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钱之后,人一定是会变的,只不过魏立中又转向了艺术,或者说他没有一天不在做着艺术的梦,只不过为了饭碗只能把这根艺术的尾巴藏起来且隐藏得很深很深。夜深人静,才可铺开宣纸狂草一番过把瘾。他曾经很天真地想过,杭州有上千家印刷厂,为什么没有一家印刷博物馆,你说印刷术是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那么你连博物馆都没有,这话说出去谁信呢?还有那么多的印刷厂,印的都是教辅教材,能不能印点古色古香的东西(后来有富阳的华宝斋已经迈出了坚实的一步),能不能让像“陈一刀”老师辈的手艺传承下去呢?继而能不能把中国最古老的木版水印术传承下去且发扬光大呢?
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十竹斋。准确地说,十竹斋是一直等在那里的,只不过养在深闺无人识。作为一个品牌,实际处于一种名存实亡的地步。怎么说呢,400年前胡正言先生的这份事业没有能传承下去,经过了清朝300年又经过了民国的30多年,至少在中国大陆,十竹斋就成了简单的三个字,成为版画史上的那么一二百字,是啊是啊,在常人看来,十竹斋也就比九竹斋多了一棵竹而已,而这一棵竹,我想那就是魏立中自己,他站了出来,他没有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因为当时他已经做到食有肉居有竹了,那么问题是,你敢不敢再做梦,你敢不敢像当年去流浪那样,从头再来?这跟当年胡先生办十竹斋时的境况是完全不同的,因为胡先生本来就是个官员又是个行医高手,诗书画皆精通,是那个时代的百科全书,遂有了十竹斋,遂创造了木版水印的高峰。而后面的人,更多的只能望其项背,何况明朝都灭亡了,不做亡国奴是胡先生那辈人的志向。
魏立中准备背水一战。他是人才,印刷老板留他,留不住;老板说我给你创业基金吧,魏立中想自己干,然而又谈何容易呢?雕刻之苦,苦在千万经卷,是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出来的,它不会像种竹子似的会有雨后春笋之效果。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一个人刻一天,似乎永远也没有一个头,再接着一个人做全部的工艺,然后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欣赏。有朋友劝他,算了吧,做个艺术总监不是挺好的吗?可是他心里知道,做艺术总监,很可能是最不艺术的行当;但是当你真想艺术时,这个总监便又没有了,所谓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一个艺术家一生要对付的困难有很多,诸如贫穷或富裕,那都是陷阱,还有艺术生命力的衰退,还有观念的误区,等等。好在纠结的日子里,手没有空着,正如人躺在床上休息时,脑子还可以做梦,梦就像竹林里的那几只小鸟,会叽叽喳喳地叫醒每个早晨,包括叫醒中国创意文化的早晨。
先是在杭州环城北路177号的原新华印刷厂内,魏立中挂起了十竹斋的牌子,这是需要勇气也是需要毅力的。一开始那只是极小圈子里知道的事情,把公司开在原新华印刷厂内,这本身就是极具反讽的一件事情,虽然这个厂不是因为市场不好而搬迁的,但后来诸多的文创企业都是从老厂房里起步的,这就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些深层次的问题,是不是工业革命时代已经跨入了创意革命的时代?直到2012年的元旦,正如我前面所写的,魏立中把这个手工作坊搬到了闹市区中山北路上。一年半之后我跟魏立中的握手,恰是在陈品超老师的画展上,他给我扫盲普及水印版画的常识,带我看他的那些技师的创作。离十竹斋约15米之处有一家书店,前不久歇业了,而魏立中的房租一年就需要30万之多,加上员工工资开支就要100多万,然后七七八八的材料费等等,一个十来个人(十来棵竹?)的公司,每年得开销200来万。200万什么概念,那至少要做1000万的产值,才可能平平过,想想前些年设计一个商标可得两万元的日子,这不是在自讨苦吃吗?
是啊,古人种几棵竹子几株兰花,栅栏篱笆一围,就可命名为庐啊斋啊,可现在人在都市里要想有个斋,那往往是个“灾”了,或者将是一生的“债”了。但看魏立中的QQ和微信中篆体字的十竹斋之“斋”字,好像就是三个人字顶,下面是三个Y,这是不是暗合了三口之家?然后说到“文创”二字,如果它不能够产生经济效益,如果光政府扶植而没有造血功能那就会没有生命力的。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十竹斋的亮相是引得圈内人士和政府的一片叫好的,由于它的独一无二,由于它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特性,要拿几块奖状和铜牌是不成问题的,要找名人题词也是绝对可以的,但是如何将品牌转化成商业利益,不说怎么赚钱吧,你总要给十几棵竹子生长的空间吧!
好在转身遇到她,魏立中又遇到了一个好时机。十竹斋的创始人胡正言恰逢明亡,所以当时的十竹斋没有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人们只知富不过三代,其实文也没有过三代的,这就是我们的悲哀,而这种悲哀放到今天恰恰又是机遇。今天在经济快速发展之后,中国人在地球上转了一圈之后,这才发现什么才是好东西,什么才是我们真正的文明财富,但这个时候也往往是好房子拆掉了,好书找不到了,手艺失传了……而正因为这样,当社会看似会一个方向倒去的时候,这十竹斋的竹子偏是逆向生长,它迎来了一片虽有雾霾但仍不失晴朗的天空,所以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十竹斋已经走出了杭州,其品牌的影响力迅速得到提升,因为作为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连联合国都盯上十竹斋了,2013年10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为十竹斋拍摄一部纪录片。而在那手工作坊里,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管寒暑晴雨,这些年轻人都坐在一盏台灯下,手拿一把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地劳作着,这是极有技能的劳作,需要心静,魏立中将他的技师们的工作照,命名为《执着》。是的,这是一种手工的执着,一种传承的执着,更是一种精神的执着。
不过如果换一种角度,这是不是又是一种享受呢?通过自己的手,一幅幅经典书画能得以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不就是文化惠民吗?但是惠民是需要代价的,一个人、一代人、几代人,诸如西子湖畔的西泠印社。
因为魏立中的特殊贡献,他被评为杭州市的杰出人才,也获得了市级工艺美术大师的称号,同时“十竹斋”商标也被评为“杭州市著名商标”。为了回馈母校,魏立中还在中国美院版画系设立“魏氏木版水印奖学金”,专门对以木版水印方式制作作品,并取得良好效果的版画系学生进行奖励,以培养更多青年学生学习传统木版水印技艺。2012年,由浙江省文化厅推荐,十竹斋已经向文化部申报了国家非遗项目。
而现在十竹斋的产品,既古韵又杭州,而又颇为贴近民心。那是什么呢?那是杭州雷峰塔出土的经卷,还有相传是雍正皇帝手书的《金刚经》,还有一些西湖山水的信笺小品,古色古香,颇可玩味,亦能馈赠好友,特别是像《金刚经》这样的经书,机构和企业会来定制,也几乎不愁销售。
镂象于木,印之素纸,这就是木版水印术。木版传文脉,水印播文明——这就是魏立中的梦想,然而要实现这个梦,还有很多很多的路要走。话说80年前的1933年,郑振铎借得《十竹斋笺谱》交给鲁迅先生共赏,两人决定共同出资让荣宝斋来做刻印。当时鲁迅先生感叹,北平已经只有三四个人能做这个事情,而这几位老师傅如果过世,那将后继无人了,所以两位大师做这个事情,一是喜好,二还有对古籍的抢救。更为亲民的是,鲁迅先生甚至想到了人们的购买力,说可以分期出版,两月一本,这样可以吊牢人的胃口,喜好的人又能买得起。一年之后的1934年年底,《十竹斋笺谱》第一册出版,后来鲁迅写信给郑振铎说:“翻刻成绩确不坏,清朝已少有此种套版佳书,将来也未必再有此刻工和印手。”
鲁迅的将来就是我们的今天,他可能不会想到,后生小子且也是他的老乡的魏立中开始来做这一份事业了。先生如有知,应该穿越过来看一看吧,如答应做个艺术顾问,那就善莫大焉。