了。毕竟,现代学府里,是不能用大棒敲人的脑袋的。”
日本回来后,张远帆便也在学府里教书育人,渐渐地成了浙江美院(中国美院)版画系的领军人物,做了教授、系主任,策展了好多个国内外有影响的版画展,在全国版画界也有了相应的影响力。张远帆自己对此倒看得很淡,他觉得这就是薪火相传的过程。既然版画从“二张二赵”传到了他这一辈手里,那么他觉得就应该让版画艺术(包括艺术精神和技艺传统)继续传承下去。版画跟其他画种不一样,它除了需要有其他画种一样的基础和天赋之外,还得有手艺的成分,这手艺有人愿意学,有人不愿意,这很自然,正如他的女儿没有学版画而学了艺术设计,而设计是他妻子的专业强项。很多时候,版画显得有点曲高和寡,既不主流也不另类。同时版画还具有“复数”的性质:版画家的创作,最后也需要通过印制这一环节来完成,所以它先天就不具备独一无二的性质。最初的版画技术出自我们的老祖宗之手,后来的发展也跟印刷术的发展密切相关;而在中国,它曾长期地停留在民间作坊的制作状态。张远帆说,最初他们都是用手工印制作品的,去日本留学才知道人家也有用机器的。这机器说简单也简单,自己以前不是当过6年车工嘛,所以对这些跟“车工”相关的事情还是熟的;所以在20世纪90年代,就曾经让一个开机械厂的版画家帮忙仿制了十几台,而后来再想要,那就没有了;因为没有市场,浅尝便停止了。直到现在,滚筒马连等工具,质量好一点的,也基本是日本舶来品。
张老师说,他从美院学生做到美院教授的三十几年的时间,是中国版画重回艺术殿堂的30年,真正做到了薪火相传又百花齐放。但跟国画、油画等相比,版画跟百姓的视觉生活,还是相当脱节的。而事实上,版画因为复数和相对尺幅较小、单幅价格也相对低廉的特点,恰恰又是最适合装点在居家或工作环境的。也就是说,它不仅是一种艺术馆博物馆式的作品,它有充分的理由和能力走向百姓大众。所以,让阳春白雪走出象牙塔,让版画艺术走入日常的社会生活和普通人家,这是张远帆的也是众多版画艺术家的一个梦想。
直到2012年《都市快报》组建都市版画公社,张远帆的这个梦想才有了实施的可能性。张远帆觉得,首先要把公社办成是面向社会的一个模式,这样才有可能让版画艺术走向民众,而不只是小圈子里的谈艺论道,因为这些年随着经济的发展,人们对文化产品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了,但艺术品市场,要么在拍卖的云端翻跟头,要么是囿于圈子成为话题,并没有真正进入市民的视野和家庭。所以版画公社一开始便主推“居室版画”的概念,即让版画走进家庭居室。这意味着,市民不仅可以欣赏、同时也可以消费版画作品。虽然杭州也不时地会有版画展,但来看的,基本还是艺术院校的师生。也就是说,在版画和大众、艺术和大众之间,事实上还是隔着一堵无形的墙。而《都市快报》从早年举办毕加索画展到后来的西湖音乐节,包括推助赖声川、林奕华的话剧,已经积累了不少的经验;现在推出都市版画公社、都市陶艺社等平台,就是企图在草根和殿堂之间,打通一条管道。在都市版画公社,以张老师为首、以美院老师和研究生为骨干的一批版画家,以此地为创作基地,不断地开展作品研讨、制作和培训活动。那些刚刚走出校门的艺术学子,也因为这个机会,可以继续地得到老师们的精心指导,等于说事实上还在继续做张老师的研究生和博士生。张远帆坦言,他们很享受在凤凰国际创意园工作。这里安静、宽敞,空间和设备条件甚至胜于院校的工作室;不敢说谈笑有鸿儒,但“往来无白丁”是肯定的,因为进门来的,都是跟版画相关的人,也没有学校和家里的那么多琐事,思绪容易集中,可以一门心思地构思和创作,效率自然极高。
在2013年杭州艺博会期间,我又跟张老师进行了两次聊天,为此我又去买来《版画的高度》一书,恶补了相关常识。
以下是两次聊天的内容,整理部分附录于下——
孙昌建:都市版画公社先是报社做的,你们后来介入,还是一开始你就是参与策划者,然后画家跟公社开始合作?
张远帆:一开始就是快报来联系合作的事,讨论基本的框架和机构,我就提出要建设一个面向全社会的版画工作室。
孙昌建:我看公社前面搞过不少活动,好多是你主持主讲的,这样的活动是不是面向全社会的含义之一,在日本也有吗?即艺术家和民众的交流互动,即除了画展之外的?
张远帆:是的。其实在日本和其他发达国家,艺术家出现在展览现场是非常正常的。他们会在现场和观众交流。在画展之外,也会有一些社会机构来出面组织艺术家和观众互动的活动。
孙昌建:一开始就做版画包括陶艺,是不是考虑到入门相对比较低,或者说有手工的成分,能为百姓接受?即要推一个家居版画的概念。
张远帆:一是因为在浙江,这两块的创作团队资源较好;二是版画适合市民的家居环境;它们的体量一般较轻巧,适合家居和小空间。第三也是因为它们的价位较为亲民。还有一点它们确实因为目前还比较冷落,会有先发优势。
孙昌建: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版画是浙江(中国美院)的优势,这相对全国和全国的艺术院校来说。
张远帆:是的,当之无愧。从“两张两赵”开始。
孙昌建:从改革开放到现在30多年,美术界也是风云不断,特别是这些年现代艺术成为焦点也成为拍卖行的宠儿,但版画本身似乎少了跟这些艺术之外的行为的联系,你怎么看?
张远帆:目前的火热市场还是属于投资性的,其实买家并不一定欣赏作品,只是在买未来的升值空间。版画有复数性,不具很强的稀缺性,所以不被看好。
孙昌建:是这个画种本身受到形式的限制还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超一流的画家也都做版画,我想版画家也会画其他的诸如油画什么的。
张远帆:“超一流的画家也都做版画”这个说法要分析,有的是借用甚至盗用版画的概念,其实只是高级复制品。
孙昌建:这种复数性意味着在投资市场上不占优势,但在消费市场上会有一定的优势吧!
张远帆:是的,一旦消费性的市场兴起,版画就有很大的优势。
孙昌建:明白,你当初学版画,是受到父亲的影响吗?
张远帆:是的,受他的影响很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油画太难考、国画不会画。
孙昌建:那么你除了在学校所学的之外,父亲的影响具体是技术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张远帆:还是精神上的多些。他们的时代很艰难,但也坚持下来还出了成绩。
孙昌建:当初去日本是因为这一块他们比较强,或者说东方艺术有相通之处?
张远帆:当时在校期间看了很多日本现代版画的资料。东方艺术的相通之处也是有一些的。他们学了西方的东西后进行了本土化的改造,让中国人看起来很有亲切感。当时日本的电影、音乐、美术作品被介绍进中国的也很多。
孙昌建:你父亲那个时代,即“两张两赵”,比如你父亲画方志敏,赵延年画鲁迅,那都是极其经典的,我看上一辈版画家的作品主要是反映现实生活,当然也有唯美的抒情小品,但现在的画家,包括版画公社画家的年龄,50、60、70、80后都有,对现实的反映不是那么直接了,即百花齐放了,但老百姓有时会觉得不好理解……
张远帆:所有的艺术都离不开现实生活,只是切入的角度因人而异罢了。我们不能规定艺术家一定要以怎样的角度来对应社会生活。
孙昌建:百姓有时会比较接受波普一类的,图解政治的那一种。
张远帆:群众对不习惯的东西是慢慢接受的,只要你的作品的基调是健康积极美好的。通过2012年的版画展的实践和碰撞,我觉得,市民们非常希望在他们自己的生活空间里,布置自己喜欢的、符合自己个性的东西,哪怕是纯抽象的作品,也有人喜欢。这是用他们口袋里的真金白银买的,不会有假。
孙昌建:市民是不是对手工部分,尤其是少儿对这部分更感兴趣?
张远帆:也不尽然。2012年秋季的展销会,让很多人直接面对画面,就会有喜爱的感觉。
孙昌建:版画公社成立,进入转塘凤凰创意园也快一年了,跟南山路这种地方来比,它有什么优势?
张远帆:这是个基地,适合制作、体验、交流,当然做销售可能并不合适。
孙昌建:刚才我又看了你的工作照,感觉你又回到“车工”的年代去了。
张远帆:我是希望在殿堂级的美术和纯草根之间的空白得到填补。
孙昌建:在家做还是在版画公社做的?
张远帆:都是在版画公社。前几个月是在自己的临时工作室。说实在的,干活时,就感到自己是个工匠。
孙昌建:杭州目前专做版画的除了你们外还没有别的吧,我是指公司性质的。
张远帆:基本上都在美院,经常在创作的基本都在公社了。
孙昌建:那你除了专业之外,偶尔会玩玩其他什么形式,书法、篆刻、油画?
张远帆:篆刻已经长久不玩了,综合材料的绘画还是做的,油画不画的,书法偶尔写写。
孙昌建:综合材料的绘画是指……
张远帆:有丙烯,水墨,蜡油,有泼墨,有书写,也有拓印,所以是综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